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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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夜风中,平安出了戒备森严的别院。

  手里挽着简单的包袱,身后只跟着一个冬灼。娉婷回头,看了看隐藏在半山中的点点灯光。

  哪一点才是少爷书桌上的光亮?回眸间,竟有哽咽的感觉。

  “不要送了。”娉婷止住冬灼,“回去吧。”

  “我……”冬灼欲言又止,把缰绳递到娉婷手中,别过头,闷闷地说,“你自己保重。”

  娉婷上马,猛然发力,竟有点摇摇欲坠,忙咬牙坐稳了。未挥鞭,冬灼轻轻喊了一声:“姐姐……”

  娉婷不禁回首。

  冬灼似乎还是藏不住心里的话,仰头对她道:“其实,我把今晚的事都告诉少爷了。”

  娉婷瞅瞅冬灼,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敬安王府众人正休憩的地方。明日,他们又该出发,换一个更安全的巢。一股隐隐约约的悲凉从四面八方涌来,她不动声色地问:“少爷怎么说?”

  “少爷说,若你相信自己,是绝不会离开我们的。你要赚我们不该拦,也没法子拦。”

  “还有呢?”

  冬灼低头:“没有了。”

  娉婷扬起唇角笑了笑,幽幽叹道:“冬灼,你真的长大了,也会骗人了。”

  “我……”冬灼把头垂得更低,半天才蠕动着嘴唇说,“少爷说,你本来靠自己就能赚偏偏要找上我,其实……其实不过是想对少爷再用一计,逼他进退失据。他说本来他宁愿中计,也要留你在身爆可现在……”

  “现在是王府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不能不舍弃一个侍女。”娉婷慢悠悠地接了一句,仰头看看满天锈,苦笑着点头,“我告诉你,少爷没猜错呢。”

  不待冬灼再开口,娉婷挥下马鞭。

  精挑的王府骏马嘶叫着放开蹄子驰骋,她握着缰绳,任泪水模糊了双眼。

  别了,敬安王府。你昔日的金碧辉煌,你此时的韬光养晦,不再与娉婷相干。

  离魂宝剑放在窗台,明日太阳升起时,阳光在剑身上反射出的耀眼光芒会映在我空荡荡的。那曾是我们年少时常玩的游戏。

  可惜娉婷不够无情。

  我若无情,将剑身稍稍倾斜,阳光便会反射到对面屋顶打磨得像镜面一样光亮的大铜钟上,那铜钟再将光芒反射到远处,就会惊动在附近搜寻敬安王府的官兵。

  少爷,呵,何侠,明日当你看见离魂,会做何想?

  月隐没在淡淡云霞之后,太阳在东边缓缓爬升。

  一骑快马扬起烟尘,奔跑在往北的黄土路上。

  秀气的脸庞上,泪痕已被风沙掩盖,娉婷转头,半眯着眼眺望橘红的太阳。太阳将要升起,暖烘烘的感觉,一定会越来越强吧。

  “驾!”她豪气地喝一声,再挥一鞭。

  风迎着脸扑过来,跑吧,驰过这一片似乎无边无尽的黄土,就是北漠,那里没有何侠,也没有楚北捷。

  终于到达北漠的地界。绿草茵茵的原野,果然如阳凤所说那般美丽。原野尽头,有高大的。经过严寒的冬天,北方春的气息比南方更张狂些,山上茂盛的林木下,一丛丛活泼的灌木仰起头来。

  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顶蜿蜒而下,直到山脚。

  远来的客人挑了处溪水清澈的岸边下马,将缰绳系在树干上。仍有些清冷的空气温柔地包围着她娇小的身躯,不算美丽的脸庞略瘦了点,一双眼睛比水银还灵动,她缓缓举起柔荑搭在额上,回望刚刚驰骋过的草原。

  远处豁达的牧民正在扯着嗓子放歌。

  “雄鹰飞来了,天更高了,美丽的姑娘啊,追着小马驹在草原上……”

