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帐外引吭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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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澌再次来到这个中军大帐时,这个大帐已前移了三百余里,扎营在酒泉城外。张武威知道陈澌来了,特意把肩膀上受了箭伤处的绷带扎得显眼了些。十余日前,他受李雍容行刺,不只自己负伤,还损了心腹谋士、参将杜浔,又被李小妹连发神箭伤了众多军士,暗暗引为平生奇耻大辱,而刺客后来居然还在他数万大军中逃了,这更不由他不恨。

  帐中还有一人,是个气度冲淡的中年男子。他与张武威分庭抗礼而坐,想来位份不低。陈澌一被引入,他两人齐齐站起身来。张武威笑道:“陈兄,数日不见,贵体可还清健?”

  陈澌微微一笑,答了一句“有劳挂怀”,看向那中年男子,不由一怔。陈澌认得他是朝中虎贲中郎将徐绩。陈澌虽不是朝廷中人,但与这徐绩也有过数面之缘,虽然交道不多,两人对对方的量识气度也暗暗彼此心许。让陈澌吃惊地不是见到故人,而是这徐绩虽气度冲徐,但胸有韬略,最主要的是,他是朝中秦王李世民心腹之人。陈澌颇知朝中格局,猛地见到秦王心腹与太子门生这一对冤家对头同坐在一个中军大帐中,不由不感到惊愕。

  张武威面上含笑,为两人做了引见。三人重新入座,张武威先笑道:“那日与陈兄一晤,转眼又过了十日有余了。世事翻覆,军机数变,陈兄怕是也没想到会与我再在此地相会吧?”

  他言中大有得色。陈澌面色一正,正待发问,张武威已又笑道:“没想陈兄才走了三日,这位徐中就奉朝中旨意来了。徐兄,你把朝中皇上最近的意思和陈兄说说吧。都不是外人,说起来,陈兄还是皇上颁了‘如朕亲临’金牌的特使呢。”

  陈澌也听出他语含讥讽,暗度看来朝中态度这短短数日已又有了变化。那位徐绩一笑道:“没错,这次来,圣上还交待,如果见到陈兄的话,还要我多多请教。”

  说着,他也面容一正:“圣上已接到陈兄密报,得知甘凉马贼李某当真劫了朝廷供应西北大军的十五万担粮草,圣意震怒。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特如御前会议,与太子,秦王商议多日,达成共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何况朝廷新立,百事未安,四野未宁。碰上此等有作朝廷威严的大事,如不征讨,何以存威,何以服人,所以特派兄弟前来,知会甘凉大将军张兄,从速讨逆,务擒匪首,以宣威武,以儆效尤。陈兄,这就是皇上旨意。小弟临行之前,皇上另与小弟密语,说此行如果碰到陈兄的话,还望陈兄细体朕意,大局为重。说此次征战,以张将军为主,你我二人共相参议。务必齐心合力,一举成功,示天下以王师不可侮,皇威不可犯。陈兄来得正好,我与张兄正在商议如何进军呢。”

  都是明眼人,陈澌一时未答,心中却在讨度。见徐绩话中有意略过了被张武威所劫的十万担粮草之事,更略过了他此举阴谋嫁祸、别有所图的居心,便知皇上在二子争斗中又采取了一贯的合稀泥的态度。有意略过太子门生的过错,以图朝中局势平定。至于他不派别人,特特派秦王心腹虎贲中郎将徐绩前来,此举怕也大有深意。明显的,徐绩本是秦王身边心腹之人,皇上派他前来,必是以安秦王一派之心。其间的勾心斗角,筹谋算略,只怕无数,费尽了父子三人的心机。想起这些,再想起这十余天草原上与李雍容忘机相处的日子,陈澌忽然觉得好倦好倦,对这些人事倾轧、权谋消长感到深切的倦意。那么,这一场劫粮危机,照目前看,他父子三人表面上已达成共识,为维护他父子三人间的平衡与彼此颜面,已决定不惜一战,拿李波开刀,杀人立威,掩耳盗铃,再把这件事就此遮掩过去?

