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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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十一月中,北漠境内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上将军则尹在这个时候入宫,向北漠王提出辞去所有官职。

  “为何如此突然?”北漠王赏雪的心情荡然无存,回头看着则尹讶道。

  则尹道:“边疆危机已过,则尹也该履行对阳凤许下的诺言了。”

  “不再参与争战,伴妻儿看青山绿水,悠闲终老,对吗?君子一诺啊。”北漠王转头不语,良久才道,“阳凤对于毒害东林两位王子的事,至今耿耿于怀?”

  则尹长叹一声,沉声道:“国家大事怎容得下妇人的仁慈,此事不能怪大王。”

  “她果然还盛耿于怀,再多的赏赐也比不上那位闺中好友。”北漠王苦笑着点头,“寡人还能说什么?罢了,罢了,则尹上将军去吧。”

  北漠上将军府,在漫天飞雪中,撤下了大门上由北漠王亲笔书写的上将军府横匾。

  则尹促之事,府中上下早有消息流传,侍从们都是跟随则尹多年的亲信,早有则尹到哪他们就到哪的觉悟,所以消息正式公布时,府中一派平静,众人心有默契,收拾妥当,准备离开北崖里。

  雪一连下了七天,仍不见停止的迹象。出入都城北崖里的大道一片雪白,只有一队车队冒着风雪缓缓行走。车轮压过积雪,留下两行长长的轨迹。

  最中间的一辆华丽的马车内,暖炉里炉火正旺。阳凤低头看着怀里的宝宝。这孩子精力旺盛,就如他父亲一般,哄了多时,才终于睡了。

  阳凤露出一丝甜笑,将孩子放到绒毯中,仔细包裹好,然后轻轻打了个哈欠,依窗而坐。

  “睡了?”则尹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屏息看着睡梦中的孩子。他是武将出身,惯了舞刀弄剑,见了柔弱娇嫩的婴儿,总觉得怎么轻抱都会弄伤他似的。初为人父,竟比初次上沙场更胆怯。

  阳凤瞧见他的样子,轻笑起来,凑到他身爆和他一起凝视着孩子,爱怜地说:“看他的鼻子,还有小嘴,活脱脱一个小则尹。”

  “脸庞像母亲。”则尹乐滋滋道,“儿子像母亲,将来一定有出息。阳凤,多亏有你。”

  阳凤一怔:“多亏有我什么?”

  “多亏有你,不然怎么会有我这可爱的儿子?”

  “这是什么话?”阳凤好气又好笑,不想吵醒孩子,扯扯则尹的衣袖,两人一同坐到垫着厚毛皮的横椅上,阳凤忽然低声问,“夫君是否觉得阳凤太过任性?”

  “怎么会呢?”

  “阳凤逼着夫君辞去上将军的职位,离开北崖里隐居。大雪未停,又不顾庆儿未满月,逼着夫君上路。如今想来,实在是太任性了。”

  则尹发出一阵悦耳的低沉笑声,粗糙的大手抚着阳凤的脸,问:“我则尹会是被人逼着促上路的人吗?促、离开北崖里,都是你的心愿。既然是你的心愿,我必定心甘情愿为你达成。”话语稍顿,声音沉下两分,叹道,“何况,我知道你为着娉婷的事心里不安。住在上将军府里,受着大王不断的赏赐,更令你如坐针毡。”

  提起娉婷,阳凤脸上添了忧愁,低声道:“我昨晚又梦见娉婷,她就站在我面前,不笑,也不说话,我伸手想摸她,她竟然像影子一样,根本摸不着。则尹,是我央求娉婷为北漠出计对抗东林的……”

  “我知道。”则尹将阳凤抱在怀中,目光沉痛,“我北漠国受了她的深恩,却将谋害东林两位王子的罪责推到她身上,则尹实在没有脸面见她。”

  “她自己也不愿洗刷这个冤屈。”阳凤愁道,“自从你打探到楚北捷隐居的地方,我已经派人给她送过三封信,要她将事情向楚北捷说清楚,设下毒计害死楚北捷两个侄儿的是何侠,并不是她。可她一封回信也没有给我。”

  “她现在应该正被软禁,会不会书信没有送到她手上,反而被楚北捷的人截住了?”

  阳凤道:“被楚北捷看了不是更好吗?可东林军现在对何侠并没有加强追捕的迹象,可见他们还不知道何侠干了什么事。想那楚北捷为人高傲,应该不会拦截或者偷看娉婷的书信的。怕只怕娉婷不肯为自己申冤,那可怎么办好?”

  则尹皱起浓眉,不解道:“她已经知道何侠变了,竟然还甘愿为他顶罪?”

  阳凤似乎觉得冷,在则尹怀里换了个姿势,把丈夫的心跳听得更清楚了一些,目光转向不远处正甜睡的孩子,轻声叹气:“对一个人失望是一回事,恨一个人又是另一回事。娉婷很清楚,只要她开口说出事情真相,何侠就会成为东林举国上下的头号敌人,那和亲手把何侠杀死有什么不同?十五年的情分,不是这么容易断的。”

  阳凤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遇到了更难解的心事,踌躇半日才继续说道:“我只怕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但不对楚北捷解释自己的冤屈,反而用此事验证楚北捷对她的心意。唉,男人的心,岂是轻易可以考验的?”

