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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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风往耳中猛灌,娉婷紧闭双目,只感觉楚北捷温暖的大掌用力搂着自己的腰,整个人被猛地一掀。原来楚北捷在半空中,搂着娉婷用尽全力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脊背对准下方。

  几声咔嚓的脆响后,两人穿过茂密的林子,随着被撞得七零八落的断枝继续下坠。

  这百年老林树木高大茂盛,横枝层叠。咔嚓声中,两人撞穿层层厚实的枝叶,下坠之势弱了几分,娉婷和楚北捷都知道快要着地了,深知必无幸免,彼此搂紧对方,再不肯松手。

  这也该算死而同。

  扑腾!扑腾!安静的老林里发出两声沉闷的声音。身体触地,没有听见预想中身裂骨碎的声音,只是两声古怪的声音,地似乎是软的,身体竟笔直插入那软绵绵的土地中,将两人下坠的强大冲力完全化解。

  娉婷和楚北捷睁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依然还有命在。两人同时向四周看去,都“啊”的一声叫起来,又惊又喜。这片野林不知长了些什么野果树,连绵数里,由于幽深偏僻,从无人迹,因此花自开自落,熟透的野果无人采摘,也落在树下,年复一年,落下的野果和花叶积成厚厚一层,现在恰好又墅熟落地的时节,腐烂的果实和花叶淤积成足有大半个人高的救命“毯子”。

  因缘造化,前有层层叠叠的茂密枝叶阻挡,后有天然的“厚毯子”缓冲,竟救了他们一命。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娉婷朝楚北捷甜甜一笑。楚北捷唇角微勾,笑意未展开时,却忽然凝住,露出一丝古怪神色。

  见他这般模样,娉婷笑容也凝住了,漆黑的眼眸瞅着楚北捷。

  楚北捷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沉,到后来竟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转身从这片深到胸口的果叶中走出,在略高的地方选了一处没有累积太多果叶的平地,坐下休息。

  娉婷怅惘地看他走开,愣了一会儿。看着楚北捷脱下身上脏兮兮的战袍,右臂上鲜血直流,指间不停滴落殷虹,娉婷蓦然一颤,低头走了过去,低声道:“我帮你。”

  “走开。”楚北捷低喝一声,语气森冷无情,听得娉婷又是微微一震,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垂手看着他。

  楚北捷也不理她,自己从战袍里掏出一包常带在身边的上好的金创药,撒在伤口上,然后用牙齿袍爆撕出布条来包裹伤口。

  “云崖索道……”娉婷知他心中有气,柔声道,“是我命人截断索道以阻挡你突袭北漠帅营,竟忘了提醒你。”

  楚北捷听不到似的,低头自顾包扎手臂。

  “当时两军交锋,主帅定计,我……谁料你回程也……”

  楚北捷霍然抬头,犀利眼神直逼娉婷,冷漠道:“去也好,回也好,我终归会踏上索道。原来,原来你竟恨不得致我于死地,好,好。”他再见娉婷,欣喜无限,料不到紧接着会中计,经历生死关头后,被心上人加害的苦楚涌上心头,怎能不怒?

  点着头连说了两个“好”字,他不再咬牙切齿,只是抿着薄唇冷冷一笑:“对月起誓,永不相负……”他反复念了两次,忽然仰头放声大笑,“哈哈……楚北捷呀楚北捷,你这个傻子!”笑声凄厉入骨。

  娉婷听得心都寒了,在城墙上面对东林的千军万马时也未曾有过这如置身冰窟般的冷,脸上血色尽退,颤着唇道:“我……我……”她命若韩割断索道,断敌前路,却不料若韩会将索道动了手脚,好让敌人踏上死路。可站在若韩的立场,两军交锋,能使敌军伤亡越多越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娉婷“我”了半晌,心里发堵,看着楚北捷,眼泪潸潸落下来,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月高悬,林中寂冷无比。娉婷摇摇欲坠,虚弱地靠在树干上,好半天才缓缓坐下,启唇低声道:“你受了伤不能着凉,我生火好吗?”

