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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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噗!噗!噗!”三支长箭从前方笔直射来,挟了凌厉的箭风。

  叶三三险险侧身避过,两支长箭没入积雪,因力道之大,竟然直插入雪下的土壤中,斜斜立在了雪上,而另一支,则射中了叶三三身后的一名官兵,快得他连哼也没哼一声,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该死!

  叶三三咬牙蹲下,却顾不上看那死去的官兵一眼,迅速反手抽箭搭弓,果断朝前方的目标射出。

  涌至白岭城外的暴民越来越多,开始逐渐呈半包围状朝叶三三他们围来,□的战马都被暴民以利箭射中或以利刀砍断马腿跌倒在地,而先前随叶三三出来的两支小队的官民也渐渐剩下不到二十人,和方泽余下来不及逃进城门的护城军一同勉死支撑。

  天地间纷纷扬扬的雪,在空中时还轻缈洁白,落下后即被地上的血迅速洇红。

  叶三三再反手抽箭时,不由又暗咒一声,先前满登登的箭鞘已经空空如也,她只好将长弓和箭鞘往雪地上一抛,迅速抓过雪地上一具死尸手中的长剑便迎了上去。

  温热的手指重重擦过死尸冰冷的手,她握了剑在手,纳寒意却从指尖一直蔓延到胸腔,又延伸至四肢百骸,冻得她的手都不禁起来。

  可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身前身后的雪地上都是尸体,有官兵,有自愿留下守城的百姓,有来不及逃脱的流民,还有……还有那些曾经穷凶极恶的暴民。

  只是,无论生前是风光得意,或是穷愁潦倒,生命在这里,在这一刻,竟然都是如此苍白无力!

  叶三三一咬牙,冲上去便用剑格开好几把同时挥向一个官兵的大刀,再用力一顶,逼得那些暴民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那些暴民里面,有强壮的中年人,却也有刚脱稚气的青年,她实在狠不下心下杀手,只是伤了他们的手脚,使得他们无法马上站起或用力。

  但暴民的数量终究太多,叶三三渐渐感到吃力,只凭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御敌,便也无法救得全部的流民。而就在同时,她听到后方的城门正在缓缓关闭,沉重的“咯咯”声仿佛就是从她心头碾过响起,她只能疯了般格开一把又一把的刀,疯了般将那些惊惶不定的流民一个个推到身后,到得最后,她真的是不知道身上到底被划开了多少个伤口,她只知道,叶三三从来不曾如此疯狂,她疯狂地害怕着城门的关闭,疯狂地害怕着那些流民无辜地死去,更是疯狂地害怕着再也无法见那个人一面……

  忽然手臂被人紧紧抓住,熟悉的声音在头上方响起:“快上马!”

  她心头一窒,脚尖轻一点地,身子便跃上了疾驰而过的那匹马,靠在了他温暖宽阔的背上。

  她高兴得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能紧紧地、紧紧地靠在他身上,一手攥了他的衣服不肯放。

  “叶三三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傻瓜!”他一面在暴民群中策马闯出一条路来,一面回头骂她,“战场之上只有生与死,你以为你手下留情他们也便对你手下留情了么!!”

  她依旧没有言语,只是牢牢地揪着他的衣服。

  “你来离塘城我不怪你,你非要留在白岭城我不怪你,你不等我便出了城门我也不怪你!”他继续骂她,“可惟独气你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叶三三你以为你运气好得能有几条命?!啊?!”

  他的声音难得的恶狠狠,可在她耳里听起来,轻轻的,柔柔的,像最温柔的羽毛软软从心头拂过。

  “笑面狐,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她笑了笑,然后轻轻靠头在他背上。

  他深深叹了口气:“三三我从来都不怪你,可你知道吗,城门已经关上了,这一次,我们怕是真的就无法离开了……”

  她没有再说,只是深深汲取着他背上的温暖。

  忽然之间她觉得疲倦,只想可以永远靠在他背上,听着他或重或轻的絮叨,知道他们都是在一起的,从来不曾分离。

  风雪里,他们一次次地策马接近了城门,又一次次地被暴民给逼得退了回来,城门依旧紧闭,城内的人根本无法开启丝毫,只怕一开门,堵在了城门口的暴民一涌而上,这白岭城就再也无法守住了。

  忽然身后有长箭破空之声,她一怔,本能地张开双臂环住他,几支箭矢倏忽从身侧擦过。她猛的一震,身后一阵麻钝的痛楚,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慢慢从那个痛楚的地方流出,一点一点地抽离她的身体。

  而接下来,他们□的战马被乱箭和乱刀击中,前腿一屈,他们翻下马来,就势在雪地上滚了好几滚。

  “三三怎样?你没事吧?!”