  阳凤的话中充满哀愁,她生下庆儿还不足一月,烦恼频添,则尹生怕她会为此生病,爱怜地轻拍她的肩膀,劝道:“不要多想了,我虽然促隐居,但并不是毫无能力。只要娉婷有需要,我们一定会帮上忙的。”

  “希望苍天保佑娉婷。”阳凤合掌在胸前,默默祈求。

  则尹这一队人马在大雪纷飞的路上缓缓前行的时候,云常国的王宫内正烟火满天。

  宫内挂满了红绸,侍女们穿着盛大节日时穿的彩衣,托着各色点心流水般出出进进。欢快的鼓乐声越过宫墙,传入都城内的各处民居,引得都城百姓一阵阵议论。

  “公主殿下要大婚了!”

  “嘿,咱们云常以后就有驸马爷了?”

  “早该找个驸马爷了,公主虽然能干,但毕竟是女儿家,总不能一直为朝政劳啊,还是找个驸马爷,自己安心生个小王子的好。”

  “哈哈哈,说得有理。”

  “说起来,我毛主的眼光不错啊!自从大王去世后,求婚的人几乎把王宫的门槛踏破了,公主谁都不选,就选了这一位。”

  “对!对!不愧是咱们云常的公主殿下,眼光真不错。有了这位驸马爷,咱们云常再也不怕什么东林的楚北捷、北漠的则尹啦!哈哈哈,来啊,为公主和驸马爷喝一杯!”

  香醇的美酒,在痛快地碰杯中溢出。

  穿过一队队花蝴蝶般的侍女,身穿隆重的朝臣服饰的贵常青缓步走入王宫最西侧一处安静华贵的屋子。

  云常王宫中最有权势的侍女绿衣刚巧站在门口,正吩咐两位侍女:“把前些日子进贡的鸾凤镏金腰带取来。另外再取点红果干,记得摆在红色的盘子里,要两盘,每盘放上九十九片红果干,记住了,是九十九片,不能多,也不能少。我可说清楚了,今天诗主的大喜日子,谁敢给我出一丝差错,小心你们的腿。”

  一口气说了一轮,猛一回头,看见贵常青,连忙笑道:“贵丞相来了,请赶快进去,公主已经问了几次怎么丞相还不到。您再不来,公主就要打发我去请了。”

  贵常青沉稳地笑了笑,跨步走进屋中。

  屋内熏香萦绕,外面欢快的鼓乐到了这里只剩一点点听不清楚的余音。垂帘后,一个纤瘦的身影独坐镜前。

  贵常青站在帘前,尚未开口,就听见耀天公主清脆的声音:“丞相请过来。”

  贵常青掀开帘子,走到镜前站住。

  镜中的公主美艳更胜往常,镶满宝石的凤冠端正地戴在她头上,凤冠下端垂着一排不停摇曳的珍珠链子,却遮不住她眸中的流光。

  耀天公主放下手中的眉笔,仔细打量铜镜中的自己,低声笑问:“丞相,耀天打扮得美吗?”

  贵常青凝神看了看,点头答道:“美极了。”沉默了一会儿,心里似乎有无限感慨,长叹一声,“公主终于要大婚了。那个喜欢让王宫里所有侍女追得气喘吁吁的小姑娘,就快有夫君了。时间过得真快……公主高兴吗?”

  “又高兴,又担忧。”耀天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母后在世时曾说,女孩嫁人就像把手放进黑魆魆的,你不知道抓到的会是稀世珍宝,还是一条致命的毒蛇。丞相是对云常王族最忠心的大臣,父王去世后,若没有丞相的辅佐,我根本无法管理国政。耀天今天想问丞相一个问题,请丞相如实相告。”

  贵常青肃然道:“公主请问。”

  “我选择何侠,其他大臣和百姓们都为此高兴,为何丞相却在知道这个消息后,连续几天愁眉不展呢?”

  贵常青没料到耀天公主会忽然问到此事,略为愕然,思索半晌后才答道:“大王早逝,没有留下王子,公主以女子之身管理一国朝政,所有人都明白,可以娶到公主成为云常的驸马,就可以得到云常的大权。所以,臣一直力劝公主慎重择婿,不要让无能之徒有机会得到云常,使云常遭受覆灭的命运。”

  “何侠会是无能之徒?”

  “公主确实很有眼光,何侠受归乐大王何肃迫害,正需要一个立命安身之处。他现在虽然家破人亡,但毕竟出身高贵,言谈举止间气度不凡,而且他与楚北捷并称为当世两大名将,是难得的人才。如今战云密布,各国自危,战将最为宝贵,公主在这个时候招何侠为驸马,等于为我云常筑起一道铜墙铁壁。只是……”贵常青摇着头,沉声道,“他太有能力,太有抱负。要长久地拥有这样一个男人,并不容易。”

  耀天公主低头思索,幽幽问:“既然如此,丞相当日为何不上奏阻止?丞相的意见,我从不会不重视。”

  “臣若是上奏阻止,公主会改变决定吗?”贵常青感叹道,“臣为官已有二十年,看着公主出生到长大,公主是否铁定了心肠要做某事,难道臣会看不出来?”

