回到外婆家,大表哥世贤斜挎着书包,在门口张望:“你们哪里去了?小娟,小娟又挨打了?”世贤不足月就出生,身材有些单薄,腰纤纤细细的像个姑娘,脚也是小小的。阿妈常笑说他刚生下来是个小老鼠,嘴巴小得含不上奶头,是外婆用稻草管喂粥水养下来的。
小娟之前没有一滴泪,一看到世贤泪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忙不迭用袖子揩拭。世良拉着她另一只手:“进去啦,给你搽红药水。”两个表哥侍弄小娟的伤口去了。朗瑛与朗琪守在门口不进去,等着外公他们回来,嘴里还含着甘草榄什么的。小妹也静静地坐在门口一边,两条腿依旧整整齐齐地并拢着。每一次看到她两条腿那样并拢着,我都觉得很别扭,仿佛她是一个假娃娃。
晚上吃饭时,舅舅舅妈也是不住地盯着小妹,同样叫她不要老是紧紧并着腿太拘束。小妹低着头,不敢搭话,小口小口吃着饭。五点时侯,外婆已经叫我与小妹先喝了满满一大碗鸡蛋粥,这时侯天还没有黑,我的肚子还是滚圆滚圆的,饭只舀了半碗。我们围坐着一张大大的桌子,不是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是张圆圆大大的新桌子,吃饭前我帮助外婆一起支起来的。菜和我们家差不多,满满两大碗青菜,油盐下得足,香,菜里还有炒猪油剩下的板油渣,更香,特能下饭。
外婆老是叫我和小妹夹桌子中央那一碗炒肉片:“你与凤丽是新客,吃吧,别拘礼,舅舅舅妈你们又不是没有见过。”大舅妈莲英是个笑容满脸的小个子,此刻依旧笑容满脸:“哈哈,吃吧,想吃什么就夹什么。”我比较怕二舅妈莲珍,她的眼神有些凶,吃饭、夹菜,不大跟我说话,有时候大声训斥着朗瑛,和善的二舅又不在。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到了儿子问题。大舅妈生了两个儿子,二舅妈一个都没有,心里肯定不好受的,虽然在县城里当工人的二舅不怪她。二舅过继给外公的弟弟五公(排行第四,可是第四不好听,就叫五公,五公娶过两个老婆都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没有生下儿子,五公也会怪他吧。
“现在二舅妈肚子里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我心里想着,突然听到有人将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是谁胆大包天说出这句话?专门揭二舅妈的伤疤?满桌的人都惊讶地看着我,包括外公外婆,我惊讶地看着他们,才发现,刚才大声说出那句话的,是我自己,真恨不得将那句话塞回自己嘴里。完了!
“哈哈哈,阿原好搞笑,你年纪小小的也会想儿子女儿啊。”小舅狂笑起来,下班稀疏的胡子不住抖动。
“小孩子,不懂事,随口说说,莲珍你不要怪。”外婆说着,给朗瑛夹了一块肉片。
“不,人家说孩子的话最准,尤其是傻仔疯子的,傻仔,你倒是说说看,我肚子里的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二舅妈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到我脸上。孩子傻仔疯子说的话最准,我们村也有类似的说法,经常有妇女神神秘秘地逗我说话,就是为了占卜行事是否顺利,有时候大肚婆也偷偷来问我肚子里是个男孩女孩,我一概不理——阿妈说我容易说错话得罪人,有时候烦了就随口说是个男孩子,反正他们不是喜欢男孩吗?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他们却还是过来问我。
我盯着二舅妈的脸。她的眼角微微抖动,嘴角也微微颤抖,这样的表情我见多了,只有一种答案会让她改变。“男孩。”我说。
她紧绷着的脸一下子松下来,笑成了一朵花:“阿妈,阿爸,你们听听,他说是男孩,傻仔说的话最灵验。”外公不满地说:“别出口就那两个字,他是块念书的料,比你们都要强!我下午教了他几首诗,念一遍他全都记住了。”外公说到后面,嘴巴舒展开了,眼角也舒展开了,外婆也不住称是。
“不会吧,哈哈哈,这么强,我大姐肯定高兴死了,哈哈。”小舅转头朝向我,从头打量,“不错不错,原来阿原是块宝呢,以后我们大家都不要叫他傻仔,叫他阿原,阿原!”他重重加强了“阿原”两个字,大舅与三舅一下子笑起来。
“来,阿原,背几首诗给舅舅舅妈听听,也让世贤世良朗瑛朗琪他们学学,这才是读书的样子。”外公笑眯眯地看着我。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拱上一层楼。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十枝花。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离离原上草,岁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老老实实背着。
“你们听听,听听,他就听了一遍背下来的。世贤世良他们谁有这么厉害?哈哈,像足志英当年呢。他听我在厅里教朗瑛朗琪第一首,就听了一遍,自己在窗外说了,只是没有听真,最后一句说成拱上一层楼,哈哈,笑死。”外公乐不可支。
“行,阿爸,我们都不成器上不了大学,世贤世良他们又是不成器,你就等着看阿原上大学请喝喜酒吧,外甥也是外孙啊。”大舅说。二舅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那是,教了一辈子的书,教了无数大学生,同事与学生问我有多少个儿子孙子孙女上大学啊,我都没脸答。自己教一辈子书,自己的儿孙没有一个成才,丢人。可惜可惜,志英志国都是因为文革论家庭成分读不了书,志民又……都是你个老婆子,好端端的给他娶什么亲,要不是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恢复高考后还可以去考大学,都是你害得志民没得读大学,就顾着要孙子,让他早早娶亲,当年读高中他可是年年考第一的!”外公转身向外婆埋怨着。
“哎呀呀,当年谁知道还可以考大学啊,都以为这个世道就这样了,谁知道世道又翻过来呢,要是我知道,我会逼着他娶老婆吗?莲珍在这里,朗瑛都这么大了,你也别再论这件事情了,莲珍,你别放心上,你爸也是一时口快,别怪。”外婆絮絮说着,给二舅妈也夹了肉片,“多吃点,看样子也快生了呢,哈哈,是儿子女儿都没有关系。”
二舅妈微笑着连声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却又剜了我一眼。小舅吐着舌头:“还好,没有唠叨我练体育没有考上大学。”“你还说!”外公瞪着他,话语像水泵里的水哗啦哗啦倾泻出来。
我一时无心之失,给自己在外婆家惹了个敌人,以后一连串事情都跟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脱不了关系。阿妈说得没有错,我真的是个傻仔,该说的时侯不说,不该说的时侯乱说。
那天夜里,二舅妈突然提前生了,如我所言,是个男孩,外公给他起名世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