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到今,大概没有一个嫔妃像她这样,把自己住的地方称为冷宫,自绝于帝王。
魏明嫣走了,翠萍死了,偌大的朝阳宫里,玉玄不再有可以说话聊天的人,亦无人可以陪她游园散心。
别的嫔妃若觉得郁闷,还可以回娘家找亲人诉苦,可是她……准都知道她跟父亲的关系一直僵着,即使经过溺水事件,依旧拉拢不了两人。
她觉得自己就像居住在活死人墓中一般,戴着厉鬼的面粳悲哀凄怆。
现在,她唯一的去处,就尸外的山林,借着烧香拜佛之名,闻闻人间的气息。至少,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女施主,好久不见。”慧益施礼。
“师太,我来了几次,你都不在庵中。”再次见到慧益,虽然只有数面之缘,玉玄却像见了故友一般,甚觉亲切。
“贫尼去了趟颖州。”慧益道。
颖州?那不是魏明嫣公主出嫁的地方吗?不知她近况如何。
一别数月,却像隔了一世,对于这个小姑,她真有几分想念。
“师太,你上次说过,可以替我化解心中愁苦,还记得吗?”
玉玄不敢确定当初那番话语只是一种宽慰,本来她也想假戏真做,跟魏明扬就此厮守一生,可谁料得到,上天偏不给她幸福。
“记得。”慧益笑道:“就不知雍妃娘娘如今还想不想要贫尼帮忙?”
玄妃娘娘?这声称呼,让玉玄一。“师太,你……”
“没错,贫尼早已知晓娘娘身分。”
“上次就知道了?”
“呵,当初皇上亲至庵中接走娘娘,京城里就传遍了关于娘娘的故事,贫昵再没见识,也该猜到。”慧益点头。
“既然如此,还请师太指点迷津。”她恍然大悟。
慧益双眸直盯着她。“娘娘还是想离开皇上?”
“想。师太可有法子助我离宫?”如今她真恨不得寻个清净去处,纵使天涯海角,也比待在宫里面对那个既不能恨亦不能爱的人强。
“娘娘真以为离了宫,皇上就不会派人去寻?普天之下,莫不是王土,娘娘又能逃到哪里去?”
“可上次师太你明明说有法子帮我……”难道那只是随口说说?
“贫尼是有法子,可不知娘娘是否愿意。”
“只要能摆脱现在的生活,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玉玄急切的道。
“娘娘,你可听过‘十二宫’?”慧益忽然缓缓说。
十二宫?
她算事陋寡闻之人,可对这三个字并不陌生,因为宫中时常有太监宫女私下议论,传入她耳中。
十二宫,看似平淡无奇的三个字,却能令朝廷上下闻风丧胆。
它不是什么亭台楼阁、皇宫别院,而是一个江湖上的秘密组织,专和霁阜作对。
没人见过十二宫宫主的样貌,有人说,他是先皇的私生子,因为皇后的陷害,先帝的抛弃,长大成人后回来报复,立志谋权篡位,颠覆霁朝乾坤。
霁皇,有三宫六院,外加太和殿、坤和宫,总共十一处,而也,却自称十二宫,比霁皇还多出一处,自认更加至高无上。
这些年来,十二宫干过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像是破坏了霁朝与北地的和亲,离间霁朝与南邻的关系,劫获救济灾民的官银,煽动好几次军中将士叛乱……每次出手,都让霁皇龙颜震怒却束手无策。
“师太为何忽然提到十二宫?”玉玄诧异地问。
“因为……”慧益一字一句地道:“贫民便是十二宫的人。”
她霎时怔在原地。
“师太如此坦诚,就不怕我去告发?”她半晌,她才尴尬道。
“我们恨的是皇上,娘娘恨的也是皇上,既然彼此目标一致,贫尼断言娘娘不会这样做。”慧益笃定回答。
的确,她看似冷酷,其实心很软,怎会害人性命?