  耀天公主抿唇想了想,展颜道:“不愧是丞相,我确实不会改变主意。从何侠跨入王宫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决定非此人不嫁。哪个女子不希望嫁给一位称得上英雄的男人?何况这世上英雄太少,可遇而不可求。”

  她站起身来,身上饰物一阵叮当作响。

  “不过丞相说得很对,要长久地拥有这样一个男人,并不容易。”耀天转头看向贵常青,露出一个天真又带点儿狡黠的笑容,“如何才能留住何侠的人和心,丞相日后好好为我思量吧。”

  贵常青躬身道:“臣必殚精竭虑。”

  “很好。”耀天移到门前,遥看王宫另一端,自言自语道,“乐声近了。何侠……他该宫殿正门了吧?”

  遥远的另一个国度,何肃在归乐王宫中望着灰蒙蒙的天色不语。

  王后从他身后靠近,探问:“大王看了刚才送来的书信后,一直愁眉不展,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何肃点头:“云常国的耀天公主答应了何侠的求婚,今天就是他们大礼的日子。”

  王后讶道:“耀天公主竟然答应嫁给已经一无所有的何侠?她怎会如此不明智?”

  “这是很明智的决定。”何肃回头,淡淡地扫王后一眼,“何侠并不是一无所有,他最宝贵的财富都在他自己身上。天下有身外财的人多,有‘身上财’的人少。耀天公主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王后隐隐听出何肃的不满,讪讪低头,轻声道:“大王心里烦闷,不如让臣妾为大王弹奏一曲。”

  “不必了。”何肃来到殿外,眺望敬安王府的方向,喃喃低语,“寡人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天下闻名的归乐两琴,都不再属于归乐了。”

  阳凤当初逃赚正是因为王后听了谗言要处置阳凤导致的。听何肃这么一提,王后心中一颤,低头道:“这是臣妾愚钝之过,臣妾愿受责罚。”说完提起长裙,怯生生低头跪下。

  何肃沉默良久,似乎想起什么,又呵呵笑了起来。

  “王后快起来。”他转身,将王后轻轻扶起,悠然道,“阳凤虽然琴技出众,但只是一个养在后宫的女子,论见识谋略,远远不如白娉婷。寡人失去阳凤倒也没什么。而何侠竟为了一点眼前利益放弃白娉婷,真是傻瓜才会做的决定,将来他一定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王后疑惑地问道:“白娉婷真的这么厉害?”

  “王后见过白娉婷吗?”

  王后回忆了一会儿:“她很少入宫,臣妾只见过一两次,她不喜欢说话,容貌也平常。”

  “白娉婷虽然不是美人,却另有一种魅力,使人想将她留在身爆永远拥有她。”何肃看着王后,唇酱起一丝笑意,“天下凭美貌让男人心动,邀一寝之欢的女人很多,能让男人萌生‘永远拥有’这个念头的女人,又有多少个呢?”

  “何侠不就放弃她了吗?”

  “何侠会后悔的,说不定他已经后悔了。但后悔又有何用?”何肃眯起双眼,寒光在眸底掠过,“寡人不会让他轻易得回白娉婷的。”

  饭后,何肃留在殿中处理国务。

  王后告退。转入角落的边廊后,王后停下脚步,用衣袖偷偷拭泪。

  王后的乳母正跟在王后身爆惊道:“王后这是怎么了?”

  “大王动心了。”

  “谁?”

  “敬安王府,白娉婷。”

  那乳母一阵沉默。

  大王下令铲除敬安王府,密召何侠和白娉婷入宫之日,曾有严旨,敬安王府众人若有异动,可立即斩杀,只有一人除外。

  有一人必须生擒,不得伤害。

  敬安王府,白娉婷。

  洞房花烛映红了娇娘双颊。

  头上红巾轻轻飘落,凤目上挑,一道俊逸身影映入眼帘。

  四国中数一数二的贵族公子,赫赫有名的小敬安王,就站在她的面前。

  “公主。”

  “驸马。”

  低声交换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句,只眼神一碰,心已经乱跳个不停。

  何侠解下胸前的红花绸带,双手为耀天公主取下头上的凤冠,感叹地笑道:“想不到何侠四处流离,无人肯收留,如今竟能有这般幸运,蒙公主垂青,苍天待我实在不薄。”他一笑即敛,端详耀天恬静的面容,柔声道,“公主若有所思,是否有心事?”

  耀天自失地笑了笑,答道:“我只是在想,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变故,耀天是否还有福气能嫁给夫君为妻。”眼波流转,停留在床边的垂幔上,轻叹道,“洞房花烛夜,站在我面前要共此一生的男人文武双全,英雄盖世。此情此景美得像梦一样,真有点怕这不过是美梦一场。”

  何侠皱眉道:“公主何出此言,难道不相信何侠的一片心意?”

  “哦,我失言了。”耀天公主转头,给何侠一个甜美的笑容,“若不相信夫君,我又怎么会当着臣民的面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何侠星辰般的眸子凝视着耀天,仿佛两泓充满魔力的深潭,几乎要将耀天吸到无底的深处。他在耀天公主面前单膝跪下,深情地握住她一双柔荑,抬头道:“公主放心,何侠今生今世都不会辜负公主。何侠在此对天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公主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要亲手为公主戴上四国之后的凤冠。”

  耀天公主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喜道:“夫君真有这般远大的志向?”

