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马副局长开完会,颇不平静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像如释重负,又像意犹未尽,使他有种不安不落的感觉,种种颇不寻常的滋味萦绕在心头。
大约,这是最后一次在众人面前讲话了。为此,他打了好长时间的腹稿。事到临头,还列了个提纲,免得重要之处被遗忘。其实,搁在以往,根本没有这个必要。这一辈子,他不知道讲了多少次话,许多都是即席发挥。全局的人,谁不知道马副局长思路清晰口才过人呢。这足以体现了他对这次讲话的重视。
从现在起,大概就算正式退休了,他想。其实,上个月省zhèng fǔ免去他副局长职务的文件就到了,只是等省委的通知,这个会才拖到现在。因为,他在党内还是局党组副书记,这个职务免了,才算退干净。前两天这个文件也到了,局党组专门召开一个会议,大家又对他的工作进行了一番评价。他呢,表示坚决服从组织决定之后,简单谈了谈自己的感想。然后就安排今天这个告别会。还告不告别呢?别人都说一定要有这么个仪式。特别是新提的李副局长,刚接了他这一摊子工作,说马局长多年来为局里做了这么大贡献,树立了这么高的威望,怎么能悄没声儿就走了呢。当时,马副局长不知道哪根神经被刺疼了一下。其实,他心里也是愿意召开这样一个会的。一肚子的话想说说。故而,这些天一遍一遍打了腹稿,甚至,还模拟着会场的情景在心里讲了好几次。为什么如此矫情呢,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最后,局长拍了板,该有这么个段落。一辈子了,总得划个句号吧。马副局长当时很感动。是啊,谁也有这一天。至于会议开到哪个范围,局长说,就到处一级吧,全局干部职工二、三百人,没那个必要。马副局长对会议的规模没想那么多,只要提供个场合就行了。于是,今天这个会就如期举行了。
正当马副局长陷入种种沉思的时候,局办公室张副主任来了。坐,坐!马副局长向来尊重下属,现在就更加客气了。他是那种既有魄力、又不拘泥形式的领导。他的威信源自他的工作能力而不是靠当官的架子。所以,他在全局乃至全省整个系统的口碑相当不错。张副主任仍站在那里,说马局长今天讲得真好。马副局长眼下最关心的就是这个。正经问道,真的?你们有什么反应?张副主任不过三十出头儿,不一定能完全理解局长的心情,只说挺感人的。这虽然是马副局长喜欢听的,但只此一句,又让他意犹未尽似的。这边小张主任就转了话题。问马局长退休以后有什么打算。说实在的,马副局长对这个事情还没怎么考虑。多年的工作状态,使他像乘在一辆快速行进的列车上,一时半会儿刹不住。这影响了他思维。于是含糊答道,休息休息,读读书,看看报。小张主任附合着说,是啊,这么多年,马局长真也辛苦了。马副局长便有些感伤。可不是么,光顾了工作,这两年,连身体都有些垮了呢。小张主任便王顾左右而言他。问,马局长,你这办公室有几把钥匙?马副局长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里摆脱出来,顺嘴说道,我这儿一把,管机要的小王有一把,大概还有一把谁拿着,天天打水的可以进来。小张主任听得漫不经心,点点头,yù言又止。马副局长便问,有事吗?小张主任连忙否认,没事,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然后,又扯了两句别的,就告辞退了出去。
张副主任走后,马副局长想,平白无故问办公室的钥匙干什么?小张在办公室是分管行政事务的,莫非?这可是刚刚开完了会啊。回头一想,也许是自己多心。他承认,近些rì子对一些事情是有点儿敏感。他怔怔地看着这个熟悉的办公室。这是那种相当于两个标准间的大办公室,显得敞亮、大气。跟前的办公桌是只有领导才能配备的超大型的写字台,不少文件和全套的办公用品摆上面,也只占去很小的部分。这些年已不时兴在上面放玻璃板,唯其这样,才显得整洁利落。身旁是时下最时髦的电脑桌,它能够与写字台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往常工作告一个段落时,一转身子,就能打开电脑上网,成为紧张工作的一个调剂。办公桌的对面,靠墙放着一溜儿真皮沙发。那是找下属来汇报工作或是客人来访坐的地方。一想到再也没人来向自己请示工作,脑子里的许多想法今后都只能烂在肚里,又升起一阵莫名的失落。蓦然回首,一堵墙似的书架摆得整整齐齐,里面的书籍满满当当。的确,其中许多大部头的书连翻都没翻过。这么多年,工作忙啊,哪顾得上。不过,每当开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一看到这整整齐齐的一墙图书,心里就十分充实。况且,当今办公室里书籍的充盈也是时尚,它能衬出领导的好学和学识的渊博。往后,这些书放在什么地方呢,他有点儿犯愁。眼前的桌子上放着今天收发员送来的报纸。他看报纸的兴趣比看书高得多,因此,花费的时间也长得多。多年来,他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从中,他能找到许多与工作有关的东西,得到有益的启示。时下不少年轻人用看网代替了读报,他还不习惯。一张报纸在手,信意浏览上面的内容,更能使他进入放松的境界。看网不但费眼,而且身心得不到休息。一想到这个舒适惬意的环境将不再属于自己时,他心里一阵悸动。这时,他才觉出自己是多么留恋这个窗明几净的地方。