政治纷争她素来不关心,谁能坐稳天下是谁的本事,魏明扬对她而言从来就是一个平起平坐的男子,她对他的爱与恨,不会因为皇帝这个身份而改变。
“有一件事,娘娘大概不知道吧。”慧益又道:“嫣公主到了颖州之后,就被山贼劫了。”
玉玄瞪大双眸,难以置信。
“虽然之后救了回来。”慧益露出诡异的微笑,“但被掉了包。”
“这事……为何我不曾听说?”这事令她益发惊愕。
“京里还不知道呢,以为公主真被救回了。”
“可……师太如何知晓?”
“因为这是咱们十二宫干的。”慧益神色镇定如常,仿佛只是在闲聊天气。
“如今师太把这些告诉我,以为我真不会去揭发?”玉玄眉间紧锁,感到眼前的一切像的漩涡,无意中,她已被卷了进去。
“娘娘不是想离开皇上吗?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
“对。燕羽将军在边关打了胜仗,不日便会携公主归宁,这假公主一进宫,肯定会露馅,十二宫还想仰仗娘娘您多多帮忙。”
“我?”玉玄不可思议,“我能帮什么?”
宫里又不只她一人认识嫣公主,就算她肯帮,也瞒不住吧?
况且她与公主感情深厚,又怎会任她身处境险而从视不管?
“娘娘有所不知。”慧益一眼看穿她的心事,“嫣公主如今与我矛主在一起,正逍遥快活着呢,她本就不喜欢燕羽将军,有人代她出嫁,她求之不得。”
天啊!难道……魏明嫣曾经对她提过的心上人,就是十二宫宫主?
她这几年的惊心动魄,都不知这三言两语来得震撼。
“替身公主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到朝阳拜见娘娘你。”
“你们两人关系亲密,宫里无人不晓,她头一个见你,宫里人自然不会起疑。”
“那又怎样?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不必瞒一世,因为她很快就能完成任务,而娘娘你也能因此重获自由。”
玉玄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恕贫尼直言,”慧益忽然神色凝重,“这次替身公主进京,就是为了刺杀霁皇,如若成功,娘娘不也自由了?”
他们要杀魏明扬?
玉玄知觉的脚一软,额间一阵眩晕,她扶住香案,极力不让自己瘫软在地。
“师太觉得我会答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答不答应,由娘娘自己决定。”慧益沉稳道:“我们不勉强。”
“你们不怕我把今天这番对话告诉魏明扬,让你们计划失败?”她是恨他,但真的舍得他死吗?
当初他勉强自己入宫的时候,或许她会因为一时激愤而答应他们的要求,但今天,在两人有肌肤之亲,在她一次又一次被他感动之后,她还会点头答应吗?
“娘娘若不答应,这计划就不会执行,又何来的失败?”慧益自信满满的扬笑,“还请娘娘回去仔细想想,贫尼敬候佳音。”
佳音?为何对方如此自信,确定她一定会伤害魏明扬?
“师太,有一事,我想问。”她咬唇开口。
“娘娘尽管问。”
“十二宫……为何要跟朝廷作对?”魏明扬虽然个性怪诞,却也算一代明君,自他登基后,日夜为内忧外患劳,力保国泰民安,这样做难道还不够吗?
“不是跟朝廷,是跟皇室。”
“宫主和皇室有什么深仇大恨?”
“的确是解不开的仇,化不了的恨。”慧益语气忽然变得狠绝,眼中闪过一比寒光。
“师太能告诉我吗?”
“皇室……害了他心爱的女子。”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玉玄惊膛了眼。
“他心爱的女子……就是当年的茹妃。”慧益道出惊人的答案。
茹妃?
十二宫主,就是当年与茹妃私通的男子?
难怪……本身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若易地而处,她相信自己也会同样的还以报复。
可是,别人的恩怨,为何要祸及到她身上?她有何错?魏明扬又有何错?
身子晃晃悠悠,她只想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清净的无名庵,原来并不清净,天下之大,为何没有一处能让她安心的地方?