  何侠朗声长笑:“人生苦短,不创一番大业,怎么对得起养育我的爹娘?”

  耀天公主听他笑声中充满自信,豪迈过人,心中暗喜,柔声问:“夫君踌躇满志,想必心里已经有了统一四国的大计?”

  何侠止住笑声,思索了一会儿,答道:“第一件要做的事,当然是让我今生的劲敌楚北捷不能再为东林王族效力。”

  耀天公主管理朝政多时,对各国权贵了如指掌,立即接着何侠的话说:“楚北捷已经归隐山林,不问政务,但如果东林出现危机,他必然会出山。夫君有什么办法,可以割断楚北捷和东林王族用血脉联结的关系?”

  何侠暗赞此女聪明,竟对四国情况如此了解,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揽着她柳枝般的细腰扶她站起来,一同遥望窗外明月。

  “有一件事可让楚北捷和东林王族永远决裂,即使东林出现危机,楚北捷也会袖手旁观。”

  耀天公主蹙眉想了半天,道:“我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事会令楚北捷离弃他的家族……”聪慧美目看向何侠,询求答案。

  何侠英俊的脸上浮现一丝犹豫,看着天上明月,怔了半晌后,似乎才想起还未回答耀天公主的问题,长长吐出一口气,沉声道:“那就是,东林王族使楚北捷永远失去他最心爱的女人。”

  “楚北捷最心爱的女人?”

  “她叫……”何侠双唇如有千斤重,勉强开启,吐出熟悉的名字,“白娉婷。”

  耀天公主一惊,蓦然抿唇。

  娉婷,白娉婷。

  敬安王府真正的大总管,何侠最亲密的侍女。

  传闻中,东林五年不侵归乐之盟约的缔造者白娉婷。

  传闻中,毒害东林两位幼年王子,于危难中拯救北漠国的白娉婷。

  传闻中,正被楚北捷含恨囚禁的白娉婷。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白娉婷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连楚北捷也回答不了。

  他在坐起来,转头,目光下移。

  清晨的阳光并不灿烂,被困在乌云中的光线艰难地逃出一丝,落在她散开的青丝上。毫无防备的熟睡的脸庞上,他看见她唇边一丝甜美的笑意。

  美梦吗?楚北捷情不自禁,低头靠近。

  他对她不好,他知道的。

  西厢中相对了八个月,他夜夜强索,销魂之际,竟一次也没有对她好过。

  为何她仍有美梦?楚北捷不懂。

  他靠得更近一点,想将她唇边的笑意看得更仔细些,自己的气息使她细软的发梢微微颤动。

  她浓密的睫毛轻轻动了动,楚北捷蓦然退开,下床。

  娉婷睁开眼睛,只看见楚北捷转身的背影。她撑起上身,轻声道:“王爷醒了?”

  背影,永远只有背影。

  昨夜的恩爱像过眼烟云,梦醒后,连一丝也不剩。

  她看着楚北捷如往日那般不发一言地离去,挺直的背影,不变的铁石心肠。

  八个月,已经到了下雪的季节,而春天仍在很远的地方。

  “姑娘醒了?”贴身伺候的红蔷端着装了热水的铜盆跨进屋子,将铜盆摆在桌上,搓着手道,“今天真冷,天还没亮,雪毛毛就飘下来了,虽不是大雪,可真冷得够呛。趁水热,姑娘快点梳洗吧。”

  她上前,将娉婷从扶起来,瞥见娉婷眉头一蹙,忙问:“怎么?是哪里不舒服?”

  娉婷坐在床爆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才睁开眼睛,缓缓道:“不妨事的,起急了,不知道扯到了哪条筋骨了。”

  水很暖。

  婆娑轻舞的水雾,笼罩着打磨得光滑的铜盆。纤纤十指慢慢地浸入水中,感觉截然不同的温度。

  红蔷盯着那十指看,轻叹:“好美的手。”

  “美吗?”娉婷问。

  “美。”

  娉婷将手抽离水中,红蔷用白色的棉巾包裹起来,轻轻拭干。水嫩的指尖,形状美好的指甲,细葱似的十指。

  娉婷笑了:“美又如何?这双手,再也不会弹琴了。”

  “为什么?”红蔷好奇地问。

  娉婷似乎没了说话的兴致,别过头,闲闲看着窗外一片寒日的肃杀。

  红蔷伺候娉婷已有一个多月,大致知道她的脾气,此刻知道自己多事了,便不敢再问,识趣地收拾东西,端起铜盆,退出西厢。

  脚步迈出门槛,转身掩门的瞬间,一个细微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我……没有琴。”

  声音如烟,可以被风轻易吹散,只余一丝残韵在耳边徘徊。

  琴来得很快。

  未到晌午,一张古琴已经放在案头。

  虽不是凤梧焦尾,但半日内在这荒僻地方可以找到,已算难得。

  娉婷伸手,抚着那琴。她温柔而爱怜地抚着,仿佛那不是琴,而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极需要她的安慰。

  红蔷又进来了:“姑娘现在可以弹琴了吧?”

