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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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自从娉婷一同去上香后,花对娉婷好感大增,对着娉婷总有说不完的话,竟比对跟了自己几年的丫头还亲切。恰恰花的贴身丫头冬儿渐渐病得厉害,要送回家让父母照顾,花索性指定娉婷到身边近身伺候。

  这样一来,娉婷从粗使丫头到女红丫头,再从女红丫头到的贴身丫头,连跳两级,羡煞旁人。

  九月,虽不是盛夏,但秋老虎还是挺猛的。

  小院树下,摆着两三个新鲜果子,常传出一两声少女的轻笑。

  “是这样?”

  “不对。”

  “那是这样?”

  “不对。”

  把针线摆弄了半天还是摸不着窍门,花懊恼地把手上的绣圈一丢:“不学了,一点也不好玩,瞧我手上扎出好几个血点。”

  娉婷笑道:“早跟说了不好玩。我当初学这个的时候,十个指头都扎肿了呢,这几个点点算什么。”她早该偷偷溜了,但一直打探不到少爷和敬安王府其他人的消息,即使走了也没有地方去。

  那张古琴来历诡异,娉婷虽然极为喜爱,却要求将它摆在房中。说到底,这琴乃是别人指明送给花府的。

  “我想亲自绣一点东西给他嘛……”花口中的他,自然就是她心爱的情郎。

  “……”花管家似乎正在找花,一跨进小院抬头看见她们两人,忙笑道,“原来在这儿,让我好找。外面有客人求见呢。”

  “是谁要见我?”

  “是个年轻英俊的公子,身边带着上次半路拦轿子送琴的那个男子。那位公子说他叫冬定南。”

  娉婷神色微变,暗道:居然真找上门了。

  “请他到里面来吧。”花吩咐了管家,转头兴奋地握住娉婷的双手,眼睛发亮道,“如何,我猜对了吧?他果然来找你了。”

  娉婷笑道:“他找的是,可不是我。”

  花哂道:“得了,这个时候扭捏什么?跟我来。”

  拉着娉婷入了屋子,在垂帘后刚刚坐好,花管家就领着来客走了进来。

  “,冬公子来了。”

  “知道了。花管家,你先出去。”

  花和娉婷在帘后悄悄窥看。

  只见花管家转身离开,帘子对面只剩一年轻男子。衣着不繁丽却带着贵气,布料都是上好的丝绸,眉目浓黑,眸中炯炯有神,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一派王者气概,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花愣了一下,附在娉婷耳边说:“看来会弹琴真不错,竟能引来这样好看的男人。”

  娉婷和花一样惊讶,心中想的却不是同一回事。

  她在敬安王府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这冬定南举止神态尊贵中隐隐带着傲气,不是普通的有钱子弟。

  难道这人是东林大臣?

  甚至,是东林王族?

  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毕竟这里就是东林都城,是东林权贵云集之地。而冬定南派下属送琴的气势和送礼的大手笔,更让人生疑。

  冬定南进到屋中,见面前一幅垂帘,知道佳人一定正在里面偷偷窥看。他向来对自己信心十足,朗声道:“在下冬定南,冒昧拜访。”一边对着帘子拱手,朝里面潇洒地笑笑。

  他其实不姓冬,也不叫定南,而是当今东林大王的亲弟弟楚北捷。常年征战在外,已经习惯战场上的权谋智计和血腥轰烈,骤然回到锦绣华丽的都城,心中烦闷无比。前两天带着侍从到郊外半山寺散心,忽然听到一阵优美的琴声,竟让人精神一爽,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如此佳人,怎可错过?

  身为王弟,东林第一王爷的镇北王当即展开攻势。谋定而后动,求见、送琴、察访花家底细,最后才登门拜访。

  花见娉婷静静看着帘外不语,只道她欢喜过头,不知道说什么。眼珠一转,扬声道:“你既然知道唐突,为何还要求见我家?我家向来不见外人的。”

  娉婷蹙眉看着花,花只管得意洋洋使眼色。

  “琴声动人,奢求再听一曲,以了心愿。”楚北捷回答得简洁明了,光明磊落。

  娉婷正反复琢磨这冬定南的来历,绞尽脑汁都记不起东林有姓冬的达官贵人,暗想:此人用了假名,若是查出我的底细来,那可大大不妙。见花又要说话,忙轻轻摆手,开口问道:“公子当真是来求曲的?”