  楚北捷靠着另一棵树盘腿而坐,目光一直对着别处,面无表情道:“火光一起,不知先找到我们的是不是北漠大军。”

  娉婷闻言如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疼得说不出话来,眼中模糊一片,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想起自己一片柔水心肠,倒被他当成蛇毒蝎刺,一咬下唇,举袖擦擦眼泪,扶着树干站起来,转身就走。

  “去哪?”楚北捷听见她的动静,冷冰冰问了两字,目光还是没移过来。

  娉婷气恼道:“自然是去找北漠军。”也不管楚北捷如何反应,便踯躅林中。

  楚北捷重重哼了一声,待她走开了,又忍不住转头看。

  黑暗中,阳凤送给娉婷的簪子在她头上散发出淡淡光芒,竟是用珍贵的夜明珠琢磨而成。

  楚北捷见她只是在附近的矮丛中弯腰拾掇,并没有走远,暗自放下心来。这种野林里猛兽毒物颇多,普通人多半没命走出去。这样一想,心里虽然恼恨自己心软,目光却更离不开娉婷。

  不一会儿,娉婷走回来,战袍下摆兜了许多东西,哗啦啦全倒在楚北捷面前,有刚刚成熟的色泽不错的果子,有不知名的草根。楚北捷把脸侧过去,和她走开时一个姿势。

  娉婷坐下,拿起一个果子,悻悻道:“这林中的野果虽然能吃饱肚子,不过我打定心思置你于死地,你不吃为妙。”

  楚北捷不做声。娉婷又抓起刚刚挖来的草根:“这些草药自然也是有毒的,你还是不要用的好,日后当个独臂将军也比被坏女人害了性命强。”

  她赌气说了两句,见楚北捷还是不理不睬,更心灰意冷,便不再说话,自己拿起一个果子放在嘴里嚼,满口苦涩,无奈地扔掉,背靠着树干上发愣。

  林风到了午夜更为猖狂,寒入人心。

  两人都不做声,目光也不相碰,娉婷低头看脚下,楚北捷脸转向北边。相距不过数超却觉得隔了千里,怎么也靠不到一起,说不出的冰冷。

  想起不久前两人断崖上的誓言,就如一场奇怪的梦。就算是梦,也醒得太快了。

  娉婷乏累无比,觉得快虚脱了,可眼睛怎么也闭不上,偷偷瞅一眼石头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的楚北捷,眨眨眼睛,泪珠又忍不住顺着脸颊无声滑落。开始还用手背抹抹,后来索性不抹了,就让泪不停淌着,心里反而痛快了几分。

  楚北捷侧耳听着娉婷哽咽,听一声,心里便抽搐一下,边忍着不去看她,边暗骂自己枉为东林王族,竟没这点毅力。到了后来,又听见身后传来沉闷的咳嗽声,她似乎用手捂着嘴,只是轻微地发出一点声响。这一下他再也忍不住了,用脚尖勾起地上已经被风吹干的外袍,轻轻一挑,外袍随势而飞,刚好落在娉婷面前。

  娉婷微愕,怔怔看着这外袍,似乎这是从来没见过的珍贵之物,良久,方拾起来披在肩上。她哀怨的目光移向楚北捷,咬咬唇,站起来,弯腰拿起那些扔在地上的草根,走到楚北捷身侧跪下。

  忐忑不安地伸手,触触楚北捷包扎得实在不怎么样的右臂伤口。这个人啊,若不是向来都由部下帮他包裹伤口,就是很少受伤。

  楚北捷身子一僵,脸色依旧阴沉,但却没有做声,也没有动作。娉婷暗松了一口气,抿着唇,解开楚北捷的简陋包扎,用石头把草根磨出汁,均匀涂在他的伤口上。

  右臂一阵冰凉,说不出的舒服。娉婷嫩嫩软软的小手,灵巧地抚在楚北捷结实的肌肉上。

  折腾半晌,才把伤口重新包扎起来。娉婷略为疲累地审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站起来要转回刚才坐的那棵树下。

  脚一紧,被楚北捷握住自己纤细的脚踝。

  娉婷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他。

  楚北捷什么也没说,略微用力,将娉婷拉得坐下,让不盈一握的腰落入他左臂的桎梏中,受伤的右臂艰难抬起,轻抚娉婷的脸。

  娉婷瞅着月光下楚北捷依稀可见的脸,乖巧地顺从他的意思,将头靠在他厚实的胸膛上。

  怦、怦……楚北捷的心跳声传入耳中。

  也许,是她的心跳。

  “我错怪你了吗?”楚北捷叹道,“娉婷,告诉我。”

  “娉婷该自豪吗?”娉婷轻声道,“天下有谁能被楚北捷误会?”