  娉婷。

  红蔷道:“不是已经有琴了吗?”

  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微红的唇边逸出。娉婷心不在焉地:“有琴又如何?没有人听,岂不白费心力?”

  “我听。”

  “你?”娉婷顿了顿,转头,含笑问,“你听得懂?”

  红蔷沮丧之色未现,娉婷又温柔地笑起来:“也罢,姑且当你听得懂吧。”

  洗手,点香。

  白烟缈缈,飘舞半空,带着说不出的温柔,轻轻钻进人的鼻尖。

  端坐,凝神。

  拨弦……

  一声轻吟,在颤动的弦丝处舞动看不见的翅膀,展开妙曼身姿,凌空舒展。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她倾心吟唱,拨动琴弦。

  莫论英雄,莫论佳人。

  这一对,不过是痴心人,遇上了痴心结。她知道的。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她在唱,她的手又细又白,却稳如泰山。

  勾着弦,宛如回到云雾中险恶万分的云崖索道,她靠在楚北捷怀中,说着永不相负,脚下却是万丈深渊。

  兵不厌诈,情呢?

  身在千里之外的阳凤来了三封信,字字带泪,一封比一封焦虑。

  娉婷硬着心肠,将千里而来的书信,一一撕成碎片,化成漫天纸蝶飞散。

  尽释前因。

  怎么解释?如何解释?

  她不能葬送敬安王府的血脉。

  她更不愿相信,楚北捷对她的爱,抵不过一个天衣无缝的骗局。

  若真有情意,怎会经不住一个“诈”字?

  若深爱了,便应该信到底,爱到底,千回百转,不改心意。

  “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婉转低述,申明冤屈,是最聪明的做法。

  以心试心,妄求恩爱可以化解怨恨,是最糊涂的做法。

  娉婷抚琴,轻笑。

  女人求爱,无所不用其极。

  她已聪明了一世,糊涂一次又何妨。

  最后一声尾音划过半空,盘旋在梁上依依不舍,越颤越弱。娉婷抬头,看见红蔷一脸如痴如醉,已有两滴珠泪坠在睫毛上。

  “傻丫头,有什么好哭的?”娉婷忍不住笑出来。

  红蔷举手拭泪,不满道:“都拭娘不好,弹这么凄凉的曲子,倒来怪我。”

  娉婷皱起小鼻尖,露出几分小女儿的表情,啧啧道:“好好的曲子,听在你耳里,怎么就变得凄凉了?”

  搁了手,刚要吩咐红蔷将琴收起,漠然进屋来,道:“王爷说姑娘弹琴后,请将琴还回来,日后要弹时再借过来。”

  娉婷灵眸转动,欲言又止,缓缓点头道:“也好。”叫漠然收了琴,自己踱到茶几爆将上面的茶碗端起来送到嘴边。

  红蔷忙道:“那茶是冰冷的,姑娘别喝,我去沏热的来。”说着上前就要接过茶碗。

  娉婷却不理会,答道:“我刚刚弹完琴,浑身燥热,冷茶正好。”不等红蔷来到身前,将茶碗揭开,竟一口气喝干了里面的冷茶。漠然刚把琴抱起来,想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时值寒冬,那茶冷得像冰水一样,娉婷自从敬安王府之乱后,连番波折,身体已经虚弱,猛然灌了一口冰冷的茶下喉咙,只觉得仿佛整个胸膛都僵硬了,片刻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红蔷见她脸色有异,急道:“看,这下可冻着了。”

  红蔷慌忙要去寻热水,被娉婷一把拉住,轻声道:“没事,呛了一点而已。”抬头看见漠然还抱着琴站在那里,又问:“怎么还站着?快回去吧。晚了,王爷又要发火了。”

  漠然应了一声,抱着琴跨出门,却不朝书房赚在走廊尽头向左转了两转,刚好是娉婷房间后墙的外面,楚北捷裹着细貂毛披风,一脸铁青地站在那里。

  “王爷,琴拿回来了。”

  楚北捷扫了那琴一眼,皱眉问:“她怎样?”

  “脸色有点苍白。”

  “胡闹!”楚北捷脸色更沉,“要解闷,弹点怡情小曲也罢了,怎么偏挑这些耗损心神的金石之曲。”话刚说完,重重哼了一声。

  漠然这才知道,那句“胡闹”不是说自己,原来是说娉婷,暗中松了一口气,又听见楚北捷吩咐:“找个大夫来,给她把脉。”

  “是。”漠然低头应道。

  楚北捷的心情看起来很不好,锁着眉心:“那么一大杯冰冷的茶水灌下去,谁受得了?你去告诉红蔷,要她小心伺候,不可再犯。”

  漠然应了,抬头偷看楚北捷的脸色,仍是乌黑一团。只要遇上白娉婷,王爷的脾气便阴晴不定,很难捉摸。

  如天籁般的琴声只响起了一阵,便不再听到。

  楚北捷下午依然回书房去。他其实并不总在书房,反而常常在娉婷的屋后闲逛。处理公务只是虚言,他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公务?隐居的小院用的木料都比王宫的薄,隔不住声音,娉婷若是吟唱,即便只是轻唱,歌声也能飘出墙外,让楚北捷听得如痴如醉。

  虽如痴如醉,但绝不真的痴醉。

  如果真的痴了,醉了,他就该毫不犹豫地绕过那道墙,跨进娉婷的屋子,把吟唱的人紧紧抱在怀里,轻怜蜜爱。

  他没有。他只是站在墙外,听她似无忧无虑的歌声,听她与红蔷说话,与风说话,与草说话,与未绽放的花儿说话。

  八个月,他生命中最痛苦、最长的八个月。

  许久以前,他曾许诺,要在春暖花开时,为她折花入鬓。

  春,何时来临?

