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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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战火蔓延,就连偏僻的小村落也不能幸免。

  国破的悲痛尚未稍弱,被何侠统治的阴云已经笼罩在这些与世无争的百姓头顶。

  “宣,云常驸马令,村中百姓按人头算,每口上交粮食三担,后日交齐,不得延误。”

  村口被集中起来的人群大哗。

  “每口三担,让我们怎么过冬?”

  “真是不让人活了!”

  “老里长……”有人一把扯住宣读完命令的里长,央道,“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日子,我老婆病了,粮食都换药去了。别说三担,一担也交不出啊。”

  里长愁眉苦脸,压低声音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家里几个孩子都算人头,也正为粮食犯愁呢。老罗,不交不行啊,这些都是要当军饷的,迟一点就会要你的命,那些云常兵杀人可是不眨眼的。”

  老罗傻了眼,抹抹眼泪,颓然道:“我们大王在时,可从没要我们一次交三担粮食。何侠,含何侠凭什么占了我们北漠?”

  “你还敢提大王,不要命了?”里长紧张地看看四周,狠拽了老罗破破烂烂的袖口一下,警告道,“老老实实的吧,连若韩大将军都不知道躲哪儿逃命去了,你逞什么强?”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轰然响起,吓了众人一跳,个个抬头往村外望,远远瞧见一队云常兵马朝这边冲过来。

  “怎么了?”

  “什么事?”

  士兵们到了村口,勒住马匹,村民们仰头看去,明晃晃的利刃在阳光下耀目得刺眼。

  “你们谁受事的?”当前一个,看起来是士兵们的队长,骑在马上傲然问道。

  里长被推了出来,战战兢兢道:“大帅,我是这里的里长,不知道有何吩咐?”

  “你就是里长?”队长上下打量了里长一眼,“驸马爷的征粮令,你知道了吗?”

  “是、是,已经宣读了。”

  “有人闹事吗?”

  “没有没有,我们可都是良民。”

  “嗯。”队长哼了一声,拖长了声调道,“本来你们这些北漠人,都该拿去给我们云常军人当奴仆的,不过驸马爷仁慈,留下你茅应军饷物资。给老子好好种田养马,还有,驸马爷颁布了分界令,从今天开始,任何村庄发现了外来人,必须立即报告,胆敢隐瞒不报的,全村当谋反处置。听清楚了没有?”

  里长心惊胆战,连忙点头,强笑道:“是是,听清楚了,我们都是良民、良民。”

  那队长见他吓得手脚发抖,不屑地笑了起来:“良民?前面五十里的交口村也说他们是良民,竟然私藏了几个北漠败兵,全村一百一十七口,全部被我们给屠了。哼含我看要在这里挂几颗带血的脑袋,你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良民。兄弟们,我们住”

  吆喝一声,马蹄声又响。马队从村民面前耀武扬威地过去,扬起一阵烟尘。

  村民等他们去远了,才敢抬头看看身边的人,低声道:“啧啧,一百一十七口……瞧瞧那刀,上面好像还有血呢。”

  老罗猛然跌坐在地上,捂住脸痛哭起来。

  “老罗,你哭什么?”

  “别问了。”旁观者叹了一口气,“他妹子嫁到了交口村。”

  所有人心里沉甸甸的。

  亡国了。

  受尽欺凌,生死不由己。

  阿汉气鼓鼓地大步迈进篱笆,一屁股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冲着则尹嚷嚷:“阿哥,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要当兵,打何侠这个贼子去!什么日子啊?粮食,哪来这么多粮食?养活了兵,我女人孩子怎么办?”

  “阿汉,快闭嘴,别惹祸。”阳凤从屋里匆匆出来,责怪地瞥了阿汉一眼,轻声道,“何侠下了令,揭发一个有逆心的人就赏五两金子呢。你这样嚷嚷,小心被人告上去。”

  “粮食被抢了,屋子也被搜了,连刚长大的鸡也没了,我还怕什么?”阿汉愣着头道,“我不怕死。”

  “那你老婆孩子呢?”

  “我……”阿汉喉咙哽了哽,到底还是垮下了肩膀,“想活有什么用?根本不让人过日子……”声音弱了下来。

  院中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则尹一直不做声,默默擦拭着手中的锄头,仿佛那不是一把锄头,而是当年配在上将军腰间的宝剑。

  魏霆忍不住走过来,低声道:“这样下去,真会被活活逼死,倒不如……”

  “不如什么?北漠军已被打散,谁可以对抗何侠的大军?”