  娉婷忍不住笑起来,弯腰掬起一捧水。

  好冰,应该是山顶融化的雪水吧。

  畅快地喝一口,她闭上眼睛尽情地呼气,真甜。

  快到了,叫人疲倦但心神舒畅的奔波尽头,孰中好友的藏身之处。

  阳凤舍弃一切而选择的道路,走对了吗?再过半日,就能知道答案。

  如今自己选择的路呢?到北漠应该不错,蓝天白云绿草,也许她天生就适合这样的地方,粗犷淳朴的民风,少了算计的阴暗人性。

  挑了一棵苍老挺直的大树,娉婷倚着树干闭目休息片刻。

  流水潺潺,青山巍巍。

  闭目养神间,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有人?娉婷睁眼看向声音的来处。另一名过客显然也看上了这里的好景致和清澈的溪水,下了马正牵着缰绳过来。

  是个男人。眼睛炯炯有神,满脸络腮胡子让人看不出他确切的年龄,肩膀很宽阔,腰间的剑和背上的弓似乎常年不离身的。

  发现此地已经有人,而且是一个大眼睛的女子,那男人微微愕然。

  “好马。”男人对娉婷没有兴趣,目光落到娉婷的马上,露出欣赏的目光。娉婷浅笑,站起来解缰绳,她该走了。

  “姑娘,这马卖吗?”好大的嗓门,蔬了吆喝的草原男儿。

  他眼光不错,这马是敬安王府里数一数二的好马。冬灼这小伙子还算有点良心,除了好马,还有不少金银都给了娉婷。

  “不卖。”爽快地跳上马,过度洒脱的代价是一阵头昏眼花,娉婷静静在马背上适应尚未痊愈的身体的抗议,半天才睁开眼睛,“这位大哥,朵朵尔山寨就在前面吧?”

  “你要去朵朵尔山寨?”

  “对。”

  “你是朵朵尔山寨的人?”

  “不是,找人呢。”

  男人笑道:“山寨搬空了,你去的话找不着人的。”

  “搬了?”娉婷惊讶,“为什么搬?搬去哪儿了?”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阳凤不会无缘无故搬迁,除非出了事。

  为了保守秘密,娉婷知道阳凤的落脚处后就再没有和她联络,此时便无从得知其中缘由。

  “新近才搬的。”

  “山寨中的人到哪里去了?”

  “喂,姑娘,你这马卖给我吧。”好马在牧民心中就像自己喜爱的姑娘一样重要。

  娉婷弯起嘴角:“你知道朵朵尔山寨的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汉。你的马到底卖不卖?”

  她轻盈地跳下马,把缰绳抛给那人:“白送你吧。我要知道我朋友的消息。”

  阿汉微笑着:“我不白要你的东西。”说着掏出比购买寻常马匹多两倍的银两塞给娉婷,“告诉你,朵朵尔山寨的寨主是大人物呢!他就是威名赫赫的则尹将军。谁想到他会归隐在一个小山寨呢?可现在大王重新把他找出来了,给他更多的赏赐,要他当我们北漠的上将军。所以,则尹将军要出山了,朵朵尔山寨没有了,山寨里的人都搬到都城北崖里去了。”

  “是吗?”娉婷蹙眉,沉吟一会儿,把阿汉塞给她的银两又抛回给阿汉,“拿着,我用这些买你的马。你买了我的马,我总要买一匹坐骑。”她早该换一匹没有敬安王府烙印的马了。

  “不行,我的马没有你的马好,我不占你这个便宜。”

  娉婷径自解下他拴在树干上的缰绳,跳上他的马,回头俏皮地眨眨眼睛:“大个子,把钱存起来娶个好媳妇,你是个好人呢!”马鞭轻轻在马屁股上划过,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草原上的空气依然叫人欢悦,绿草的清新味书乐和东林最别致的景色都无法媲美的。牧民欢快的歌声还在继续,乐悠悠地传到娉婷耳中。

  “草原啊,牛和马的故乡,奔跑的河流还有嫩绿的草儿,比不上我心上的姑娘……”

  娉婷微笑,可眉间仍有掩不住的忧虑。

  则尹,那个威猛的北漠大将,不是决定归隐山林让阳凤一生快乐吗?如今却答应北漠大王重回朝廷,那代表了什么?