  是夜,楚北捷仍然入了娉婷的房。

  仍是强取豪夺的,仍是无动于衷的冷漠。

  “王爷……”娉婷在黑暗中看着窗外天色,没有一颗星的夜晚,寒冷而寂寞,她低声问,“明天,大概会下雪吧?”

  楚北捷搂着她,似已睡去。

  她知道,他没有睡。

  他知道,她知道他没有睡。

  除了冷漠,他不知道该如何惩罚怀中的这个女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惩罚自己。

  “明天,是我的生辰。”娉婷在楚北捷的耳边问,“王爷可以陪陪我吗?明日会下雪,让我为王爷弹琴,陪王爷赏雪……”

  楚北捷忍耐不住,睁开双眼,用力将娉婷搂紧,换来一声惊呼。

  别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生辰又如何?

  娉婷,我只能在漆黑中如此爱你,朗朗乾坤下,有我深深敬爱的兄长,和他死去孩儿的魂灵。

  楚北捷在清晨离去,娉婷看着他的背影,抿着唇一言不发。

  天色从灰到亮,短暂的光亮后又是一片阴沉,乌云笼罩白日,沉甸甸直冲着尘世压来,寒气逼人。

  “呵,要下雪了吧?”红蔷呵着气。

  娉婷正坐在窗爆她伸手出去,然后转过头来对红蔷说道:“看。”掌心上,是一片薄薄的雪花。

  “下雪了。”

  初时是薄而小的雪花,到后来狂风渐烈,漫天都是鹅毛大雪。天阴沉着脸,似乎已经厌恶了太阳,要把它永远弃于乌云之后。

  沙漏一点一点地向下流,娉婷默默数着。

  今日是她的生辰,现已虚度了三个时辰。

  她在漫天大雪中诞生,这只是她的猜想,其实,只是王妃的猜想。白娉婷究竟出生于何日,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从未见面的爹娘可以回答。

  她记得,王妃将她带回王府的那天。王妃夸道:“冰雪聪明,定是大雪天里的雪娃娃托生的。”于是,王妃为她选了一个有雪的日子作她的生辰。

  她喜欢雪,每年生辰,王府里都乐趣无穷。何侠会找一群贵族公子来斗酒,何肃王子也在其中,少年们喝到微醉,便会兴致大发地央道:“娉婷,弹琴,快弹琴!娉婷,弹一曲吧!”

  冬灼最机灵,早把琴取来,摆好了,拉着娉婷上座。娉婷笑弯了腰,好不容易静心拨弦。琴声一起,先前吵吵闹闹的众人很快就安静下来,或倚坐或站立,一边听曲,一边赏雪。一曲完毕,会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带着节律的与众不同的掌声,娉婷便回头高兴地嚷道:“阳凤,你可不能偷懒,我是寿星,你听我一首曲,可要还上十首。”

  娉婷怔怔地笑了起来,又怔怔敛了笑容。

  大雪纷飞中,世事沧桑。

  此时此刻的孤单寂寞,天下人都可以不管,但楚北捷不可以不管。

  他不该不理会。

  她再看一眼沙漏,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想见的人还没有来。

  八个月,她忍受了种种冷待的八个月,笑脸相迎,温言以对,为什么竟连一点回报都得不到?

  剎那间心灰意冷,八个月的委屈向她缓缓压来,无处宣泄。

  “红蔷。”

  红蔷从侧门跨进来,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娉婷低头,细看自己细长的手指。

  “去找王爷……”她一字一顿道,“我要借琴。”

  琴很快借来了,漠然亲自捧着过来,摆好了,对娉婷道:“姑娘想弹琴,不妨弹点解闷的曲子,损耗心神的曲子,就不要弹了。”

  “王爷呢?”

  “王爷他……”漠然逃开她的目光,“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他今天忙吗?”

  漠然沉默了一会儿,才答了一个字:“忙。”

  娉婷点头:“知道了。琴,我会还的。”

  遣走了漠然,红蔷点香。娉婷阻道:“不用,让我自己来。”

  执了香,亲自点燃了,又亲自端水,将双手细致地浸透后,缓缓抹干。坐在琴前,上身一直,微微带笑,嫩白的十指放到琴上。

  铮——铮——

  调了几个音后,声色一转,便是一个极高的颤音,激越撼人,仿佛琴音里藏着的金戈铁马统统要冲杀出来似的。屋子前前后后顿时安静下来。

  娉婷敛了笑意,脸上沉肃,十指急拨。

  一时间杀伐声四起,战马嘶叫,金鼓齐鸣,呼声震天。

  听得红蔷脸色煞白,紧紧拽着胸前衣布,没有丝毫动弹的力气。

  不能怪楚北捷,她自找的。

  是她拦住楚北捷的去路,是她说:“誓言犹在。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她伸出手,楚北捷握住了。