  他赶紧扶起她,刚要查看她有无伤势,忽然听到城门沉重开启的声音。

  那“咯咯”的声音里涌出了震雷般的呼喊声,还夹了暴民惊恐的叫声:“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那些声音听在他耳里,竟然宛如天籁。

  他惊喜地回了头去看,果然城门正被缓缓拉开,而从中冲出了大批官兵,呐喊着扑向了大惊失色的暴民。

  “援军来了!”他高兴地握住她的肩喊,“三三你看到了吗?!援军来了!!”

  她被他喊得有些头昏眼花了,可她仍是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

  她的笑容有些苍白无力,看得他有莫名地心慌,他着,慢慢把手伸到她身后。

  那支长箭在刚才的翻滚中已经被折断,一大截深深扎入她的体内,外面还有一小截的断茬,粘留着尚未凝固的血。

  我没事的……

  她伸手挽在他臂上,挣扎着想告诉他。

  突然眼角瞥到寒冷的剑光,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翻身在她身后,将她护在了雪地上。

  他的身子重重地顿了一顿,又重重地顿了一顿。

  耳边响着激烈的刀撞击声,却可以听到许多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然后,渐渐安静下来。

  他仍将她护在身下,静静的,一动不动。

  身下的积雪冻得她有些清醒了,她挣扎了一下,轻轻道:“李悠然……我们起来……”

  他的身子动了动,慢慢滑到了旁边的雪地上。

  她看到他身下的雪地,大片的血红蔓延出来,如揉碎了一地纷乱错杂的艳丽桃瓣,红得触目惊心!

  他疲倦地睁开眼看她,然后笑了笑:“三三……我想我们都累了……”

  她心口的那一处无比尖锐地痛起,她挣扎着用力扶起他靠在旁边的大石上,他痛得哼出声来,她的手一抖,眼泪便断了线般簌簌落下。

  “都是我害了你……”她的脸色极其苍白,白得雪花一落下便没有了踪迹。

  他皱了皱眉:“怎么这样说……其实……是我害了你……”

  “我一直没告诉过你……皇上……皇上对大哥为了夕颜而擅自离开……一直耿耿于怀……咳咳……”他咳了咳,断断续续道,“于是他派我来镇压暴乱……又在镇压接近大成时借故将我抽调……现在、现在……”

  他突然仰身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如单薄的纸片。

  “你不要说了……”她抱住他忽然瘦弱的身体,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不怪我的……对不对……?”

  他苦笑:“……我只怪我……不能照顾好你……”

  她觉得眼前晃动得厉害,力气一点一点地从身上被剥离。

  她终究笑笑:“没关系的……下辈子……你好好照顾我……好不好?”

  “好……”他忽然微微坐正,漆黑眼眸无比深邃地注视她,“在下李悠然……又名李宫璟……生□闲淡……喜欢游山玩水……你可以唤我悠然……还可以……可以偷偷唤我笑面狐……不知……不知来世……能否有幸……邀姑娘……同游……?”

  “呵呵……”她笑得眼泪又流了出来,却是艰难地重重点头,哽咽道,“……小女子叶三三……生性有些执拗……也爱游山玩水……若公子不嫌弃……不妨带我……带我同游……你可以唤我三三……可是……我更喜欢……你唤我小叶子……”

  眼前耳边都一片朦胧模糊,他和她半靠在大石上,隐约看到有许多人影急促地朝他们奔来,好像……好像林暄跑在了最前面,在大声地喊着什么。

  可他和她只是笑着,笑得眼泪在冰凉的脸庞上蜿蜒成溪,然后,然后慢慢干涸……

  她想起初见他时,他笑容谦和,轻摇折扇,一身白衣华服,在庙口悠然而立。

  他想起初见她时,她按手在剑上,在庙内“噼啪”的篝火旁,眼睛明亮而机警。

  那是多久前的场景了?

  细细算起来,竟然还不到两年的时间。

  可中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无论怎样,他们都回不到从前了。

  而回到从前的话,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三三……”

  他低声唤着,伸手覆在她掌上,然后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模糊。

  “嗯……”

  她轻轻应着,握了他的手,和他十指交错,然后叹息着阖上了双眼,泪水自眼角流下了最后一滴。

  雪花安静地落在他和她身上,天地间一片茫茫的雪白。

  这样的白,白得很安静,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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