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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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东林举国转用素色。王令已下,三月内,全国上下无论贵族平民,衣着、门饰一律不得使用艳色,连商铺使用的表示吉庆的红色招牌都被勒令摘下。

  一片死气沉沉。

  两位王子,大王仅有的两位王子,中毒不治。小小的年纪,不足十岁,还没有资格埋入东林王族庄严肃穆的王家墓地,只能按照东林俗例,火化后将那捧骨灰撒入江河,随天地而消逝。

  楚北捷接到噩耗,急忙领兵回国。一路飞沙走石,终于回到东林都城外五十里,却被早已等候在此的左丞相桑谭拦住。

  “停!”远远看见东林王旗在仿佛呈褐色的半空中无力招展,楚北捷举手,喝停身后的队伍。

  十万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精锐,轰然止步,被尘土模糊的脸愕然看向前方剑拔弩张的王宫禁军。

  “奉王令——”桑谭双手持明黄的王令,昂扬道,“都城正逢两位王子丧期,为恐戾气难解,远征之兵不得入城,所有兵马原地驻扎,交由富琅王统管。”

  众将下马跪听,方圆数里静默无声,只有桑谭字字清晰的话不带感情地钻进耳朵里。

  日暮将至,斜风入骨。漠然听完王令,心寒了半截,偷眼看楚北捷。

  楚北捷脸上不冷不热,双手举过头接了王令,站起来。

  桑谭露出含蓄的笑容,手拢在袖中,亲切道:“王爷总算回来了,王爷和大王是亲兄弟,请千万劝慰大王,不要为两位王子伤了身体。大王命桑谭亲自迎接王爷入城。”说完向后退开,已有五十多名穿着王宫侍卫服饰的人等候在路上。两位王子被毒杀后,王宫侍卫都换了人,这群人中没有一个是熟悉的面孔。

  “王爷……”漠然在楚北捷身边垂手站立,压着嗓子道,“将士们离开家乡有一段日子了,个个思乡心切,现在忽然被命令留在这里,恐怕会有人趁机闹事。十万精锐,出了事可不得了。该怎么办,请王爷指示。”

  桑谭不动声色,轻轻咳嗽一声,对漠然道:“本丞相宣读的王令,将军没有听清吗?将士由富琅王统管。”

  “左丞相,恕漠然冒昧,军营中的事不可轻忽,这么多的将士聚集在这里,万一出……”

  “闭嘴!”一直默不做声的楚北捷忽地低喝。

  漠然骇然止话,低下头去。

  桑谭正担心不知怎么应付漠然,见楚北捷开口,赶紧道:“时间不早了,大王在宫里等着呢,请王爷上马,随我入城。”遂命人牵来楚北捷的坐骑。

  楚北捷在东林掌管兵权多年,不喜阿谀奉承,对纨绔子弟当面叱喝,贵族们对他又惧又恨。往日他当然不怕这群小人,可眼下出了两位王子被害的大事,楚北捷偏偏在这时挟大军赶回都城,若有小人趁机中伤,难保大王不生出疑虑。漠然最熟悉这里面的事,暗想无论如何不可以让王爷单独进都城,沉声道:“漠然和众随护亲将陪王爷一道进城。”

  不料这话正中桑谭心意,笑道:“王爷的随身亲将不必留在这里,可随王爷一同入城。大王还说了,这次远征北漠东林连番大胜,要重重奖赏各位有功的将军。听说漠然将军身先士卒,几次立下大功,大王说,请漠然将军随镇北王一道进宫,大王要亲自奖赏。”

  桑谭越笑得亲切,众人越觉心里发沉,“一网打尽”这四个字,竟不约而同冒上心头,纷纷握紧腰间宝剑,目视楚北捷。

  楚北捷屹立的身躯仿佛永世不会微倾,薄唇微抿,刀削似的轮廓在夕阳中如铁铸般没有一丝表情。悠悠望向远方宏伟瑰丽的都城,楚北捷淡淡道:“桑谭,回答我一个问题。”

  桑谭被他冷冽如冰的语气冻得一颤,面前这位是杀人如麻威名震慑四国的东林第一猛将,眼下又统率着十万刚刚从沙场上回来的精锐,此刻若说错一个字,镇北王杀他这个平日威风八面的丞相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他不敢接触楚北捷犀利的目光,低头道:“王爷请问,桑谭一定言无不尽。”

  “你相信本王与两位王子的死有关吗?”