  从此荣辱生死,都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她以为她忍受得了。

  八个月,夜夜滴血的春宵,朝朝毫不留恋的背影。她忍受了八个月,却在这最希冀一点点温暖的日子崩溃。

  一切都可以忍受,只要楚北捷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哪怕没有痕迹的示意。

  可惜,什么都没有。

  琴声渐低下去,似乎战局已经到了尾声,幸存的战马在血迹斑斑的战场上悲鸣,烈火将倾倒的旗帜烧得噼啪作响,尽是慷慨悲壮之声。

  娉婷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却不肯罢手,她强撑着,还没有将剩下的几个音奏完,上身就微微晃了两下,摇摇欲坠。

  红蔷被琴声震撼,还未反应过来。一道人影突然飞扑进屋,一手扶住娉婷,一手按住琴弦。琴声蓦止。

  娉婷只觉后背被人扶住,心里一喜,可回头一看,眼中的光亮霎时变暗,抿唇道:“放开。”奋力站起来,瞬间天旋地转,她逞强不肯做声,暗中站稳。

  漠然连忙松手,不卑不亢道:“王爷正在处理公务,姑娘的琴声……太吵了。”

  娉婷神色疲倦,苦笑道:“那可真对不起了。”

  漠然又道:“王爷说了,这琴只是借姑娘弹,既然姑娘已经弹了几曲,现在也该收回去了。”

  “漠然,我要见王爷。”

  漠然迟疑了一下,似在侧耳倾听周围动静,等了一会儿,咬牙道:“王爷很忙,晚上自然会来。”

  “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他说。”娉婷每个字都说得很专注,“所有的误会,我要和他清清楚楚地说明白。”

  漠然又等了一会儿,四周仍没有声响,这回连他也有点失望了,只能叹着气重复了一遍:“王爷他……晚上会来的。”

  娉婷淡淡看漠然一眼。漠然甚怕与她对视,别过脸去。

  娉婷轻声道:“你把琴拿回去吧,替我谢谢王爷。”她支撑不住身体的沉重,扶着椅子慢慢坐下。

  漠然抱着琴退下,转到屋后。

  楚北捷不在书房,他站在狂风暴雪中,坚强的身躯似乎对风雪毫无知觉。

  “王爷,琴收回来了。”漠然递上琴。

  琴上沾了几片雪花,看在楚北捷眼中,竟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他很后悔。

  他不该给她琴,更不该听琴声。娉婷方才那一曲在他心中盘旋不散,像刀子割着他的心,将他的血肉一丝一丝凌迟,听着最后的萧瑟悲歌,他几乎要被琴音里的一往无前、宁折不曲惊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他不会吩咐漠然进去,他会自己冲进去,将她从琴前抱开,狠狠地警告她——不许,不许再弹这样的曲子。

  她厌世了。

  生死无所畏,想痛痛快快血洒沙场,以颈刎刃的慷慨悲壮,可以属于任何人,却绝不可以属于她,绝不可以属于他的女人。

  他那么恨她,却无法忍受失去她。

  漠然不得不问:“王爷不打算见白姑娘一面?白姑娘说……”

  楚北捷剑一样的目光忽然从琴上转到漠然脸上,刺得漠然浑身一震。

  漠然连忙低头:“属下该死。”耳边狂风呼啸,他感觉到比冰雪更冷的温度。

  “下去吧。”许久,才听见楚北捷低沉的声音。

  楚北捷回到书房后就再没有出来过,连午饭也不吃。漠然今日总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忐忑不安地在侧厅里等了两个时辰,红蔷果然又提着食盒找上门来,愁道:“这可怎么好?白姑娘不肯吃东西了。”

  她打开食盒,一样一样摆开,两样荤菜,两样素菜,一碟小萝卜酱菜,连着雪白的米饭,几乎没动过。

  “磨着求了她半天,她还是数米粒似的,挑了几粒米就放了筷子,说饱了。这样下去,万一饿出病来,王爷还不剥了奴婢的皮?”

  “剥谁的皮?”书房门前突然出现偌大的阴影。

  红蔷吃了一惊,转身看去,连忙低头:“王爷……”

  楚北捷的目光落在摆开的食盒上:“是她的?”

  “是。”漠然道。

  红蔷小心翼翼禀报道:“白姑娘早上只喝了小半碗白粥,中午饭桌上的东西几乎就没动。我见这样不行,所以来告诉楚将军。”

  楚北捷沉沉的目光射了过来:“近日都这样吗?”

  “自入冬后,胃口就不大好了。这几天吃得越来越少,昨晚忽然又好了点,就着小菜,吃了整整一碗饭。”

  漠然想起什么似的,在楚北捷身边低声道:“昨晚,王爷吩咐属下拿了一点王宫送来的小菜给白姑娘,看来是……”

  楚北捷听了,吩咐红蔷:“昨晚的小菜还有,你再送点过去。”

  红蔷被选来伺候娉婷,当然试巧机灵的人,可一见楚北捷不怒自威的慑人魄力,言语中不由自主多了点畏惧,小声答道:“回王爷,奴婢原本也是想着白姑娘喜欢吃那小菜,今天已经备在食盒里了,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碰也不碰,就说饱了。”

  楚北捷冷冷盯着已经变冷的饭菜:“知道了,你下去吧。”

  遣退了红蔷,楚北捷转头看向漠然,淡淡问:“你以为如何?”