  “难道我们真要当亡国奴,让子孙都受这样的欺凌?”魏霆加重了语气,压着嗓门,“以将军的名望,此时出山,定一呼百应。”

  魏霆的话似乎唤起了昔日的壮志,则尹眼眸骤然亮了亮,他浑身了一下,方正的脸绷得紧紧的,神采在两颊流星似的掠过,渐渐的,又黯淡下来。

  假如出山,确实会有不少热血的北漠子民跟随他。但这样聚集起来的力量,即使再翻个倍,也绝不是何侠大军的对手。

  他对抗的不是别人,而是何侠。

  他见识过楚北捷的厉害,对于与楚北捷齐名的何侠,即使自己的兵力与对手相当,他也没有多少胜算。

  何况兵力悬殊。

  屠杀,何侠带给那些不甘被压迫的北漠子民的,只有屠杀,那会是一场比周晴大战更悲凉的屠杀。

  “将军……”

  “不要再说了。”则尹放下锄头,“带上水和阳凤煮好的饭,该下田了。”

  远方的消息在乌云下隐晦地传到偏僻的乡村里,流传于窃窃私语和惊惧的目光中。

  大王唯一的兄弟,北漠的中谈王爷号召北漠逃散的士兵集合起来,反抗何侠,不到十天就聚集了三万人。但声势浩大的义军被何侠手下大将在北漠都城郊外三十里的地方击溃,中谈王爷被活抓,处以凌迟酷刑。

  而一路败退的东林军聚集所有兵力,再度与云常大军交战,企图一鼓作气抗击何侠。但何侠略使小计,在山谷中设下伏兵,让东林军再次遭到重创,尸骸遍地,鲜血染红了东林的复闸河。

  归乐岌岌可危,云常大军终于逼近归乐都城。归乐王恐怕会递交降书。一度与归乐王对峙的大将军乐震,见情势不对,立即领军避过云常大军锋芒,向归乐边境逃亡。

  一条又一条消息,都在述说着何侠的胜利和云常军的辉煌。重重光环笼罩下,是被军队补给压榨得苟延喘息的亡国百姓。

  先是粮食,然后是每户必须上交三斤铁器,以供应军队打造兵器需要的原料。

  集市一片萧条,铁器店大门紧关。

  村民们忧心忡忡。

  “三斤铁,难道家里烧饭的锅子也要交上去?我不交!”

  “不交,你要像老罗一样?”

  村子里最拮据的老罗交不出粮食,如今,干瘦的头颅被高高挂在了村口。他病了多年的老婆,第二天在屋梁上挂了绳子,吊死了。

  大家不做声,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交了锅子,怎么煮饭?”

  “你是要命还是要锅?”

  “交了锅子也不够啊。”

  老里长昏黄的眼眸看着相处多年的乡亲,蠕动着干裂的唇:“那就把锄头也交上去……”

  “那何侠……就这么不讲理?”

  “他手上有大军。”

  “我们北漠的军呢?”

  “输了。没人打得过何侠。”

  “天下那么大,真没有人打得过他?这什么世道!”

  “我听说有一个……”人群里飘出一句怯怯的话。

  众人绝望的眼睛猛然瞪大,目光集中到说话者身上。

  “谁?”

  只听过只言片语的村民苦思冥想:“好像叫什么北王,什么楚什么……”

  “那他人在哪?”

  “这……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一片失望,刚刚有了点光彩的眼眸又黯淡下去,或蹲或倚着墙角,默默发呆。

  今天要三斤铁,明天又要什么呢?

  砸了锅,加上一把用惯了的锄头,总算交够了官兵要的铁。艳阳似乎没有发觉它眼皮底下人们的忧愤抑郁,依然精神奕奕地照耀着大地。

  则尹在田里汗流浃背地挥舞着锄头,这是家里剩下的最后一把锄头。

  大王死了,国亡了。

  官兵来来往往,肆意地策马踏过他们辛苦耕种的田地。则尹的心仿佛被石头压着,石头很重,活生生要把这颗心压裂了,压得流血。

  他曾是上将军,他曾手握北漠最高军权,领着斗志昂扬的军队,自豪地展示北漠的军威,他曾发誓保卫他的大王和北漠的百姓。

  可如今,大王已死,北漠百姓却被践踏在侵入者的马蹄下。

  若对手不是何侠,若不顾虑妻儿,他是否还会在这里默默挥动着锄头,让那些暴戾的官兵夺去他辛苦劳作的成果?