  此问刁钻无比。

  若楚北捷问的是“大王是否认为王子的死与本王有关”,桑谭大可摆出臣子本分,声称不敢擅自揣测大王心意。

  可楚北捷话锋凌厉,直问桑谭自己的看法,不给桑谭敷衍着说“不知道”的机会。如此一来,桑谭只有两条路可赚实言相告或撒谎。

  桑谭当然不敢在这种情势下和楚北捷翻脸,真话是万万不能说的,那等于把自己的脖子送到楚北捷的剑刃上。可如果自己当着十万将士的面,亲口说出“桑谭绝不相信王爷会和两位王子的死有关系”,万一将来有小人为这事嚼起舌头,大王计较起来,那足以把他桑谭以“和镇北王共同谋逆”的罪名问罪,株连九族。

  剎那间无数念头转过心中,就算桑谭是出了名的善于应对,也不由得汗湿满背,苍白着脸,嗫嚅道:“王爷……这这……这……”

  “这问题很难回答?”楚北捷似笑非笑,“左丞相只需回答,你认为有关,还是无关。”

  被楚北捷别有意味的目光一扫,桑谭踉跄着退开两步:“下官万万不敢,不敢……”举手一摸额头,冷汗顺着指缝连串淌下。

  “哈哈……”不等桑谭回答,楚北捷仰天长笑,脸上掠过一丝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番片刻后收了笑声,露出肃容,沉声问,“镇北王府,是否已经被抄?”

  桑谭脸色剧变:“绝无此事!谁……谁散布如此谣言?”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此时抖得厉害。

  敢在大名鼎鼎的镇北王面前说谎还能面不改色的,天下恐怕只有那个女人。

  楚北捷转过头来,静静看他一眼,又继续眺望都城,神思仿佛已穿越这短短五十里,回到熟悉的王府。良久,开口叹道:“王府最东侧的那个小院,门口种着断紫花的。那屋子里,摆着一张古琴。”叹息良久后,声音一沉,冷冷发命:“拿下!”

  桑谭头皮早就一阵一阵发麻,听到楚北捷的命令,猛地打了个冷战,刚咬牙举起袖中之物,漠然早矫捷地扑上。他一个文官,哪里是久经沙场的将军的对手,顿时一个倒栽葱。

  桑谭倒在地上,又惊又惧,颤声道:“本丞相是传达王令之人,你这是谋反。”楚北捷身后几个贴身亲卫一拥而上,将他紧紧缚了。

  跟随桑谭一起来的数十名宫廷侍卫更不用说,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身边几百把明晃晃的利剑同时出鞘,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顷刻之间,来迎接镇北王入城的迎接团成了一地被绑得牢牢的“粽子”。

  漠然把桑谭往楚北捷脚下一推,禀告道:“王爷,他袖子里藏了短弩。好狠,三支上弦的小箭都是染了毒的,若近身发射,难有人能躲过去。”

  几声闷响,短弩和箭都扔到黄土地里,轻轻扬起一阵尘土。

  楚北捷的目光停在桑谭头顶。桑谭浑身,他父母妻儿都在都城之内,说什么也不能不顾九族性命向楚北捷求活,既然必死,便毫无顾忌地昂起颤个不停的脸,嘶声道:“楚北捷,你难道真以为杀了两位王子,大王再无后人,东林王位就轮到你来坐了?你如此丧心病狂,大王英明过人,怎会看不出你的毒计?我告诉你,镇北王府已经被抄了,你藏匿在都城内的所有逆党已被大王一举肃清!恨只恨我一生只是个文官,不够心狠手辣,没有对你当胸放出那三支毒箭。”

  楚北捷任他若狂犬似的咆哮半天,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凝视着地上带着暗青色泽的箭矢,幽幽问道:“这毒箭,是大王的授意?”

  “骸若不是大王念着兄弟情分,不忍伤你性命,希望能将你诱到宫中再做处罚,我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错过杀你的良机?”桑谭一脸悔恨。

  楚北捷不屑道:“毒箭射出,无论是否能要本王性命,你身在我十万精兵包围之中,也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不敢动手,怕死就怕死,竟还说出可笑的慷慨之辞。”

  桑谭老脸涨红,像胀皮的青蛙般瞪圆了眼睛,翻了几下白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北捷负手在后,眼角也不瞅桑谭一眼,开口道:“两位王子遇害,确实有可能使本王成为东林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大王又有何证据,认定此事是本王做的?”