  本来只要再跑半天就能见到阳凤,可朵朵尔山寨人去寨空,只得再奔北漠都城——北崖里。

  “想好好快活几天都不可以吗?”娉婷皱着的鼻子看天。

  这一路上,独自一人让她习惯了自言自语。

  背上没了“敬安王府”这四个金漆大字算不算好事?东林那边呢?唉,楚北捷……

  不知不觉中又紧蹙了眉,她伸手揉揉眉头,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隐隐扯着心肝的痛楚揉掉似的。

  学草原上的人们那样放声吆喝,挥动马鞭。烟尘又起,草原上婀娜的身影越去越小。

  风尘仆仆,夕阳又将西下,断肠人何在?

  我盼天有灵性,赐我青草茵茵与忘忧之水,天涯海角,逍遥去也。

  北漠大将则尹在大王再三下诏后,重回北漠朝廷。

  北漠王对则尹,不是一般的看重。

  当年这员猛将请去,北漠王在王宫中整整闷了三天,劝了三天。声名日上的年轻勇将,北漠姑娘心目中的好男儿、真英雄,忽然为了一个怎么都不肯说出口的原因,要放弃大好前程。

  “定是为情。”北漠王猜也能猜到。

  不爱江山爱美人,不是传说,真有其事。

  则尹雄赳赳站在北漠王面前,悠悠一笑。这样充满憧憬的笑容出现,北漠王已知道他这个王定留不住北漠最有能耐的大将。

  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什么也阻止不了他想干的傻事。

  北漠王不得不点头。

  现在,则尹回来了。

  曾经被北漠人民爱戴崇敬的大将军回来了,他要再度领兵保卫北漠的边疆,这是让举国欢腾的消息。

  北崖里一片欢歌,则尹率领朵朵尔山寨众人入城的时候,不但受到成千上万百姓的欢迎,更有北漠王亲自率众官迎接。

  专为则尹新建的上将军府更是张灯结彩,一片辉煌。阳凤在最精致华丽的屋内,听着隔了重重围墙仍能传进来的喧闹声。则尹又被召进宫去了,而她,则惊喜交加地迎来了故人。

  侍女将门外不肯报出姓名的来客的信物递上时,阳凤的眼睛瞪得几乎要掉下来。

  “你要看多久?”娉婷坐在椅子上,唇角含着笑问道。

  “这么久没见,不许我好好看看你?”阳凤幽幽叹了一声,伸出嫩白如水葱的五指,“娉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娉婷扑哧笑道:“遵命,我的大将军……不,该是上将军夫人。”款款移步,走到床边挨着阳凤坐下。

  两双同样聪慧的眼睛静静对视,水银般灵动的眸子映出彼此的影子。

  “你瘦了。”

  娉婷忍不住逸出笑意:“你变美了。”

  “我真想你,想我们小时候的事。除了你,我真找不出一个可以聊天的人。”

  “阳凤……”娉婷忽道,“你为什么不问?”

  “问?”阳凤笑容一凝,低下头去,“我……不敢问。你若不是万不得已,怎肯离开你家少爷?能让你万不得已的事,一定很可怕很可怕。”

  像胀胀的鼓皮被针骤戳了一下,娉婷强笑道:“确实惊险得很。你为我弹支曲儿,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惯用的琴就在床边的小几上,阳凤深深看她一眼,撩起长长的流云袖,指尖在尾弦上轻轻一挑。

  铮……

  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弦颤,心也猛然跟着。压在心底的悲伤失望彷徨连着根被扯了起来,种种委屈翻江倒海般要冲破闸口。

  “阳凤!”娉婷颤巍巍高声一叫,扑到阳凤怀中,大哭不止。

  让眼泪痛快地流吧,滴进土地。这不书乐,也不是东林,让她伤心的人不在这里,让她离魂的人不在这里。怎么才能忘记那明媚的冬日、温柔的夜晚、挺拔的身影和十五年清清楚楚的王府记忆?

  怎么才能让阳凤明白,她爱上一个男人,她爱他,又害了他,骗了他,到最后拼了命地离开他,却回不到原以为会待一辈子的敬安王府?

  今日在阳凤哀怜的眼神中,娉婷终于痛快地大哭出来,把心里的委屈像豆子一样通通倒出来。

  苍天之下,恐怕只有阳凤可以明白她的心。

  娉婷只哭不说,阳凤也猜到三分。不掺和了情,娉婷不会伤心至此。

  谁有这般本事让高傲的娉婷动心?