  陈澌望向张武威,他面上分明有得意之色。这个人,这个所谓将军,陈澌可一眼看到他心里去,他在心中本能处就是嗜血的,他喜欢以无辜性命构建自己的威权。而所谓“细体朕意,大局为重”不过是叫自己代表皇上,助纣为虐罢了。

  陈澌心中冷冷一笑。他们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这三人,几乎代表了朝廷中三股最重要的势力,一股代表李渊、一股代表太子建成、一股代表秦王世民。陈澌扬扬头,心中不屑地想,当真圣天子以天下为家,为了平息家门之争,不惜放弃本可和平解决的一场劫粮危机,不惜一战。但他们可知,这一战,又要有多少尸横于野、无辜流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心中有一种深切的失望——他们管这就叫做政治。

  张威武忽一拊掌,叫道:“备席,传歌舞,我要与陈兄徐兄预庆功成、好好一醉。”

  陈澌开口道:“张将军,就不商量商量军机吗?如何行,如何止,这可是打仗呀,万事谋定而动。”

  张武威已笑道:“那李波传说神奇,不过是小民无知罢了,他一个草野之寇,如何与我们数万大军相抗?当年薛举父子收拾不了他,那是他们无用。有我张某在,加上陈兄徐兄,一方英杰毕聚,小小癣疾,又有何患。不信,我这大军才到数日,已收剿了他们马匹无数,如入无人之境。那李波兄妹与什么镜铁山五义只怕现在正抖衣而颤呢。”

  说着,他若有意、若无意地把摊在面前的做了不少标记的行军地图收了起来。陈澌也知他不信任自己。微微冷笑,也不再开口,心想骄兵必失,李波分明正在示之以弱。他念头暗转,底下已端上酒菜来,又有两列美人鱼贯而入。当真‘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陈澌心中冷冷而笑,却也不由着急,如此时势,他该如何挽回这一触即发的一战?如何消大祸于无形?他眼光暗暗看向自己襟侧之箫,双目冷冷看向那已张开舞扇的一众舞姬,目光余光中同时注意到徐绩笑着的脸上那淡淡隐现的不以为然之意。

  夜很静寂,相对于不远处大营里的刁斗号令而言。陈澌歌舞宴罢,托了身倦休息,自己行到大营外一二里处的草野沉思。他看着大营之中的灯火,越显得身边原野的黑暗阗寂。他想着大营中的将士,想着他们年轻的生命,多年的征战与他们家中的父老、妻子。明天,可能明天,就又是流血一战,这时,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生命是好的,可贵的,如果泼洒,如欲恣肆,起码也该泼洒在有用有宜的地方吧。他们知道明天可能自己就会中箭而亡,尸横于地吧?知道或许从此就会魂断塞上,家乡永辞吧?但他们知道不知道这一战本可不必?知不知道他们的生死原来只是为了平息朝中那金紫在身,犹有不足的兄弟之争?四野黑寂,陈澌想着,替他们感到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人生自古多争战,陈澌也不是一味退忍求合的人,但这死,究竟值也不值?

  他其实在等一个人,他也不知那人会不会来,但他在等着一个机会。只要那人来了,他平定这场战祸,就会有一线之机。

  他在暗野里独立良久,夜已二更,才听身后草间微有足履声。他心中轻轻道:“来了。”

  果然来了,陈澌只听身后一个冲淡的声音道:“陈兄,还没睡。”

  陈澌缓缓回头,来的是徐绩。

  两人一开始的话不免东拉西扯,看似漫无目的。只听陈澌笑道:“徐兄也没在帐中饮酒了?张将军现在在做什么?兄弟在这里查看汉长城遗址,不知怎么想起一陶琳的一首古诗《饮马长城窟行》,只记得开首几句,后面却记不得了。”

  徐绩道:“我也是不胜酒力,出来走走,没想就碰到了陈兄。张将军此时在帐中与麾下谋士在商量攻略大计吧。我虽是奉令来参议军事,但必竟是外人,好多事也不好置喙的。陈兄倒有雅兴,没错,这一带倒是该有古长城遗址。唉,想当年,筑这长城,也死了不少人呀。”

  他言语闲闲,似随口而出。陈澌微微一笑,暗道:你秦王心腹,自不便参与太子门人的兵戎大计。两人都负手向那大营看去,良久无话,最后还是陈澌打破了沉默:“四海疲弊,说起来,这些年也真辛苦了这些军士了。唉,眼看太平,谁知又有这一场干戈之劫。”他言下慨叹,似不胜情。

  徐绩一时没话,半晌道:“陈兄说的陶琳那首诗兄弟倒象记起了,好象有这么几句‘生男慎莫举,生女养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这几句果然是陶琳《饮马长城窟行》中的句子。陶琳生于汉末乱世,长遭离乱,为建安七子之一,诗中多有感叹乱世中百姓之苦的句子。这几句之意是说当时百姓民谣:生下儿子来千万别高兴,索性不养也罢了,倒是生下女儿来该用肉脯好好喂养,你就没见到自古以来的长城之下,男儿们的尸骨堆积,互相撑拄吗?这分明是几句反语,是百姓对天下扰乱,征伐不息的慨叹,言语中已颇有反战意味。也是,一场战争,除了必要自保的,不过是成就了少数几个人的功名yu望,与天下百姓何干?而这世上,必要的战争又有几次?