  桑谭露出文官的倔态,扭头不语。

  漠然在他身后冷冷道:“左丞相从未带军,不知道军营中的规矩。我们凡是碰上不肯屈从的俘虏,都会先剥去其衣服,任兄弟们取乐一番,再行拷问。”

  桑谭的脸刷一下白了。

  军营中没有女人,上万士兵禁欲多月,猜也猜得到这“取乐”二字是什么意思。严刑拷打也就算了,他若真被剥了衣服受了那等屈辱,即便死了也没有脸面见地下的祖宗。立即浑身哆嗦,再也逞强不起来。

  “说吧。”楚北捷站在原地冷冷道,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桑谭冷汗潺潺,回头怨恨地瞪了漠然一眼,咬牙道:“王爷以为自己的毒计真的天衣无缝?大王当夜就抓获了下毒的贼子,严刑拷问后,那人供认是北漠国的奸细,而提供毒药的,是一个姓白名娉婷的女子。含白娉婷不就是王爷府中极受宠爱的女人吗?”

  漠然闻言猛震,愕然看向楚北捷。

  天地骤默,连一直逞凶的狂风也忽然停下。

  楚北捷磐石似的背影纹丝不动,无人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军中肃静一片,哪怕一声轻微的咳嗽都没有,众将士都看着这位威名正盛的主帅。

  在最后一丝夕阳的笼罩下,楚北捷终于轻声问:“漠然,目前形势,你看如何?”

  漠然不知为何,竟紧张到双手的地步,骇然跪下,惊疑道:“若桑谭所言属实,那大王对王爷的疑心怕是无法消除了。”

  顿时,广阔的平原上死寂一片。

  站在前面的诸位将领把楚北捷和漠然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信本王会害两位王子?”

  “不信。”

  “大王会信吗?”

  漠然犹豫片刻,毅然道:“大王会信。按照王族继承规例,若大王无后,王爷就是王位的继承人。指使下毒的是曾和王爷有交情的女子,加上王爷此刻率大军归来,大王怎能不疑?”

  楚北捷仰头看着夜幕降临,连最后一丝惨红的夕阳也逝去,喃喃道:“为了东林的安定,大王此举也是迫不得已。若本王奉命入城,大王会将本王和所有与镇北王府有关的人屠戮殆尽。若换了本王,本王也会这样做。”语毕悠然长叹。

  扑通!扑通!扑通……身后众将领皆一脸肃穆,全体跪下。

  神威将军君舍沉声道:“我等愿孤身入城,为王爷向大王澄清事实。君舍会以全族性命为王爷作保。”

  “我等也愿意以全族性命为王爷作保!”众人的誓言回响在黑压压的空中。

  “你们随我征战多年,大王如果怀疑我,又怎会放过你们?入城,不过是死路一条。眼下两条都是绝路,入城,我等受死是小事,但东林的军力将会因为大批将领遭屠戮而元气大伤,致使东林不但无力拓展疆土,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不足;如果不入城,大王就会认定我们要谋反。”

  漠然事儿,从小就跟随楚北捷,他最为忠心,顾虑也最少,猛地一咬牙道:“入也不行,不入也不行。大王既然生了疑心,定不肯放过王爷,王爷现在是骑虎难下,不如索性攻入城去。王爷也是东林的王位继承人啊。”

  “攻入都城并不困难,东林的精兵如今尽在本王手中,这也是大王忌惮本王的原因。”楚北捷道,“可即使攻入都城,杀了大王登上王位,东林又将如何呢?一旦内乱,国内人心惶惶,臣民不能同心,外面虎视眈眈的诸国就会趁机进犯。我们难道希望东林落到被他国宰食的地步吗?”

  一番话说得漠然低下头去。

  众人知道楚北捷正在深思,不敢打搅,便都跪在地上不做声。

  在众人的静默中,平原上的风势又渐渐凌厉起来,吹得帅旗猎猎作响,不断拍打着旗杆。

  数万精兵等待着主帅的决定。

  “为了害我,她竟然不惜自己就是制毒药者。可见为了归乐,她是什么都不顾了……”楚北捷缓缓转过身来,唇酱起一抹苦笑,“既害得东林陷入内乱的危险,更让东林和北漠成为死敌,好,好计。”他苦笑着片刻,渐渐收敛了笑意,神色一正,恢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气概,眼中神光炯炯,高声喝道:“众将听令!”

  “在!”

  “立即进攻都城。攻破城墙后,不遇抵抗不许杀戮,平民一律驱赶进房舍,贵族一律捆绑等待发落。”楚北捷接着点将,“神威将军!”

  “末将在!”

  “城破后,你领一万人马,负责整顿城内秩序,派兵驻守在王族和大臣们的府邸外,严禁有人趁乱抢夺财物。”

  “遵命!”