  阳凤每晚都用担忧的眼神瞅着他。只有看见庆儿,还有长笑,两个不知忧愁的小,则尹才会觉得心上的石头稍微轻了一点。

  但只要一转身,石头又沉甸甸地压了上来,几乎让人窒息。

  “阿哥!阿哥!”

  则尹闻声抬起头,黄豆大的汗水淌得满脸都是。

  阿汉喘着气从小路上跑过来:“阿哥,不好了!魏老弟和官兵拗起来了!”

  则尹一震,扔下锄头跑上田焙“在哪?”

  “在村外的山坡上,挨着大草地的地方。”

  不等阿汉说完,则尹转身就朝村口跑。

  魏霆,他了解魏霆。

  那个脾气暴躁的汉子,从前在军中连上级将领的脸色也不看,就知道冲锋陷阵,咬着牙打仗,宁折不曲的臭性子。

  特意要他去大草地,就是为了不让他在村里接二连三听见何侠一道又一道逼死人的军令。怎么偏偏又和云常兵碰上了?

  一路狂奔着到了山坡,则尹瞳孔一缩,目光停在一片草地上。草地上一片凌乱,不知被多少人践踏过。殷红的血迹,延续到山坡的另一边。

  “魏霆!”则尹叫着,转过山坡。

  魏霆躺在山坡下,仿佛是一路滚下去的,草地上血淋淋一条轨迹。则尹冲了过去,半蹲下,把他轻轻扶起:“魏霆,你怎么样?”

  “他……他们……”魏霆头脸都是肿的,身上伤口冒着血,不知是刀口还是矛伤,“抢了马……还有……羊……我……”

  “别说话,别动。”则尹沉声说,“我知道了。”

  阳凤和娉婷被则尹抱回的魏霆吓了一跳,奶娘赶紧将两个孩子带到别的屋里,两个女人则七手八脚地为魏霆包扎伤口。

  “马和羊……都……”

  “别说话了。”阳凤柔声叮嘱挣扎着说话的魏霆,叹了一声,“抢了东西也就算了,为什么把人打成这样?”

  则尹道:“他活着,已经算不错了。”

  魏霆与他们一同隐居,如同家人一样,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为魏霆包扎好了伤口,留他在休息。其他人出了房门,都若有所思。粮食上交后剩得不多,阳凤熬了一碗粥给魏霆,其他人都吃山芋当晚饭。

  忙了一天,终于可以休息了,但阳凤躺在,怎么也睡不着,看了看身边沉睡的则尹,她起身下了床。

  初秋,晚风极舒服。她走到小屋前,却瞥见一道寂寞的人影,在小院中静静迎风而立。

  “娉婷?”

  娉婷缓缓地转身。

  月光下,阳凤看见她正用手摩挲的东西,那把原本挂在墙上的神威宝剑,正安静地躺在娉婷怀里。

  阳凤走到她的身边。

  “你也睡不着?”

  “那个人,真的不知踪迹了?”

  时光凝聚成一点,亮点幻化为光圈,重重光圈内,出现的还是同一张脸。

  英气、硬朗、霸道、傲然……

  攻归乐,他一招以退为进,毁了赫赫扬扬百年不衰的敬安王府;攻北漠,他在堪布城下,只凭三招杀得北漠众将心惊胆战,从此听见他的名字,就像遇了噩梦;攻云常,他让云常全国震动,上至公主,下至百姓,人人惶恐不安。

  东林镇北王,楚北捷。

  这位东林王位的继承人,这位天下敬畏的沙场名将,各国君主深深忌惮的男人,竟在云常军荼毒天下的时候,消失了踪迹。

  “娉婷,这些事,你懂得比我多。我只想知道,难道天下就没有人能阻止何侠了吗?”

  “少爷……唉,何侠……”娉婷深深叹气,苦笑道,“可以阻止他的,天下恐怕只有一个人,你心里也明白他是谁。阳凤,我是否应该……”

  “不!”阳凤仓促打断娉婷的话,满脸惊惶,连连,仿佛正陷入一个曾经经历过的噩梦,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垂下头,幽幽道,“你不要问我。这和当日堪布城危有什么两样?我错了一次,绝不要错第二次。娉婷,我发过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求你出山。况且,他已经失踪很久了,就算你出去,又上哪儿找他?”