  “是。”

  “公子送来千金难求的凤桐古琴,可是希望我用此琴弹奏一曲给公子听?”

  “不错。”

  娉婷垂首沉吟,坐在琴前,起指一挑。

  清幽琴声,越帘而来,如山泉出于岩间,潺潺顺山势而下,悠远动人。

  四周俱静,似乎人人都屏住了呼吸。

  琴声渐渐从悠扬转为急促,又慢慢渗入甜蜜的温柔,到最后,以一个高亢颤音结束此曲。

  一曲既罢,娉婷道:“琴声随风而逝,一现即没。一曲之后,公子可会再求一曲?”

  楚北捷欣然道:“实在善解人意,定南确实想再求一曲。”

  “公子赠琴之礼,我方才那一曲已经还了。”娉婷声音忽然转冷,淡淡道,“弹琴原是小事,但弹给一个连姓名都要隐瞒的人听,却不是滋味。”

  楚北捷微微一愕,拱手问:“何以认为我用了假名?”

  “公子不要问我是如何猜出来的。”娉婷知道自己果然算计对了,脸上勾起一抹狡黠的笑,问道,“公子只要告诉我,我有没有猜对?”

  楚北捷眼睛一亮,炯炯有神地望向帘子。他只道花府是个琴技无双的佳人,如今看来,竟是兰心蕙质,举世难求。沉声回答:“厉害,‘冬定南’是我的化名,不料竟被一眼看穿。”

  “公子为何用假名?”

  楚北捷与娉婷隔帘相对,只觉里面的女子聪明伶俐,和她说话,竟有种临阵对敌的激昂感觉,当即收起倾慕佳人的谦逊心态,淡淡一笑,反击道:“那为何要垂帘见客?”

  “见面很重要吗?”

  “那名字很重要吗?”

  “公子怎能这样相比?公子为曲而来,有求于我,自然应该诚心诚意,报上真名。”

  楚北捷坐在茶几旁,尝了一口微凉的茶,反问:“难道无所求?”

  “哦?”娉婷皱眉,“我求什么?”

  “求的,自然是一位知音。”低沉的笑声,从喉中逸出。

  娉婷暗叹此人难缠,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种自信的魅力,竟让别人觉得他傲气得合情合理。

  芳心扑扑地跳着,不由得站起来凑到帘前偷偷向外望去。

  楚北捷正大大方方坐着,顾盼生辉,一副我知道你正在偷看的样子。娉婷的目光在他那宛如天神亲自打造的俊美线条上盘旋片刻,落到楚北捷腰间佩戴的玉佩上。

  帘后的窈窕身影立即微微一震。

  玉佩华光流溢,一看就知道是极品,更引人注意的是,上面竟有东林王族的标记。

  他定是东林王族中人。

  娉婷忽然眼睛一亮。流落东林已经数月,花府闭塞,一点敬安王府的消息都不知道,为何不趁这个机会,向这位看来颇有势力的冬定南打探一下?

  想到这里,娉婷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层狡黠。

  “公子既是知音,对方才一曲可有感想?”

  “感想?”楚北捷凝视垂帘,嘴角忽然上扬,露出一个傲气的笑容,缓声道,“方才一曲如仙鹤穿云高飞,又如雄鹰俯瞰大地,可见对天下万物怀有无限兴趣,不是屈于闺阁之辈,豪情壮志,竟更胜男儿。”

  娉婷剧震。

  没想到这冬定南如此厉害,竟真的在一曲之间看破自己的本性。警钟高响之时,又不由得对这位风度翩翩的男子生出一丝敬佩。

  娉婷叹道:“公子确实厉害,可惜我身不由己,无法像男人一样闯荡天下。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大很美。”

  这话说中所有被命运束缚的女子的心事,一直在旁听他们交谈的花忙点头表示同意。

  娉婷叹息片刻,又问:“听说……东林之侧,有一个归乐国,风景异常美丽,人人爱唱歌谣?”

  “不错。归乐国崇山峻岭甚多,国人爱好歌舞,但归乐国最宝贵的,却是数之不尽的铜矿。归乐国一年所产的铜,是东林三年的数量。”谈起归乐,楚北捷的兴致立即被挑起来了。他多年的心思都倾注在归乐国上,几乎每天都对着归乐国的地图殚精竭虑,当下不假思索,竟与娉婷说起归乐的矿藏来。

  “怪不得都说归乐富庶,原来它有这么多的铜矿。”

  “富庶虽是富庶,但国富却造就了目中无人的民风,包括大王在内的王公贵族,不懂居安思危,只知暗中争斗。”

  楚北捷一针见血,把归乐政局最大的弊端指了出来。娉婷不由得感叹。

  敬安王府原本就在归乐朝局中举足轻重,娉婷从小在那里长大,所见所闻不比常人,对朝廷中种种明争暗斗了如指掌。

  若非大王对敬安王府心生忌惮,暗中加害,赫赫扬名百年的敬安王府又怎会一夜成了火海?