  “神勇将军!”

  “末将在!”

  “城破后,你领两万人马,在都城外围驻守,不许城中任何人逃出,严禁向其他城市散布都城内乱的消息。”

  “遵命!”

  “神武将军,你随本王一道,率兵将王宫团团围住,我们杀入王宫,去见大王。”

  “遵命!”

  一轮军令发布下来,楚北捷露出沙场上傲视群雄的从容,淡淡微笑着扫视众将领一圈:“这次是为了东林,也为了我们自己。大家记住了,此次不同于以往的征伐,我们以东林举国之兵力对抗人心已经涣散的都城守军,可以轻而易举控制局面,故杀人越少越好。”

  “谨遵镇北王之命!”

  夜空下,如巨蟒般蜿蜒前行的兵马队伍,迅速向东林都城扑去。

  月圆之夜,杀声满天。

  有赫赫之功,身为大王亲弟的镇北王今夜尽起东林精锐,同室戈。

  东林王站在王宫高处,看沉沉暗夜中游龙似的火把从远及近,厮杀声已到耳边。

  “大王!”侍卫长满身鲜血高声奏报着扑进来,“王宫即将被叛军攻破,此处不安全,请大王立即移驾!”

  王后身着素服,和一众亲信惊得面无血色,但仍高贵地昂首道:“他已杀了本宫的儿子,阴谋败露,势要杀绝我们。如今都城内外都是他的兵马,还能移驾到哪里?”转身向东林王的背影袅娜跪倒,含泪道,“大王,臣妾不愿受辱,王宫即破,请大王赐臣妾白绫一条。”

  “王后娘娘,万万不可!”跟随王后多年的老侍女穆拉猛然跪倒,膝行到王后身边哭道。

  顿时,大殿中哭声一片。

  东林王沉吟片刻,缓缓回头,开口道:“楚雷。”

  “楚雷在,大王。”侍卫长楚雷只道东林王要下令撤退,高声应道。

  东林王却问道:“城内百姓如何?”

  “大王?”

  “王弟的军队,屠杀平民吗?”

  “叛军入城后,并不民宅,只是告示所有百姓留在家中,不得出户窥望。不趁机作乱的百姓,性命应该无忧。”

  东林王缓缓点头,又问:“官员呢?素日与王弟不和的,可遭到了灭门之祸?”

  楚雷听着殿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可大王迟迟不肯移驾,不由得露出焦急的神色,但君臣有别,只好皱眉回禀:“听说官员的宅子都被看守起来了,那些叛军将领对朝中官员都很熟悉,一路上见一个抓一个,不知囚在哪里,但性命应该暂时无忧。大王,时间宝贵,请大王移驾!”

  “能移到哪儿去?”东林王苦笑道,“自授意丞相出城迎接北捷,寡人已猜到会有此刻。寡人过于相信兄弟之情,兵权外放而导致今日,能怪得了谁?可叹我东林大乱在即,只盼……”话音未完,殿外喧闹声猛地增大,似乎叛军已厮杀到眼前。

  片刻后,喧闹声又骤然停止。大殿内外安静得近乎诡异,所有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砰!殿门忽然被推开,跑进一个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太监,跪着颤声道:“大王,启禀大王……他、他、他……”

  王后见此形势,明白大势已去,反而镇定下来,抹着眼泪站起来,挥手就给了小太监一个巴掌,冷冷道:“有事奏报,只管清清楚楚报来,哆嗦什么?”说完纤纤玉手垂下拽紧凤袍,现出发白的关节。

  小太监顿时肿了半边脸,口齿也伶俐了一点,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启禀大王,镇北王求见。”

  虽然知道镇北王的军队已经攻了进来,但此刻听见“镇北王”三个字,众人还是震了一震。

  王后凄然道:“他来了倒好,想是要亲手弑兄杀嫂。”

  “大王!”白发苍苍的右丞相楚在然猛然高呼一声,扑到东林王脚下大哭道,“老臣当日苦劝大王莫对镇北王下那道严令,以免精锐尽叛,大王心痛两位王子之死不听劝阻,派桑谭出城颁令,如今果然招来我东林大祸。事到如今,老臣再进一言,若大王不纳,老臣立即一头撞死在大王脚下。”

  东林王叹道:“你哭的是什么,寡人心里明白。爱子惨死,蛛丝马迹指向王弟,寡人一时糊涂起了疑心下了王令,逼反十万刀口血的精兵,导致国家大祸。如今看来,老丞相所言极是,王弟要夺这王位又何必杀我二子,十万精兵在手,回师反扑都城就可篡位。”

  “大王!”王后惊呼,“难道大王到现在还不相信镇北王的狼子野心?杀我王儿的定然是他。事到如今,怎么大王竟糊涂了?”