下班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到局长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最后说,一下子退下来,身心有点不适应,近一段时间,仍想来办公室过度过度。局长想了一会儿,说可以,过度过度吧。马副局长这才放了心。不过,照常上了几天班以后,马副局长又感到实在无所事事。头两天,还偶尔有人来办公室坐坐,后来就再难得见个人影。一个人坐在大办公室里,颇不习惯。他告诉司机,往后晚点儿去家接他。来办公室也就是看看报纸上上网,一大整天老也过不完。改了时间的第三天,办公室张副主任又来了。坐在那个沙发上说,听说您现在不再按点儿上班了,是不是有点儿不适应了?马副局长颇有感觉地说,我正在适应退休的生活。张副主任脸上就有点不好意思,扯了两句别的,最后说马局长我借一下你办公室的钥匙。马副局长对上一次说钥匙的事仍耿耿于怀,脸一沉,用钥匙干什么?张副主任脸上讪讪的,说因为你不再按时上班了,有时候送报纸的进不了屋,所以想再配一把。马副局长大为不悦。冷冷地说,这屋的钥匙又不是光我有,真要配的话,用别人的配不更近便?我一会儿就走。张副主任大为难堪,好容易才把脸sè回过来,强笑道,我们是说,您这一把钥匙是原始的,配出来好用。不过,用他们的配也行。待小张退出去,马副局长仔细回忆了半天,收发员从来没有十点以前送过报。再前后联系起来一想,两次三番来问钥匙,搞不好里边真有点事儿呢。不由越想越气。局长那儿都说好了,你什么意思?我就是不给。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司机问了一句,马局长,你那办公室将来谁占?这个问题马副局长没考虑过。一方面自己还用着,不想那么多,另外,也没听人说起过这个事。于是就说,还不知道呢,看局里怎么安排吧。司机又问,是不是李局长占?这倒有可能。马副局长受了提醒。原来自己分管的小李刚提了副局长,如今还在当处长的屋子里。若别的局长不再调换,最省事的办法就是他直接搬过来。看到司机频频点头,马副局长就想多了。小张两次来问钥匙,莫非有人急着搬进来?要不,办公室为何如此多事。这个想法儿一冒头儿,又被他否定了。小李是自己力主提起来的,能如此不讲情面?到单位之后,马副局长一个电话把新任李副局长叫到自己办公室,问,将来这个办公室是你用吧?李副局长答得含糊,说还没说定,好像局长有这个意思。马副局长一听就明白了,说我还想适应一段时间,这些rì子仍要过来。李副局长说这好哇,非常欢迎。马副局长自恃跟他不系外,说话直来直去,那你就继续在小办公室委屈几天。李副局长很不好意思,说您这是哪里话,以前您对我那么大帮助,可以说今生难忘,这算个什么事!过去您是我尊敬的领导,今后还是我尊敬的领导。后一句话说得马副局长心里热乎乎的。嘴里说,领导就不是了,没事的时候,你倒是可以来坐坐。李副局长连连答应,好好好,有了问题还得来跟老领导请教。对方走后,马副局长突然感到,这个人客气得让人有点不舒服,这一点儿以前怎么就没有察觉呢。
马副局长说是要过度,可“班”儿越来上得越懈怠了。没法儿不懈怠,上班来就那几张报纸,看完就没事了。原来还上上网,不知为什么,近来视力大减,连网也懒得看了。原本门庭若市的一个大办公室,如今冷冷清清,连个人芽儿也没有,一个人形影相吊,实在闷得荒。思谋着这个“班”最多上到chūn节,然后就彻底“回家”,再也不拖了。为什么要到chūn节呢,一来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了,更重要的是,那时候大家热热闹闹回家过年,趁势一拾掇,也少了几分凄凉。所以,他打定主意再拖一拖。这天,他正在看报,局长来了。局长不轻易到他办公室来。马副局长放下报纸,看着局长坐好,静等他有什么事说。局长比他小不了几岁,向来沉稳,办事讲原则,他们之间说话一贯直来直去。局长坐下先笑了笑,接着问怎么样,适应一些了没有?他说,正在逐步适应。局长接下来深有感触的样子,说谁也有这一天。马副局长能看出来,对方说这话时饱含着理解和同情,心里便很感动。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有魄力的人,近来变得如此脆弱,鼻子有点儿酸,眼睛也湿了。