  “嗯?”漠然被问得没头没脑,细瞧楚北捷脸色,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出一丁点差错,只能没有含义地应了一声。

  楚北捷仿佛在自言自语:“她受不了了,是吗?”

  “王爷……”

  漠然话未说完,已经被楚北捷喝断:“别说了!”他霍然转过身去,双手负在背后,肩膀不断微颤,不知是生气还是激动。良久之后,才平静下来,语气冷淡地道:“走吧,去看看她。”

  两人走到娉婷住处,恰巧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白姑娘,在下受了王爷的吩咐,要给王爷复命的。不管你身体有没有不适,就让在下把一把脉,也好让在下交差吧。”

  “你去见王爷,就说我没病。”

  楚北捷浓眉骤然紧蹙,掀开门帘跨进屋内,他身材高大,站在窗前,顿时遮挡了大部分的日光,投下一片阴影。

  整个屋子顿时安静下来。

  娉婷穿着小里袄斜躺在,身上盖了一床淡绿色的丝绒锦被,大概是小睡初起大夫就来了,头发也未来得及重新梳理,半边青丝散落在身侧,衬着白皙脸蛋、乌黑眸子,别有一番风情。她没料到楚北捷会忽然进来,只觉门外窜进一股冷风,屋子阴冷下来,猛一抬头,对上楚北捷的炯炯目光,顿时一阵心跳无力,两人的目光相触,像黏上了似的,竟都无法移开。

  楚北捷含怒而来,被她一看,情不自禁乱了心神,只得拼命按捺,对旁人一挥手:“都下去。”

  红蔷、漠然、大夫立即退个干净,偌大的房间,只余目光不曾移动片刻的两个人。

  楚北捷居高临下,盯了娉婷半晌。看她脸色苍白,弱不禁风,已是浑身不自在,又一想起她这雪颈半露的模样竟让大夫看了去,更是怒火中烧。他越生气,语气越是平静,问娉婷:“你并不是任性妄为的人,这样胡来,到底为何?”

  不问还好,这一问,娉婷垂下眼睑,轻轻笑了起来。然后抬起灵巧的眼睛,朝楚北捷笑盈盈道:“王爷来了,娉婷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

  她虽不是绝色美人,一双眼睛灵动诱人却无人可及,配上嫣然笑容,露出两个精致的酒窝,看得楚北捷心中猛地一顿。楚北捷走前半步,将娉婷完全纳入眼帘,低头审视的女子。

  沙场上噬血的绝情眼眸露出寒光,楚北捷浑身发出慑人的寒气将娉婷全身完全笼罩。

  楚北捷问:“事到如今,你在我面前还要玩这些无聊花样?”

  娉婷抬头凝视楚北捷,轻声道:“王爷大错了,这些又怎么会是无聊花样?能让王爷陪伴在娉婷身边片刻,对娉婷来说,是即使世间所有珍宝都放在眼前,也不会答应交换的幸福。”

  这句话有如高手出招,攻得楚北捷猝不及防,他本想拔腿就赚此刻哪里忍心,被娉婷的小手一拉,身不由己坐在床边。

  娉婷温暖的身子主动靠过来,双手紧紧缠在他的脖子上,楚北捷恨她毒杀两个侄儿,诡计多端,曾对天发誓不再给她丝毫温存,但此刻暖玉满怀,怎么忍心一把将她推开,只好由她抱着自己,沉声问:“你说见我,要把什么事情说清楚?”

  “晚了。”

  “晚了?”

  娉婷抱紧楚北捷,低声道:“我原本想说的,但王爷已经错过机会。娉婷又怎会是再三求别人听自己澄清误会的人?今生今世,我再不会向王爷说什么事情的真相,你要误会我,就让你误会吧。”

  楚北捷猛然站起,将她摔在床爆怒道:“你竟然不思悔改,还在玩弄诡计?”转身便走。

  “王爷留步!”娉婷猛然高呼一声,让楚北捷不得不停下脚步。

  “娉婷已经想通了。”娉婷声调仍然轻柔,语气却渐渐转冷,“既然八个月的忍耐都无法使王爷重新爱上娉婷,那娉婷又何必强留在这里。”

  楚北捷霍然转身,森冷道:“你休想逃走。”

  “不。”娉婷浅笑道,“我要自尽。”

  楚北捷嗤笑:“以死胁迫,是最下等的手段。”

  娉婷毫不理会他的嗤笑,继续道:“只有王爷时时刻刻陪着我,我才会好好活着。”

  楚北捷狠狠道:“在我手中,死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娉婷坚定无比的双眸半点不让地对上楚北捷的炯炯虎目,轻轻启齿道:“一个人要铁了心要自尽,是谁也拦不住的。”

  楚北捷猛然掀开门帘,漫天风雪狂涌进来。

  “漠然!”

  “在!”漠然急忙赶过来。

  “把她!”指尖向屋内单薄的人影一指,“好好看管起来,若有一丝意外,本王唯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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