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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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镇北王府这日比平日更肃静,两队侍卫目不斜视地站在大门外,内里的侍女们都踮着脚尖走动,谁若觉得嗓子痒,只能赶紧悄悄走到远离王爷的地方,才敢轻轻咳嗽一声。

  连一向镇定从容的漠然,此刻也垂手站在书房里,额头渗出了汗珠。

  楚北捷在成堆的公文中抬头:“你很热?”

  “不是。”

  “擦擦汗。”

  “遵命。”

  楚北捷倒不像娉婷想象中那般气急败坏。

  前日为花解除了婚约,准备了一个晚上,再次登门时,花对他坦言相告。他没有瞠目结舌,没有勃然大怒,更没有持刀动杖,只在娉婷的屋外站了半晌,最后一句话也不说地走了。

  当时花还以为危机已过,天真地对花管家笑道:“我没猜错吧?镇北王气量大着呢。小红这次可糊涂了。”

  回到王府,楚北捷坐下慢慢喝了杯热茶。漠然跟在一旁,喘气都不敢大声,他知道,主子怒了。

  果然,楚北捷把热茶喝完,放下杯子,淡淡吩咐:“明日太阳落山时,在王府门前斩花府一门。”

  见楚北捷发话,漠然才敢换了一口气,立即朗声道:“遵命。”

  “鸡犬不留。”楚北捷加了四个字。

  现在,太阳快下山了,哀号的花府一门已经被反绑着押到王府大门前跪着,磨利的刀抵在每个人脖子上,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王爷……”漠然看看天色,恭声道,“时辰已经到了。”

  “时辰已经到了?”楚北捷静静凝听周围动静,一片寂静,他所期待的事仿佛落了空,神色一变,严肃冷漠中带着平日少见的嗜血张狂,冷笑一声,“斩吧。”

  话音未落,微风忽送,风中带着悠扬琴音,越过王府高大的围墙,擦过侍卫们如山塔般魁梧的身躯,穿过书房敞开的窗,飘进楚北捷的耳中。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幽幽低唱的,正是当日帘内之曲。温润动听的语调,忽然含着说不尽的机敏悠然一转——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和着吟唱,琴声悦耳,一会儿似瀑布将晶莹水花泻满一地,一会儿似山间小溪追逐着擦过青青绿草,一会儿似云中飞鸟轻盈展翅钻入云霄。

  楚北捷嘴角扬起。

  漠然听得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接了王爷的令,刚要出去传令,楚北捷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花府暂且不斩。你把那弹琴的姑娘给我请到王府里来。”

  “遵命!”

  很快,楚北捷又见到那双可爱又可恨的乌黑眼睛。

  此刻,乌黑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不逃避,也不挑衅;不畏畏缩缩,也不洋洋得意。娉婷柔柔看他一眼,温顺地行礼:“拜见王爷。”

  熟悉的、当日隔着帘子听见的声音让楚北捷抿起薄薄的唇。

  他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今天我可算开了眼界。你既是,又是侍女;既是哑巴,又会吟唱。还有什么本事,让本王瞧瞧。”

  危险藏在强势的话语中向娉婷迎面袭来,面对镇北王的不怒而威,最勇猛的战士也会簌簌地发抖。

  娉婷却微微笑了,含着少许委屈轻问:“王爷生气了?”

  楚北捷冷哼一声,不答反问:“你可知道兵不厌诈,诈成则胜,诈空则败?”

  “成则为王,败为寇。”娉婷收敛了笑容,叹道,“如此,只好请王爷处置了。”说罢,当真提着裙低头跪倒。

  楚北捷取过桌上一方玉镇慢慢把玩,在她头顶似笑非笑地扬眉。“我知道你目的何在,危难中不忍抛弃花府,也算你这个侍女有点良心。好,花府我暂且饶恕,不过……”他顿了一下,冷冰冰道,“你留在王府。”

  “留在王府伺候王爷?”

  楚北捷戏谑:“你还打算来这儿做王妃?”