  娉婷听了,久久不语,捧着神威宝剑,转身进了屋里。长笑在摇篮里睡得正香,月光温柔地洒在他的小脸上,印出漂亮帅气的轮廓,宛如从他父亲的模子里出来似的。

  娉婷瞅着儿子,微笑着喃喃道:“长笑,长笑,你知道娘为什么要给你取名长笑吗?娘希望你这张小脸总是笑呵呵的,每天都有让你高兴的事。”

  “儿啊,愿你日后不要遇上聪明的女人。”

  “太聪明的女人,总有一个地方很笨。心里打了结,自己怎么也解不开。”

  “她若不喜欢你,你会难过;她若太喜欢你,那你们俩都会难过。”

  云常,且柔城。

  “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

  “你说会帮我送信给师傅的。番麓,你这个骗子!”

  番麓轻易抓住醉菊擂打自己胸膛的玉手,皱眉道:“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东林现在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是流窜的败兵和逃亡的百姓,连东林王后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送信的人根本找不到你师傅……还打?你还敢打?喂,我还手啦!”

  他最近诸事不顺,丞相死后,何侠那边的官员百般挑剔他们这些被丞相提拔起来的外官。

  一会儿要粮饷,一会儿又说送过去的奏报不清楚,明摆着要给他这个城守颜色看。

  这一爆醉菊知道东林战乱,忧心忡忡,整天吵闹不休。

  “骗子!”醉菊被他扼住了双腕,只好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瞪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番麓没好气地问。

  “你哪次对我说过真话?”

  番麓不满,脸色沉下来:“我当然有对你说过真话。”

  醉菊双腕被他抓得难受,挣又挣不脱,俏脸气得染了,仰起头质问:“真话?含什么时候?”

  番麓认真想了想,答道:“我当初和你说过一句话——传言都说你长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嗯,这句绝对是真的。”

  醉菊微愕,脸上气出来的迅速蔓延,很快就过了耳后,连脖子都是热的。她安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几乎靠进了番麓怀里,咬着下唇,羞道:“喂,快放开我啦。”

  “谁是喂?”

  醉菊狠狠瞅他一眼,见他嘴角一翘,不知道他又想出什么坏主意,倒有些怕了,只好不甘心地道:“城守大人,放开我的手啦。”

  番麓得意地笑起来,这才松了手劲。醉菊把手缩回来,一看,手腕通红,那可恨的男人手劲真不小。含怨瞥他一眼,坐回床爆想起也许正在难民中蹒跚的师傅,又担心又心痛,眼睛红了一圈。

  番麓见她低着头不做声,完全没有平日那般泼辣活泼,也觉得无趣,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我会派人再送信过去,希望他们可以找到你师傅。”

  醉菊挪了挪身子:“别靠那么近。”声音像蚊子一样轻。

  “你说什么?”番麓一边大声问,一边又蹭了过去,这次挨得更紧了。

  醉菊猛然站起来,跺脚道:“你这人……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

  “你这女人!”番麓站起来,比她高了一截,居高临下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你不懂吗?”

  “谁口是心非?”

  “你!我靠过来,你心里挺高兴的,怎么嘴里就说不喜欢?”

  “我……我……”醉菊气得几乎哭出来,不断跺脚,“我什么时候高兴了?人家正担心师傅,你还来欺负人……早知道就让你死在松森山脉,让狼咬你的肚子,吃你的肠子……”

  说到一半,庞大的阴影已经覆到眼前,惊得醉菊蓦然闭嘴,踉跄后退一步,不料腰间却忽然被什么紧紧搂住了。

  红唇被番麓的舌轻轻掠过,一片,几乎快烧起来了。

  “啊……”醉菊大惊失色,眼睛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圆,直直看着番麓可恶的笑脸。

  番麓松了手,笑嘻嘻道:“今晚别想着你的师傅了,想着我吧。”手在僵化的醉菊眼前扬了扬,便转身离开处理公务去了。

  阳凤走进屋里,已经空了,不见则尹的踪迹。她心中微微一动,轻轻走到旁边的小房里,探头一看,则尹正弯腰在堆得老高的杂物里翻找东西。

  “找什么呢?”她低声问。

  则尹僵住了,好半天才缓缓直起腰,转过身来。月光下,阳凤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充满神采的眼睛。

  当这双眼睛显出这般神采时,他的主人一定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一个不可更改的决定。

  阳凤记得,那一年则尹作为北漠王的使者拜访归乐,就在何肃王子府里,她隔帘弹了一曲后,举起纤纤玉手,掀开了那么一点点帘子,在那一瞬间看见的,就是这双很有神采的眼睛。

  阳凤的心,像被撞了一下。

  事后,则尹告诉她,就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决定,就算得罪所有归乐王族,也要把她娶到手。