  今日听这“敌人”坦然自若地把归乐国的死说出口,娉婷怎能不叹,轻按琴面,又问:“难道归乐国中就没有顾全大局的王公大臣吗?”

  “有,敬安王书乐重臣,多年来掌管兵权,为归乐肃乱党、清边患。”楚北捷平和温雅的笑容透出一丝欣赏,“但敬安王府也因为兵权过大,犯了归乐新王的忌讳,已在一夜之间被荡平。”

  “啊?!”垂帘之内传来惊讶的娇声,“公子不是说敬安王府的人是好人吗?拈乐大王也太糊涂了。”

  楚北捷挺腰坐直,显出俯瞰天下的雄心,浅浅笑道:“对归乐忠心耿耿的敬安王府对我东林而言却是心腹大患。如今敬安王府一去,归乐再无猛将。我东林大王睿智英明,要收服区区归乐易如反掌。”

  娉婷心中暗恼,语调却欢欣无比:“真是如此,那我们东林就更富强了。但……难道敬安王府的人就一个都没逃出来?”

  “敬安王府的人狡猾得很,尤其是他们的小王爷何侠。听说他们在归乐大王赶尽杀绝之前已经得到消息,最后举族逃离归乐都城,何肃下了王令正追捕他们呢。可惜,可惜。”他最后两个“可惜”,当然是可惜敬安王府没有被何肃铲除干净。

  娉婷总算知道少爷他们暂时没有被大王抓到,心中稍定。

  少爷他们,应该正躲藏在安全的地方暗中探察时局的变化吧?这个时候去找他们,恐怕也没有线索。不如就留在这里,陪花刺绣聊天,顺便借这东林王族打探消息,以利将来?

  想到这里,食指轻挑。

  楚北捷坐在帘外,忽听见铮铮悦耳的琴声,悠扬婉转,流水般从帘内淌泻出来。比起方才一曲,豪情壮志不减,又添了点闺阁女儿家的娇媚。

  还不及惊叹时,一把低润动人的清音随琴声渐起。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嗓音委婉圆润,竟如天籁一般。

  楚北捷被这猝不及防的歌声一扰,心神都微颤起来。

  他年方二十,却从小学遍经书兵法,才识过人,见惯王宫中各色美人,开始还觉得艳丽可人,见多了,不免渐渐厌恶起那些莺莺燕燕来。从此再不理会庸姿俗粉,立下心愿要找一位真真正正的绝代佳人。

  帘内之人,琴技已是无双国手,谈吐不俗,连歌声也分外动人,虽不曾见面,但下属呈上的画像美艳动人。

  看来,堪伴终身的人儿,就是她了。

  唱出的每个字如玉珠落盘,敲击听者心头,声声婉转。

  连唱几次“奈何纷乱”,琴声忽从高亢处回转直下,渐渐沉寂。

  楚北捷闭目欣赏,半天才回过神来,赞道:“这‘奈何纷乱’本来是唱佳人的无奈和悲伤的,但出自之口,却多了豁达,少了无奈和悲伤。”

  “公子过奖了。”娉婷低声答谢,脸上却多了疲惫之色。弹琴唱歌对她来说都是极耗心神的事情,但为了保持这冬定南的兴致,只好勉强为之。

  “公子,敬安王府小王爷何侠的事迹,我也曾经听说过。人人都说他书乐第一猛将,对吗?”

  “不错。”

  “那……我们东林赫赫有名的镇北王和他比,哪一位厉害?”

  听佳人提及自己,楚北捷唇边勾起一抹淡笑,不动声色道:“以看呢?”

  “我常年在家,怎会知道?不过,听家里仆人的远亲说起过,何侠曾与镇北王在归乐边境对战。”

  “嗯。”

  “这一战,不知谁胜?”娉婷自然知道赢的是自家少爷。但她总觉得这场战役的胜利另有蹊跷。以镇北王当时的兵力,即使被她以计策小胜一场,也不该立即认输退兵。

  那镇北王楚北捷回到东林都城后,可会因为兵败而遭受责罚?若东林大王削掉楚北捷的兵权就好了,等于为归乐除掉一个心腹大患。

  “何侠胜了。”楚北捷若无其事道。

  “这么说,镇北王输了?”