  陈澌把那几句诗在口中喃喃了几遍,见谈话已渐渐入巷,此时才不疾不徐地道:“只不知秦王对此次兵戈有何高见?”

  他知秦王李世民英姿天纵,对天下大势往往颇有卓见,倒不是个一昧视天下乱离于无睹,对百姓哀苦略不当意的人。他对朝中势力消长一般不参与意见,但如果这秦王此次和他意见相合,他倒要不顾自己一向不参与立嗣之争的态度,助他一臂之力了。

  徐绩看了陈澌一眼,似也在猜度他的意思。筹度一会儿,才看似无心地道:“秦王为人仁恻,这些年虽然累战立勋,但可不是嗜杀之人。平定天下也是为了心悬兆民,为国征战。此次的意见兄弟不知,但以他一向性格来说,还是期望以和为贵的。小弟这次前行前,也曾向秦王道别,秦王曾对兄弟说,陈兄处事立世,向有卓见,可以好好彼此参谋。临别置酒,还曾连连慨叹‘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呀。而且以小弟之见,那李波这么多年乱世兵戎,还可率一部兴荣,独步塞上,必有其过人之处。张将军把这一仗看得太轻易了,只怕,这一战,并不能如他所想,大军所至,凯歌立奏,只怕会牵连连年。虽然王师必胜,但只怕小负还是会有的。那李波本是游牧之人,我处兵马虽多,如何奈得他纵骑驰突,居无定所,有益则战,不利则退。这一仗下来,只怕,会把朝廷也牵扯进来,而不只是张大将军一人的事了。”

  轻轻一叹“那时,张将军固然地位益尊,朝廷不得不将之仰仗,可这难得的和平之机、与民休息之时只怕也就此断送了。”

  陈澌一双眼亮了下,看向徐绩,心知他心中虽有不愿太子一脉张武威就此坐大之意,但心中,倒也存了国家安危、黎民甘苦之念。他是见过李波为人的,知道战祸一起,只怕后患无穷。轻轻一拊掌,“徐兄所言,正合弟意。如果有不战而又可行之道就好了。”

  徐绩眼光微颤,“不错,要是有不战而又可行之道就好了。但大军已发,难以轻易言退,何况张将军此意已定,我们只怕也无能为力。”

  陈澌轻轻搓着自己的手指,并不再看徐绩:“但事在人为,只要你我尽力,或许犹有办法呢?哪怕失败,但它日,起码不至自责自己当断不断,空遗黎民涂炭之患。”

  徐绩看向他那双手,那双手指节微白,那是一双有力之手,徐绩也久闻其名。他虽面相冲徐,却是断得大事之人,否则秦王李世民也不会派他代表自己前来。他似也知陈澌心中之意,淡淡道:“陈兄如有办法,小弟自当相助。”

  两人四目一对,那一对中有两个男人间的交锋与握手,犹疑与期许。他们都不是孱弱之人,对天下大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一望之下,就知彼此是可以期许之人。陈澌轻轻捋着自己关切,“只望徐兄不忘自己此刻之言。”

  徐绩忽纵声笑道:“丈夫处事,可非比女子,轻言寡诺。徐某一向最慕的就是敢孤身犯难、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的人物。陈兄此言,倒是小看徐某了。”

  陈澌认真地看向徐绩,轻轻点了点头:“我已知该如何做了。一切一切,且等明日再说。”

  徐绩也一笑道:“好,一切一切,明日再说。陈兄且发扬卓励,徐某温酒相待。如有细务余事,你我共担之。”

  陈澌似也觉心中大感畅快,微微一笑道:“书生岂可忘忧国,搦管也当百万兵。徐兄,你先请回吧。”

  徐绩笑道:“好,我是要休息了,再不回,倒要惹人猜疑了。”两人眼中虽平静而笑,但那笑容深处的孤身犯难,冒险狂勇处却怕只有彼此知道明白。

  徐绩当下回营。他进入营中不久,在自己帐内,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箫声。那箫声低而不弱,柔而不縻,虽一细如缕,却在这数万大军的营帐中低回盘旋,人人尽闻。箫声一寂,只听有人在远处纵声放歌道: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我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卷舌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这歌却是那时极流行于陇右一带的征人之歌。只闻歌声凄荡豪壮,别有幽思,悲凉哽咽。军中多是陇头之人,如闻楚歌,心中不由随着那歌声不由悲咽起来。当真一夜征人尽望乡,是不是会有好多人想起自己的父母妻儿,是不是会有好多人怀疑起明日要面对的那一战的无益,是不是就是功名悬怀之辈也会怀疑自己拚却性命以求的一战成勋的意义倒底有多少。

  歌起三道,余音不止。歌停时,它在将士们心中的回音只怕依旧未停,整整响了一夜。而那歌者放歌,真的就出于无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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