离开庵门,下了山门,车轿在阶梯前等待着她,除了三两贴身宫女太监外,她没有带众多随从出门,而且一律命他们在山脚下等候。
然而,此刻她发现车轿旁多了一些人马,似乎来头不小。
“娘娘,您可回来了,庆安王爷正好也到山中烧香,看见您的车轿在此,想跟您打声招呼,等半天了呢。”贴身宫女连忙上前说。
玉玄愣住,却见魏明伦已经从车上下来,紫衣玉袍迎风招展。
他对她展露微笑,笑中似有涩意,不像从前那般明朗开怀。
“王爷,久等了,何必这样客气?”玉玄不好意思地先行打招呼。
“弟妹,我有话想对你说,能借一步说话吗?”他柔声问。
“这边吧。”他主动与她交谈,倒让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看见山道旁有一凉亭甚是清幽,于是顺手一指。
两人无语,一路步入亭子,听见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不瞒弟妹,我是想向你辞行。”一站定,魏明伦忽然换郑重神色,叹了一口气。
“王爷要去哪儿?”玉玄讶异。
“丛州。”
“为何突然远行?”
“我被外放了。”魏明伦苦涩微笑,“皇上赐我一片封地,希望我能去那儿安度此生。”
这是第一次,他不称魏明扬为“二弟”,却说“皇上”,从亲昵变生疏。
“皇上……是怕朝中诸事繁忙,劳累了王爷吗?”玉玄懵懂地询问。
“呵,弟妹,你真不明白?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就是这个道理。”
“王爷是说……”魏明扬要削他的权?“不,皇上向来倚重王爷——”
“那数去,先皇忽然驾崩,他刚登基,地位不稳,朝中需要有个手足帮他。如今皇位已稳定,又何需用我这功高盖主之人?”
“留着是个祸患。”魏明伦眉心紧蹙,“不过这样也好,丛州青山绿水,是个好去处,在那了此残生,也算安逸。”
“王爷……”玉玄听闻,心中不由得一般酸楚。谁不知道庆安王爷才华过人,抱负远大,就这样被贬到荒远之地,就算有金山很山养老,终究可怜。
“其实,明扬防着我,也有道理。”他咬咬唇,似有难以启齿之言,“宫中有些传闻,想必弟妹也听过吧?”
“什么?”此刻脑中一片迷茫,震惊的消息接踵而至,让她一时间承受不了。
“就是……关于我与嫣儿的绯闻。”
他和公主……他们……玉玄感觉耳边似有一只小蚊子在嗡嗡乱飞,让她无法凝神思考。
“我与嫣儿没有血缘之亲,自幼一起长大,难名亲近点,有人误会,可以理解。”他叹息,“可我真的只把她当妹妹,天地可鉴,明扬大可不必如此提防,把嫣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又把我流放到丛州。”
难道公证主被迫远嫁,就是因为魏明扬误会她和大哥……害怕传出宫丑闻吗?
别说两人的确没事,就算真的情投意合,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没血缘,为何不能在一起?
玉玄霁时替这对分离天涯的兄妹难过。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迫离散?就因为魏明扬的无端猜忌吗?
他是一个自私的人!此时此刻,公主临行前的话语再次传入她的耳膜,那种悲切,她可以深深体会。
“弟妹,就此别过了。”魏明伦低道:“将来到了丛州,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
话落,他转过向,步下凉亭。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忽然变得透明,衣袂飞舞之间,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就像当年他们初遇在扬州街头,那个她永难忘怀的印象,然而这一次,却蕴藏着无限悲伤。
看着她的救命恩人,她发誓着面具的行尸走肉——猛然,她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可以帮助他的决定。
虽然这个决定很残酷、很无情,可为了报恩,只能如此了。
依照她与慧益的约定,冒牌魏明嫣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便宜是前往朝阳宫给她请安。
她终于同意了行刺的计划,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魏明伦,她的救命恩人。
假如,霁皇驾崩,江山易主,魏明伦就能重返京城,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说不定……还能荣登帝位。
她傻吗?帮别人害自己的的丈夫,只为了帮助另一个男人的前途。
但她就是这样傻,因为她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有的东西她都能丢弃与背叛,但受人点滴,当报以泉涌。
戴上白颜面粳玉玄宛如骇人厉鬼。
她将容颜与情绪全部隐藏在面具之下,看不出是美是、丑,给人一种怪诞的感觉。
“公主金安。”
假冒的魏明嫣从正门翩翩而入,玉玄望着她,屏退四下宫婢,与她盈盈对拜。
这个替身与正主儿丝毫没有相似之处,十二宫怎会如此大胆,找来这样的刺客?