  “他叫什么名字?”阳凤抚她的长发。

  娉婷泪眼婆娑,咬牙,清晰地吐出缠在心头,勒得她发疼的三个字:“楚、北、捷。”

  东林的镇北王?阳凤稍稍失神,半晌才幽幽叹气,柔声道:“哭吧,好好哭一场。”

  眼泪关不上闸似的流淌,娉婷伏在阳凤怀中哭得天昏地暗。

  “阳凤,我如今,总算是……”娉婷凄楚地在阳凤膝头撑起身子,话到一半却骤然停了,喉头一阵发腥,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娉婷!”阳凤霍然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被染红的裙褂,“来人!来人啊!”

  重重忧愤尽情发泄,大哭后就是大病。

  昨日谈笑用兵,运筹帷幄,风云变幻而不色变的佳人竟落魄如此。

  娉婷旧病复发。病来得又急又险。

  幸亏上将军府里一应俱全,人参熊胆源源不绝地送上。娉婷在阳凤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病情渐渐好转。

  歇息几日,娉婷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哭尽积怨,胸口不再时时刻刻发疼,病虽猛,却好得比以前快了,不再断断续续地复发。

  帘外熟悉的身影模糊一闪,接着是珠帘被掀开的叮叮当当的声音。阳凤走进来笑道:“气色好多了,大夫说过两天就能下床呢。你可把我吓坏了。”

  “来,坐我这。”娉婷拍拍床边。

  阳凤过来坐下,从怀里取出一支上好的簪子,小心地插在娉婷头上,然后仔细地瞅:“这是大王赏给则尹的,我戴着总觉得不好,还是你戴好看。”

  娉婷对着阳凤递过来的铜镜照了照。“特意拿来给我的?”顿了顿,轻问,“上将军知道我的来历吗?”

  “他没问。”阳凤回答,“只要是我的朋友,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只是……”比娉婷稍微的脸黯然,“他快要领兵离开都城了。”

  空气忽然沉闷,似乌云遮了日头般阴沉得让人发慌。

  娉婷接过阳凤手中的铜镜,随手放在床爆抿唇不语。

  阳凤道:“我们俩从小亲密,论琴技我不输你,但若论谋略,我是万万比不上你的。”

  娉婷勉强扯着唇角笑道:“你向来傲气,怎么忽然谦虚起来?”

  “我有的不过是小聪明,闺房之中,高墙之内,周旋夫家众人,管着一个朵朵尔山寨或者一个将军府还可以。可说到军国大事,你才是女中丈夫。”阳凤深黑的眸子看着娉婷,轻声问,“为何北漠王会忽然急召则尹,让他重掌兵权?则尹不是贪慕名利的人,除非北漠危在旦夕,否则他不会不顾一切违背当年对我发下的重誓回到这里。我不懂国家大事,娉婷,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阳凤一字一顿。

  窗外鸟语花香,房中却寂静非常。

  娉婷沉默,垂头不语。

  阳凤探询的目光热辣辣停在她头顶,不知过了多久,娉婷似乎累了,把头抬起,后仰着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苦笑着说:“楚北捷曾经不慎中计,被迫留下宝剑作为信物,发誓五年内不侵归乐。东林王正竭力扩张疆土,他们兵精将猛,既然暂时无法得到归乐,自然会调转矛头,另找目标。这么说,东林已经对北漠边境用兵?”

  “不错。”阳凤疲倦地皱眉,“这些日子,楚北捷这个名字天天挂在则尹嘴上,东林的第一猛将,镇北王……前线回来的探子把他说成是一个地府里来的魔王,北漠的大将死在他手下的不少。”

  她颤动的眸子盯了娉婷半晌,才自失地扯动嘴角,如花般柔柔笑开,宽慰道:“别多想,男人们的事,我密不着。真不明白,为什么大王们总盼着扩张疆土呢?成就千秋功业真的这么重要?则尹出发在即,我这两天要多陪陪他。”她站起来,双手轻轻按在挣扎着要起床的娉婷的肩膀上,“你病刚好,躺着吧。要是闷了,叫侍女们到花园里摘些刚开的花儿送进来,有事就叫她们找我。”

  阳凤离去,珠帘被轻轻掀开,又一阵叮当作响,直让娉婷心烦意乱,紧蹙秀眉。

  东西南北,冥冥中似乎总有罗网,将人轻而易举罩在网中。

  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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