  楚北捷生平第一次生出无力的感觉:“我该拿你如何是好?你还有什么瞒骗我的事?”

  “我告诉你,你会信我吗?”

  “告诉我自从你统率北漠大军后,为何一直采取拖延战术?你在等什么?”

  娉婷星星般的眸子看着楚北捷,坦言道:“我在等东林王宫的消息。”感觉到楚北捷蓦然震动,身躯僵硬起来,娉婷微微笑起来,舒适地靠在楚北捷怀里,仰着脸央求道,“给娉婷最后一个机会吧。让娉婷用事实向你证明,娉婷绝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楚北捷低声问:“王宫会传来什么消息?”

  “不管消息如何严重,到最后都不过是一场误会。”娉婷美丽的眼中闪烁着朦胧柔和的光,仿佛在梦境中一般,甜甜地说道,“等你回到东林,就知道娉婷不但不忍伤害你,也不忍伤害任何和你有关的人。北捷,回东林吧,回去看看我真正的心意。”

  月光前所未有的美丽,连同方才可恶的林风,也出奇地温柔起来。寒冷的感觉一去不回,暖流从四肢渗透百脉。

  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改变。

  就这样,安安静静的,静到心能听见心的声音。

  两人互相偎依着,看月儿隐去,橙红太阳从东边跳出,鸟儿欢快喧闹起来。

  娉婷仿佛从美得不像话的幻境中惊醒过来,轻轻挪动一下,伸了个懒腰。

  “不知道外面怎样了。”

  “两军丢失主帅,东林自然军心大乱,北漠只想拖延时间,当然不会主动出击。”楚北捷冷静分析,“双方都一样,一边按兵不动监视敌情,一边派人下山搜寻主帅。”

  两人默然相视,各自思量。

  不多久,有人声从远处传来。楚北捷猛地站起来,前行数十步,隐藏在树后窥探片刻,返回后,对娉婷说道:“是北漠军。”

  娉婷变色道:“如果让他们找到你,连我也护不住你。”将肩上外袍脱下还给楚北捷,毅然道,“我迎出去,他们找到了我,应该就不会继续搜寻。你好好藏着,见了东林士兵才好现身。”叮嘱一番,转身离开。

  楚北捷猛然扯住她,低头狠狠在红唇上吻了一口,低声道:“回去后,找个机会摆脱他们。我在东林等你。”

  娉婷满脸通红,深深看他一眼,道不尽依依不舍,终归硬着心肠去了。

  北漠兵找到主帅,都喜不自禁。娉婷将坠下深谷的经过说了一遍,大家都叹娉婷有造化。

  此刻北漠兵哪里还顾得上敌军主帅的下落,一来,从万丈高空坠下无从知道会落到深谷的哪个角落,二来,若遇上寻找主帅的东林军,只会立即刀剑加身。

  反正找到北漠自己的主帅就是大功一件,于是立即簇拥着娉婷沿原路回大营。

  到了大营,则尹亲自领众将来迎,接着命随军健妇伺候娉婷。娉婷沐浴后换上干净的衣裳,一身清香地入了帅帐,则尹等人正耐心等候着她。

  “恭喜大获全胜!天下无敌的楚北捷竟然也栽了跟头。”则尹笑过之后,惋惜地加了一句,“可惜楚北捷动作太快,在我们做好准备前就过了索道,否则这次东林将会是史无前例的惨败。”

  若韩则心有余悸道:“这次全仗镇守帅营,不惜以自己为诱饵,假意投降,才诱得楚北捷自赴死地。”

  “更叫人钦佩的是甘愿与敌主帅同归于尽的英勇,这一点,连我们这些男子都自愧不如。”一把大嗓门也□来,是右旗将军森荣。

  娉婷微红着脸,暗叫惭愧,原来北漠军众将士都误会了,这个误会当然不能解释,于是轻声道:“各位将军谬夸了,若没有各位将军鼎力相助,娉婷区区一个女子能有什么作为?可惜山谷下竟有救命的果树林,东林应该也没有失去他们的无敌主帅……”暗忖楚北捷这时也该被东林士兵找到了,想到离开前楚北捷那一句“我在东林等你”,从此再不是无家孤雁,心中畅美实在难以言喻。

  则尹见娉婷俏脸透红,还以为她在为没有除掉敌军主帅而内疚,暗想:她一个女子从索道坠下深谷,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犹不忘为我北漠忧虑,如此义胆忠心,世所罕见。难怪阳凤如此信任她。