  “就是事到如今,寡人才不糊涂了!”东林王沉声对王后喝了一句,低头看着脚下泪流满面的楚在然,叹道:“但国事已有变动,一切无法挽回。爱卿还有什么谏言,尽管说吧。”

  楚在然身体剧颤,咬牙道:“老臣斗胆,请大王颁布王令,让位与镇北王。”

  旁人皆震,群情顿时汹涌。

  “什么?楚丞相你疯了?”

  “楚在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楚丞相快快收回此言,您老糊涂了!”

  “老臣没有发昏,大王。”楚在然抬头看着默不做声的东林王,老泪纵流道,“四国纷乱多年,东林军曾三番五次攻占他国,结下深怨不少。如果东林发生内乱,国力稍显微弱,仇敌群起攻伐,四国中第一个被灭国的,就会是我东林啊。为了我东林,请大王自愿让位,以免酿成内乱。老臣……老臣说出这等叛逆之言,自知死罪,甘愿立死。”头重重地在打磨得发亮的大理石地砖上连磕几下,声声见血,染得满脸鲜红。血面白发,狰狞中无限凄凉。

  王后等人本来还想叱骂他,见他这般模样,蓦然惊悸,都别过脸去不忍看他。

  殿中一时无声。那小太监还跪在地上,一直打着哆嗦,怯生生道:“大王,镇北王……还在殿外。”

  殿外毫无动静,空气中却充满了风暴来临前的沉闷和凝重。众人心中一凛,现在隔着一重墙,谁知墙倒后会是何种地狱。

  东林王长叹一声:“罢。请他进来吧。王后及其他人都到殿后去,楚丞相留下。”

  “大王……”王后低呼一声。

  “王后去吧。”

  众侍女搀扶着王后离去,偌大的殿堂里只余东林王和楚在然。不一会儿,大殿的门被轻轻推开,外面的熊熊火光扑进眼里,一瞬之后,火光隐去,大门重新被关上了。

  门内站着一人,一身铺满尘土的盔甲,面容俊朗,气宇不凡,手按腰间宝剑,叹道:“王兄见了北捷,心里一定很难受吧。”正是为东林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镇北王。

  见东林王不语,楚北捷苦笑,轻轻道:“其实北捷见了王兄的王令,心里的滋味又何尝不是和王兄一样?”

  “大错已铸,追悔不及。”东林王别过脸,朝楚在然淡淡道,“楚丞相,你起草吧。”

  “谨遵王命。”楚在然提起笔,他为大王起草王令数十年,经验丰富,浩繁文书都能一气呵成,待停笔,一篇洋洋洒洒的让位王令已成,流下的几滴老泪,晕开了几点墨迹。

  楚在然放下笔,捧着王令,毕恭毕敬跪到东林王身前,双手递上,声音哽咽:“大王……请大王用印……”

  东林王瞥一眼面无表情的楚北捷,他们兄弟感情深厚,这么多年来一直相互扶持,不料竟有今日。他掏出大王玉玺,在这道决定东林未来的王令上落了印,连同大王玉玺一同交给楚在然,强笑道:“交给东林下一任国主吧。”

  楚北捷静静站在原地。自从楚在然提笔,他就没有说过一个字,像被念了咒语变成了石像般,只有那双怎么看也看不透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大殿内的每一个动静。

  接过楚在然双手递上的大王玉玺和让位王令,楚北捷沉默良久,忽然抬头道:“王兄,我能否用这宝座向王兄换两样东西?”

  东林王转头凝视他,动唇:“你说。”

  “一样是王兄的允诺,绝不追究这次攻城众将士的过错,东林朝局一切如常。”楚北捷叹了一口气,“至于我,我乏透了,再也不想留在朝廷中,请允我归隐。”

  “不追究叛军,你认为我会答应?”

  楚北捷信任地点头道:“问罪这批勇猛的将士,将削弱东林军力,招来更大祸患。王兄若不是为免生灵涂炭,怎会甘愿让出王位?唉,北捷虽是沙场猛将,论为王,却远远不如王兄的胸怀。”

  东林王深深凝视楚北捷:“王弟要的另一样东西,又是什么?”

  楚北捷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镇北王府,东侧小院内,桌上的……”他轻道,“一张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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