  “不,镇北王也胜了。”

  “哦?”

  楚北捷别有深意地逸出一丝笑意:“何侠小胜,镇北王大胜。”

  这话别人听来不明所以,娉婷却深深一震。

  她对这场边疆之战实在是太了解了,边境被侵整整两年,一开始归乐大王执意不派少爷上阵,到归乐大军即将溃败时,才匆匆发出调令,责令少爷一定要守住边城。

  而伤病、缺粮、酷热,还有东林严整的军队,都威胁着归乐军的士气、实力。

  为什么会赢?她在这个问题上有许多个假设,而冬定南的回答,正确定了她最不希望成真的一种假设。

  镇北王是有意撤退,是为了刺激归乐大王,让归乐大王痛下决心对付敬安王府。如此一来,失去敬安王府的归乐,迟早都会落入东林的掌握之中。

  “为何不语?”帘外传来低沉的问话。

  娉婷闷了片刻,方叹道:“世间争斗不断,真叫人心烦。”

  楚北捷听出佳人心中郁闷,不明白个中因由:“国事劳神,本不该为这些事情心烦。不如说点雅致的事儿。”

  “也好。谈谈风月花草,才是正经。”

  娉婷不欲引起对方疑心,便随他的意思转了话题。心中隐隐担心太多见识会露了底子,并不主动多言,总用好奇的口吻向楚北捷请教各地风俗人情。

  楚北捷得了极好的表现自己的机会,却一点也不轻浮炫耀,对四方风俗侃侃而谈,但他骨子里是王族血脉,时刻不忘如何拓展版图,往往说到风俗后,一会儿便转到此地的地形,然后话锋一偏,又论到若进攻厮杀该用何种手段——为何强攻,为何暗袭,进攻后如何安抚人心,铁腕统治好还是怀柔统治好……都说得头头是道。

  听见帘内半天没有动静,楚北捷才自失地一笑,道:“在下言语无味,竟又说到领兵打仗去了。”

  娉婷在帘内正听得心口俱服,猜想这位定是敌国猛将,旋即不禁惊疑起来,暗想:难道这人就是镇北王?

  不会的,哪有这么巧的事?连忙甩头丢开这个猜想,对帘外轻声道:“公子高见,我区区一个女子,并不懂这些事。”

  两人如此隔帘相谈,居然也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待天将黑,房门忽然被轻轻扣了两下,上次送琴的年轻人无声无息走进来,俯首在楚北捷耳边说了两句。

  娉婷看在眼里,不禁暗中揣测他们也许在说军中消息,说不定就有少爷和敬安王府的消息,心不禁焦灼起来,可恨隔得太远,他们两人又是低声说话,连片言只语也听不见。

  楚北捷听完下属禀报,嘴角微微一扬,坐直身子对着垂帘一拱手,温言道:“今日听了如斯美曲,又与一番畅谈,真叫定南身心俱悦。不敢再打搅,定南告辞。过两日再登门求见。”

  他这时急着告辞,娉婷隐隐中更觉得此事和少爷有关,换了声调,冷冷道:“怕是有别家登门拜访冬公子来了。”

  她语气风度与方才截然不同,楚北捷不免愕然,觉得“花”此话太无礼貌,对她的好感失了大半,刚要回答,娉婷忽然在帘内扑哧一声笑出来,天真地说:“我知道,能吸引冬公子的不是佳人,只有兵啊战啊才诗子喜欢的东西。有这些有趣的东西,我这里自然留不住公子。”

  她柔柔的笑声从帘内泉水般流淌出来,楚北捷只觉指尖微微一颤,眼中已经带了笑意,不觉说道:“刚刚提及的归乐小敬安王,说不定日内就能见着呢。”

  这话如惊雷一样在娉婷头顶炸开,她手一震,差点扫倒身旁的茶杯。难道少爷的下落已经被东林敌军掌握了?或者少爷已经被捕,正押解到东林都城来?

  刚要再问,楚北捷倜傥一立,拱手道:“实在不能久留,告辞了。”

  娉婷勉强压抑着声音中的惊惶,唤道:“公子请留步。”

  楚北捷似乎真的遇到重要军情,只再拱拱手,便大步流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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