“娘娘……”替身有些怔愣,似乎被她的面具吓着了。
“看见我害怕吗?”玉玄猜到她的心情,温婉的声音似甘泉抚慰,“第一次见到我的人,都会胆怯。”
“你以为我愿意吗?都是皇上所为。”忆起那人,竟忍不住一阵心疼。今天,就要夺他的性命了,她真的舍得吗?
“皇上?”替身错愕,“我不明白……”
“大概因为太爱我吧。”她终于愿意承认,他是爱她的。其实她一直都知道,他是深爱她的。“他说,这是为了保我平安。”
“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美丽,以免男人喜欢,女人嫉妒。”
对方再次一怔,似乎难以理解这样的想法。
是啊,魏明扬,荒诞不羁之徒,当世又有几个人了解他?若非这一番相处,她也不懂他。
为何上天如此残忍,偏偏在她懂了他,即将接受他的时候,给她一连串的打击?
“昨日收到飞鸽舍己传书。”玉玄清清嗓子,导入正题,“宫主指示,要我助你。”
她不想把自己的身份多做解释,就冒充他小小十二宫的信徒吧,这样可以免去许多口舌。
替身微微颔首。
“这里有一套我的衣衫。”她道,“还有一张与我此刻所戴一模一样的面粳一会儿你换上它们。”
“我?”替身不解。
“换上他们,假扮我,待会儿魏明扬出现在此的时候,你便可以下手。”说话之间,她已捧上衣物给她,其中藏有一把亮晃晃,锋利无比的匕首。
“娘娘……”替身似有不解,“你与霁皇朝夕相处,真舍得他死吗?”
“你的意思是,换了燕羽将军,你便舍不得?”玉玄不答反问。
替身沉默,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呵,好一个冒牌公主,看来并非麻木的棋子,还有几分真情,看来十二宫很善于用人,知道真性情的女子,才能更为投入地演戏,也才能更轻易地达到目的。
“我与你不同,你爱燕羽,而我不爱魏明扬——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恨他!”
一个恨字说得掷地有声,仿佛蕴含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对,她恨他。这恨,包罗万千,怪异迷离,而她不能骗自己,其中,竟有爱……“时辰就快到了。”玉玄狠下心,“来,先刺我一刀。”
“刺你?”替身瞪大双眼。
“呵,若是此次不成功,我还得在他身边潜伏下去,不能惹他怀疑啊。”她苦笑。“对准这儿,快一点,狠一点。”她指指左胸,“我就不会痛了。”
“可……”那是心跳的位置啊!
“放心。”看出她的迟疑,玉玄安慰,“我的心比别人生得偏,在右边。”
她撒谎了。从小到大,她第一次撒这样的漫天大谎。
其实,她只是一个再普遍不过的女子,心脏也生得正常。
若说偏心,她的确偏了,宁可杀死自己的丈夫,也要帮一个与己无关的男人,真是偏得厉害。
看着那把刀,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求死。
没错,她想死,想和那个即将被害的人一起殉葬。
是她害了他!他那样爱她,宠她,到头来,她还是背叛了他,甚至要杀了他……希望这一刀,弥补她所有的罪过。
等到阴曹地府,等到轮回转世,她一定做牛做马,弥补今生对他的亏欠。
扬,对不起……她的心中默默念着,酸楚涌上喉咙,哽咽难言。
谁让他们太迟相遇,在她欠了另一男人的情之后才相遇。
下辈子,她一定要早早遇见他,早早欠他的,这样就可以永远守在他身爆永不分离。
抚摸脸上面粳这本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保护她安全的礼物,如今,却要成为加害他的掩护。
世事弄人,真是可笑。
玉玄看见替身公主举起匕首,对准之前说好的位置,略带激颤的一举刺入——果然是锋利罕见的凶器,无声无息如入泥中一般,没入活人血骨,很适合她这样的弱女子使用。
能死在这样的刀下,大概痛苦会少一点。
玉玄一声不吭,软软倒在地上,屏风遮映,掩住了她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