  脚下的人儿不再做声,缓缓行了一礼。

  小红,她叫小红。这名字远远不如她本人有趣。

  楚北捷平白无故为自己添了个侍女,隐隐中多了种说不出来的期盼,就像遇上一道千年难得一尝的佳肴,心动着,偏偏不舍得下筷。

  冒犯过镇北王,被镇北王扣留在王府里的小红,就这样被扔在王府最偏僻的小屋里,连着两天无人问津。

  楚北捷想召她来,不知为何却又按捺着自己。

  他不是圣人,当然也有怒气,好几回夜深人静时想起自己堂堂王爷被一个侍女耍得团团转,还在另一个女人卧房外站了整整三夜,男子汉的自尊被打击得七零八落。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忍不住磨牙,双手握成拳头,要把那可恶的女人用绳索绑了,扔到大牢里,扔到满是野兽的里,扔到悬崖下。

  “来人!”

  “在!王爷有何吩咐?”

  漠然出现在门后,楚北捷又忽然冷静下来。

  不,他不想轻易地弄死她。这女人该一辈子在王府里赎罪,有空的时候去逗逗她,让她哭着求饶。

  第二天夜里,正当楚北捷盘算着如何报复娉婷时,娉婷病倒了。

  “病?”楚北捷犀利的眼睛往漠然脸上一扫,冷笑,“又来一招兵不厌诈?”

  漠然认真地说:“属下也曾怀疑她装病,可大夫亲自诊断过,确实病得不轻。”

  楚北捷眼中讶色一闪,沉吟道:“什么病?”

  “日久的病根,咳得厉害,人也昏沉。”

  楚北捷想起那夜,娉婷确实病了,他亲自抱着她回小屋,热热的肌肤触感似乎还残留着。他清晰地记得那闭上眼睛又甜又乖的脸,月光下,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看到了绝世美人。

  “王爷……要去看看吗?”

  一道凌厉的目光立即停在漠然头顶,漠然倒退一步,连忙低头道,“属下只是……只是想……”

  楚北捷将目光收回,转过身,重新坐回桌前,抓起一份公文仔细瞧着。过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问:“请的是哪个大夫?”

  “陈观止。”

  “一个侍女,用得着这样好的大夫吗!”

  漠然多年为楚北捷办事,甚少被训斥,此刻不由得脸色一白:“是,属下立即换一个……”

  “不用了。”楚北捷拿起笔,在公文上刷刷几笔,龙飞凤舞写了两行批文,似乎冷静了一点,“已经请了,别再麻烦。”

  “是。”

  “用药呢?”

  “照陈观止的药方抓了药,正在熬。”

  楚北捷冷冷道:“冒犯了本王,还要人为她请医煎药,她也算病得及时。可惜本王是血淋淋沙场上的将军,不是那些喜欢风花雪月的公子。等她醒了,你去和她说,在我的王府里少作怪。”

  漠然听主子说得蛮横,不敢再多说什么,只点头应道:“是。”

  楚北捷看着公文,忽然想起一事,又对正要退出书房的漠然淡淡吩咐:“大王上回赏的两盒玉梅天香丸,你顺道拿去给她。王府里没有女眷,放着也是放着。”

  漠然连着应了两声,楚北捷不再说话,继续批阅公文。

  娉婷的确病了,她身子向来结实,只是上次出征时受了风寒失于调养,后来又接连出了无数事端,竟渐渐地虚弱起来。那日忍着病到镇北王府救花府一门,和楚北捷仅对上两三句话,已经一头冷汗,几乎站不起来。

  漠然负责安置娉婷,他猜不透王爷的心意,不敢对她太好,又不敢对她太差,斟酌半天,把她送到王府一处幽静的小屋里。

  每天漠然都向楚北捷禀报娉婷的病况:“小红姑娘今天还是头昏。”

  “小红姑娘今天喝了一点稀粥。”

  “小红姑娘昨晚咳嗽少了点,只是今早又开始发热。”

  楚北捷听了,不发一言,像没有听到。

  过了五天,漠然又来报告,楚北捷不知为何心情糟糕,听漠然说到“小红姑娘今天还是咳”,忽然火冒三丈,皱起浓眉:“咳,咳!怎么还是咳?不是用了玉梅天香丸吗?陈观止这没有用的东西,看个女人也看不好!”

  吓得漠然一愣,第二天再不敢随便禀报,只是委婉地说:“咳嗽好一点了,过几天就能下床。”

  “几天?”