局长接着说,你还记得么,咱局的张局长,退了好长时间,就是不交办公室的钥匙,还是你调来以后做了半天工作才交的。马副局长顿时想起那位离休老局长。当时的确是自己做的工作,可他那是离休两三年之后的事了。今天旧事重提是什么意思,他又jǐng觉起来。局长又说,这说明了老同志对机关、对工作深有感情。听了这句话,他才松开眉头。局长接着说,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咱们做老局长的工作也是万不得已,机关房子太紧张了。凭心而论,这确是实情。尽管如此,马副局长还是把话联系到了自己身上。问,这套房子是不是决定给小李。局长马上回答,是呀,小李进不来,他那间屋子新提的处长就进不去,你看,连琐着的。一听这个,马副局长郑重说道,我已经跟小李说过一回了,今天再跟你明确要求一回,这个房子我就占到chūn节,chūn节一放假,我立马交钥匙。局长见他认了真,赶紧说,可以,可以,过了chūn节也行,不是来跟你催钥匙的。就到chūn节,一天也不多待。马副局长说这话一脸悲凉。他可不是那种抻不折扯不断的人。局长临走又说,没关系,这办公室你就先用着吧。不过,看得出来,说这话时,他也很为难似的。
接下来的两天,马副局长没来上班。跟司机说,身上有点儿不舒服,过两天你再来接。司机正乐得如此,反正不出车也照样领工资。马副局长的确有点胸闷。这两年心脏不好,还住过两次院。虽然没查出什么大毛病,他还是怀疑自己有点儿冠心病嫌疑,要不怎么这么闷呢。前两年局长上zhōng yāng党校,他顶着没明没夜地干,还不是那时落下的病根儿!如今,卸磨杀驴了。不是杀,也是撵了。过了两天,当他再来到自己办公室时,发现暖瓶里的水是凉的,显然没给打水。桌子上的报纸,也只送了一天的。他拿起电话把办公室的小张叫来,问,为什么没打开水?小张主任主动坐在马副局长对面的椅子上。回答说,他们可能几天没见你,忘了打。马副局长来气,我的钥匙还没交呢。那言外之意是很明确的。小张主任没有在意,停了一会儿说,我正想问问马局长,你准备什么时候交钥匙?跟正式通牒似的,马副局长气得差点儿没拍桌子。可是,一贯的领导风度又让他在瞬间克制住了。强压低嗓子,轻声问道,小张,这是你问的问题吗?就这轻轻的一声,小张主任就被镇住了。脸上一红一白,嘴唇颤动着,一副难挨的窘相。局促中说马局长你别着急,我也不愿意几次三番问您,这算什么呀。可是,马局长也体谅我们吧。我们管着这个事,有的领导催得紧,也实在没办法。马副局长脑袋“嗡”地一声,大睁着眼睛,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才说,你告诉他,这个办公室,我就用到chūn节。小张主任早已知道似的,恳求道,马局长,你能不能头放假的前几天把钥匙给我们?为什么?马副局长又把眼睁得好大。小张主任yù言又止,末了说,局长体谅我们吧。马副局长没有答腔,心里翻江倒海,连chūn节也等不到了?要这样,这钥匙节前就是不交了。
打这以后,马副局长在机关三rì来两rì走,有时候报纸一压好几天,来了之后再突击看。他正儿八经在适应退休后的生活,也学着早晨到附近的小公园里来遛弯。这天,无意中碰到了离休多年的老张局长。他快八十了,可身体锻炼得挺好,全不像这个年纪的人。见面后老张局长挺新鲜,大声说,老马,我听说你也退了。马副局长想着当年劝他退出办公室的那档子事,一边答应着一边心不在焉。老张局长拉着马副局长的手,感叹光yīn之快。又像是安慰似的说,这些年我才想通了,不管你对工作多么留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话马副局长听着顺劲。老张局长又问,机关还去不去?马副局长说chūn节就交钥匙。老张局长大声说,这回该我劝你了,赶紧交。这不快chūn节了吗,快点儿腾了让人家搬进去,你不知道,如今年轻人心儿盛。后一句话让马副局长吃在心里,想问问老张局长,由于介意什么又止住了。无论如何,听了这话,对原来那个百依百顺如今却从不再登门的继任者除了耿耿于怀之外,毕竟多了一分理解。再说,既已退休,还赖在办公室里干什么。说是时间不长,与这位老张局长相比,不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道理么。
这天,他一来到机关就把小张主任叫到自己办公室。说今天上午你们帮我拾掇一下东西,下午我就交钥匙。小张主任很惊讶,您不是说等到chūn节吗?不等了,所有的事情都在今天办清。他说得非常干脆。的确,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指挥全局工作时那雷厉风行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