  想到家中娇妻,则尹心中一甜,唇边逸出笑意,连忙安慰娉婷道:“的退兵之计即将大功告成了。今日清晨,我们接到消息,东林王宫已经大乱。”

  “东林王宫大乱,东林大军一定会接到消息,楚北捷应该很快就会撤离北漠。如此说来,北漠之危已解。”娉婷笃定地说。

  “确定?”森荣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前几天他们还在为保卫北漠下定决心,誓死拼尽最后一滴血,现在东林大军只因为一个千里而来的消息就撤了?

  娉婷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点头从容道:“森将军,这是娉婷身为主帅以来最肯定的事。”

  “撤了!”随着帐外洪亮的一声,帐帘被猛地掀起来,探子扑进来高声跪报,“撤了!禀报各位将军,东林军撤了!东林撤军了!”声音中饱含不能自已的激动。

  则尹也禁不住一震,抢前两步,抓住探子的肩膀沉声问:“你探清楚了?东林真的是在撤军?不会是使诈?”

  “真的!”探子抬头,满眼泪光,用高兴到几乎快哭出来的声音说道,“兄弟们探来消息,属下还不敢相信,亲自探过才敢回报各位将军。东林大军退而不乱,辎重先行,大将漠然压后,真的撤军啦!”

  虽然这一切早在娉婷的谋划中,但是真正实现的时候,还是震撼得每个人一时无法反应过来。曾岌岌可危的北漠已经保住?如狼似虎的东林军乖乖退去,连临走前一个恶意的反攻都没有?杀声震天,血光遮住双眼的浴血绝境,真的已经不再?帐中各位将领愣住,似乎还是不敢相信这个好消息。

  片刻寂静后,一声大吼蓦然响起,森荣霍地从椅上跳起,将肩上披风一扯,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娉婷面前,双手奉上沾满血迹和黄尘的披风,仰头一字一顿道:“这披风随森荣征南伐北,立下无数功勋,请收下。”

  娉婷立刻站起来摇手道:“这怎么可以?”

  “……看不起我吗?森荣的国家,荣森的家眷,荣森自己的性命,都靠救回来。”这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吼声如虎,此刻竟似哽咽。

  娉婷微愣,咬牙道:“好,我收下。”刚接过森荣手中披风,只听帐中跪地声此起彼落,众将竟全跪下了,像森荣那样将自己的披风奉上。

  若韩不等娉婷开口,沉声道:“整个北漠,只有我们这些跟随经历堪布之战的人才知道,这场关系北漠存亡的战役是如何被以惊天将才扭转,只有我们才能真正体会这过程中的惊心动魄。这披风上有我们和死去弟兄们的血,还有对的钦佩和敬重,如果不收,就请把它们烧了吧。”

  娉婷沉默,水银般的眸子缓缓环视一圈,掠过众人沧桑凝重的脸,莲步轻移,逐一将他们手上的披风双手接过,连同则尹上将军的披风,一共十二件,慎重地摆在桌上,看着这些染满北漠将士和敌人的鲜血的披风,叹道:“战争实在太可怕了,愿我们永远不用再面对它。”

  “东林撤军,战事已结束。”则尹站起来,容色一正,对娉婷拱手道,“大王有旨,请即刻归还兵符令箭,回都城北崖里接受封赏。”

  娉婷点头道:“正该如此。”取出兵符令箭交给则尹。

  卸下重任,顿时轻松不少,娉婷笑道:“从东林都城往堪布快马传递消息至少要五天,如此推算,东林王应该已经昏迷五六天了吧。”言毕见则尹等人露出愕然之色,奇道,“怎么了?”

  森荣挠头,大声道:“搞半天还不知道具体的消息吗?东林王宫大乱不是因为东林王昏迷,而是因为东林两位都不满十岁的王子同时中毒身亡,现在所有有资格当储君的东林王族都在蠢蠢欲动。”

  娉婷瞪大眼睛,好似被闪电猛地劈中头顶,顿时天摇地晃。

  耳中嗡嗡作响,朦胧中只看见众将嘴巴一开一合,却听不见一个字。

  “你说什……”娉婷才虚弱地吐出几个字,喉头便发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眼前白灿灿一片,一瞬之后黑暗铺天盖地涌来,向后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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