  楚漠然没料到正埋头公务的楚北捷会忽然提问,没有把握地回答:“大概……十天。”

  楚北捷“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到了第十天,漠然来禀报娉婷病况,还未开口,楚北捷已经从桌旁站起来,扬扬下巴道:“赚去看看她的苦肉计使到头没有。”大步踏出书房,果然径直朝娉婷所住的小屋去了。

  小屋自成院落,屋外歪歪斜斜种着几丛不知名的小红花。

  楚北捷走到门外,忽然停下脚步,思索片刻,无声无息地移到窗边。零星话语从屋里传出,他听出其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

  “还有别的没有?”

  “多着呢。”低柔的答话缓缓的,带着笑意,“比如骨头锅,先在骨头上横破几刀,露出一截骨髓——可别砍断了,用扁荠和厚百叶衬着,好让味道浸在骨头上。煮的时候把红景天、锁阳、香茅根碾成粉,用油炒,炒好后放进汤里,再放骨头,等汤熬到一半,把新鲜的莲藕、胡萝卜切成小块,一起放进去合盖慢熬。”

  “乖乖,我做了多少年厨房,还没听过这样的做法。啧啧,只听听就觉得饿了。”

  楚北捷听了一会儿,都是做菜的绝招,其中种种手法几乎闻所未闻。

  娉婷今天精神好了点,刚巧和每天为她送药的张妈聊起煮菜,来了兴致,将平日知道的顺手拈来几款。正谈到酸菜,射进门的阳光忽然被一个阴影挡了□分,抬头一看,碰上一张严肃冰冷的俊脸。

  “啊!王爷……”张妈几乎从床边跳了起来,手足无措地行礼。

  楚北捷瞅也不瞅张妈,目光停留在娉婷血色未复的脸上。

  张妈哆嗦着喃喃:“我该回厨房了。”收拾了喝空的药碗,小心翼翼地倒退着出了小屋,在门外差点摔了一跤。

  小屋去了一人,更显得寂静,仿佛冷飕飕的空气忽然从地下冒了出来。刀雕般刚毅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楚北捷的目光如严冬般寒冷。

  娉婷对上他的眼睛,心蓦然怦怦乱跳了两下,赶紧微微低头掩饰过去。

  “王爷来了?”她扶着床沿慢慢下床,跪下行礼,“王爷安康。”

  楚北捷将双手环在胸前,深邃的眼睛盯着她半晌,用贵族惯用的邪魅语调,戏谑地问:“听说你病了?”

  娉婷本来以为自己一病,楚北捷若念旧情,多少会对她好点,那样一来,渐渐化了他的怨番才有机会打探少爷的消息,将来也才有机会逃跑。谁知一病十来天,楚北捷不闻不问,她装作不在意,嘴里还讥讽自己道:“你又不是美人,掀了帘子见了真面目,还能使什么美人计、苦肉计?”但心里到底还是隐隐疼了、酸了。

  今日见了楚北捷,打定主意不存妄想。可听见他冷冰冰的调子,却骤然想起那夜花府里他一声低沉的询问——病了?还将她打横抱进屋中,迫她闭上眼睛睡觉,既体贴又霸道。

  剎时,和少爷分离后的酸甜苦辣、艰辛委屈都被一把看不见的铲子从心底翻了出来,五味杂陈,睫毛不听使唤地一扇,居然扇出两串晶莹透亮的眼泪来。

  楚北捷居高临下问了一句,半天得不到答复,怒气又起,刚要教训她,低头发现娉婷肩膀微颤。他弯下腰,指尖在她嫩滑的脸蛋上一挑,看见两只微红的眼睛和一张湿漉漉的脸。跪在地上的人儿原来已经无声无息地哭得一塌糊涂。

  “哭什么?”他拧眉,“给本王停下。”

  在镇北王面前流泪不是娉婷本意,她只得死死咬住下唇忍住下坠的泪珠,想站起来,腿却发软,手撑在床边只是打战。

  楚北捷看了一会儿,黑着脸往她手臂上一抓,把她扶了起来,沉声道:“别咬,本王现在准你哭。”

  娉婷蒙上一层水雾的眸子朝他一转,别过头,还是咬着唇落泪。

  被人挑衅的感觉让楚北捷不满,他轻巧地拧住娉婷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压低声音道:“你再哭,本王就灭了花府。”

  娉婷看着楚北捷威胁的眼神,知道他不是说笑,在镇北王心中花府又算什么?