  他长得不英俊,比起小敬安王来,少了三分风流俊逸。可他黑而亮的眼睛,仿佛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仿佛天下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犹豫。

  “夫君,在找什么?”阳凤再次轻声地问,心中的一点点假设带着惊疑的萌芽,她小心地靠近,看清楚了则尹的脸色。

  “没找什么。”则尹坚定的眼神,在面对阳凤的直视时闪躲了一下。

  在阳凤的凝视下,他把粗糙的掌,悄悄地握成了拳。

  阳凤静静瞅着他,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肺腑,洞悉了他心中的一切秘密。

  他们已经做了多年的夫妻,从归乐王身边私逃,来到北漠,归隐,出山,堪布之战,再归隐……

  一路一路,漫长走来,现在有了庆儿。他们原以为许下归隐相守的诺言,真的可以谨守。

  一个归乐名琴,一个北漠上将军,昔日荣华,都遥寄于乱世风雨中。

  只在今夜月下这么一对望,仿佛许多的日子,都浓缩成了短短一瞬,都明白过来了。

  “左边的箱子。”阳凤幽幽道。

  “嗯?”

  “你的剑,就放在左边的箱子里。”

  看着娇柔的妻子,则尹的眼眶,骤然热了起来。

  “阳凤……”

  纤纤五指遮住了他的嘴,阳凤仔细端详着他,仿佛看一辈子也看不够,仿佛从来没有好好看清楚他的模样。

  “真好,庆儿长得像你。他爹爹……是个英雄呢。”阳凤偎依进夫君温暖的胸膛里,竭力感受着他的气息,终于狠了狠心,直起腰肢背过身,“我会在这里等你。”

  她咬着牙,跨出小房。回屋挨着床坐下,两脚似乎已经完全找不到知觉了。她也不困,痴痴坐着,就那么在夜色下,石化了一般,痴痴坐着。

  隐隐听见屋外脚步声,声音越去越远,每步都踏在她不安的心上,直到听不见了,许多往日的景象开始在脑子里浮现。阳凤静坐着,月儿悠然地下去,太阳缓缓爬上来,橙红色的光照出她一脸的泪痕。

  “阳凤,该起来了。”娉婷掀开门帘,看见阳凤的背影,愣了一愣,转头瞧瞧空空的床,“则尹呢?”她的声音骤然低下来。

  “他走了。”

  “走了?”娉婷走近,阳凤的表情证实了她的猜测。

  “天啊……”娉婷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不拦着他?你不是要他发誓陪着你隐居吗?你不是不要他再管这些事吗?”

  阳凤侧过脸来看她,失魂落魄似的,仔细盯着娉婷瞧了一会儿,似乎清醒了点,反而淡淡笑起来:“我从前不喜欢他打仗杀人,是因为那都是别人的心思,为了权势,为了保住王位,北漠王只当他是个杀人的工粳会拿剑的泥偶。可现在,让他拿起剑的,是他自己。”清晨的微风拂过阳凤的脸,吹动她额前温柔的刘海。

  “这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没人逼、没人求,他心甘情愿的。我不能拦着他。”

  她说得含糊,娉婷却明白了,叹道:“那你和庆儿怎么办?”

  “我和庆儿会好好活着,像他父亲一样,照自己想的样子活着。”阳凤朝娉婷露齿一笑,剎那间美得惊心动魄。

  外面传来笑闹声,两个小的一起醒了,奶娘赶来,一手抱起一个,去喂稀粥。

  娉婷陪了阳凤半日,站起来默默出了房门。太阳底下,长笑和则庆欢快地在稻草堆里钻来钻去,咯咯笑个不停。

  “爹……爹……”到了晚上,则庆仰头到处找那熟悉的身影。

  阳凤一把搂住他,轻声道:“庆儿啊,爹要去做一件他很想做的事。你会好一阵子见不到爹呢。”

  则庆老成地点点头,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不一会儿,又开始翻箱倒柜,想把藏起来的爹爹找出来。长笑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也一块帮忙。

  严苛的军令一道又一道地下来。家里的米缸渐渐见底,再过十来天,恐怕连孩子们也吃不上稀粥了。

  魏霆躺在无法动弹,知道则尹走了,用力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如此过了几天,云常大军的举动忽然异常起来,上头的命令连续来了几道,说要缉拿北漠残兵,抓到一个就有不少赏金,同样,胆敢窝藏的会被株连。

  官兵匆匆来,匆匆去,每来一次,村中都鸡飞狗跳,人人惶恐不安。

  阳凤和娉婷,都为则尹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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