  她把下唇更使劲地咬出一道淤痕,乌黑的眼睛里积蓄着不服,到楚北捷被挑衅得要怒目相对时,她把眼角一抹,抹净泪湿,秀气的脸露出几分少见的倔强,直直对上楚北捷的目光。

  她倒不知道,自己这个神态真是动人极了,让楚北捷心中一颤。

  “女人的眼泪我见多了,没用。”他低沉的话语和身躯同时靠近,贴着她精致的耳垂,令娉婷心惊肉跳地想要躲开。

  他伸手一拉,轻而易举地制止:“给我坐下。”让她跌坐在自己怀里。

  “啊……”

  “别动,小心摔到地上。”闻着她身上不同于寻常脂粉的香味,看着她脖子红了一截,他忽然快活起来,故意轻薄地擦过她的脸侧,“嗯,你用的是什么香?”

  娉婷又急又鞋楚北捷身上那种男人的气息和热度霸占了她的所有感觉,微醺的意识和被调戏的屈辱感缠绕起来。她无力挣扎,手抵在强壮如山的身躯上竟有点像欲拒还迎,索性眼眸一转,放松了身子,乖乖挨在楚北捷怀中。

  “这味道好闻?”她刻意放柔了声音,学着青楼女子的声调问。

  她说变就变,楚北捷似乎不能适应,身体一僵。

  她笑得更甜,抬头看着那张英俊的脸:“王爷是无所不知的能人,难道没有听过四方草?”

  楚北捷目光如电,射到娉婷笑盈盈的脸上。

  “四方草是天下奇毒物,叶有四色,味清新。”娉婷慢条斯理道,“反正我开罪王爷,活着也是受罪,不如一了百了。旁人若是嗅到,只怕会与我同归于尽。”

  小小侍女,哪来的天下奇毒?楚北捷根本不信,看了娉婷两眼,见她神态娇憨,可爱非常,怀中暖玉温香,不禁热血上涌,好整以暇道:“既然是难得的天下奇毒,那本王可要好好尝尝。”手臂一使力,把娉婷锢得更牢,缓缓向红唇压来。

  粗重的呼吸喷在略显苍白的脸上,一脸掠夺之色的男人越逼越近。

  娉婷从没有遇到这样的事,顿时手足无措,慌乱之刻,她猛然大叫:“漠然快去告诉大王,镇北王亲我了!”

  楚北捷一愣。

  门外传来砰的一声,原来漠然真的在门外候着,早听见里面你来我往的脸红话,娉婷忽然大叫,把他吓得一脚把旁边的木凳弄翻了。

  “快去告诉大王,他和王后娘娘的打赌赢了!镇北王真的亲我了!”

  事出突然,楚北捷以为自己真的被人设套,一分神就放松了力道。娉婷不能动弹的身体恢复了些许自由,她用尽蓄起来的力气,猛地一翻身,滚到床角里,抱着膝盖,警惕地瞅着楚北捷。

  翻身间,楚北捷已经明白自己又中了她的计,眯起双眼,狠狠地问:“你又骗我?”

  “王爷权势如天,美女招手即来,何必轻薄一个侍女?”

  “美女都可任我挑选,何况我自己王府中的侍女?”楚北捷勾勾指头,嘴角溢出一丝邪气的笑意,“过来。”

  娉婷当真害怕起来,但脸上勉强撑着不露怯色,笑道:“要小红伺候其实不难,只要王爷和我打一个赌。若王爷赢了,小红对王爷百依百顺。王爷可敢接受?”打赌这种把戏她和少爷玩得多了,电光石火间已经想好该赌什么。

  “打赌?”楚北捷做出思考的模样,沉吟片刻,哈哈笑起来,“你明明是本王的人,本王要你,何需打赌?”听他意思似乎打算恃强凌弱,娉婷不由得惊惶起来。不料楚北捷话锋一转:“不过本王今天暂且不想要你,等你好了再说。”深深凝视娉婷一眼,转身出了小屋。

  这次轮到娉婷愣住了。

  眼看楚北捷伟岸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娉婷才将目光收回,喃喃道:“糟,这人居然如此不好对付。以退为进,欲擒故纵,谁家姑娘能逃得出他的掌心。”脸儿猛然一红,胜了窗外斜阳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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