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子穿过御花园,夜昙的气息在夜风中弥漫,钻入他的鼻尖,带来久远又忧伤的回忆。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的那些夜晚,当夜昙盛开之时,他也是这样,悄悄来到这个地方。
只不过,当时的他不必穿着抑郁的黑色斗篷,亦不必戴着这样沉闷的黄金面具。当时的他,还是一个快乐无忧的青年,情窦,初开。
听说,她的鬼魂回来了。
这样的传闻,从她去世之日起从没停过,但也从来没人见过真实的鬼魂,一切只是谣传而已。
可这次不一样。
这次,有人亲眼看到她的倩影在荒废的宫中徘徊,穿着她钟爱的水红衣衫,素颜白面上,以银粉绘着一只蝴蝶。
没错,那是她的衣,是她最喜爱的妆。
他要回来看一看,看看传闻是否为假,想念的心让他如此,再见她一面,哪怕只薯魂……荒废的宫中一片黑暗,唯有月光照着他的影。
自从上次重建停工之后,这里又被冷落了,枯枝杂草显得更加凌乱,断壁残垣被敲打得惨不忍睹,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富丽堂皇。
他伫足,停在一株夜昙前,有种抽泣的冲动。
洁白的夜昙,似乎是这宫里唯一残留下的东西,依旧美艳洁白,定时而开,仿佛有她在天之灵的庇佑。
忽然,他听见一阵歌声。
歌声缥缈,从那荒废的宫殿之内传出,一听便是女子嗓音,纤细而悦耳,却在这夜幕之下,显得阴森恐怖。
他不怕。因为,这是他熟悉的歌。
他不确定声音是否相同,但歌曲却很熟悉。
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他施展轻功,飞一般直入殿内,在落满尘埃的帘幕间,看到了那久违的一抹红。
“阿茹——”他忍不住哽咽轻唤,身子激颤。
那抹红缓缓转过来,幽幽月光正好倾洒在她脸上,只见一张煞白面具。
然而,面具中央却绘着一只银色蝴蝶,闪闪烁烁,比泪光益加动人。
“阿茹,是你吗?”他急上前,顾不得阴阳两隔,轻抚对方的秀发,“是你,我知道……”
话未落,忽然,呼的一声,遮盖俊颜的黄金面具被对方一把摘下,五官顿时显露无遗。
“阿茹你……”他大吃一惊,但并没有退后,因为,他是那么爱她,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让他畏惧。
“王爷,是我。”红衣女子同时摘下自己的面粳“我,不是你的阿茹。”
他愕然,好半晌,才看清对方容颜。
那不是茹妃的鬼魂,那是活生生的人——名叫玉玄的女子。
黑衣男子这才微微退了一步,老谋深算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愕然的神情。
他,魏明伦,十二宫宫主,潜伏在皇上与太后身爆他们都浑然不觉,却被这弱质女流识破了身份。
因为大意,还是因为爱情让他失去了警觉?
“王爷,当年茹妃的情夫就是你,对吧?”玉玄轻声问。
魏明伦沉默,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次被唤醒,直击他的心,激起的疼痛。
“没错,是我。事到如今,没什么好瞒的了。不过,你怎么猜到是我?”
“因为你说谎,当年在扬州帮我的明明不是你,你却谎称是自己,为什么?”玉玄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大概是想骗我替你做事吧?”
“哦?”他一挑眉,“做什么事?”
“那日我从无名庵出来,慧益向我坦白她是十二宫的人,怂恿我替她谋害明扬,我没有答应,但在山脚下,我却遇到了你,你早就等候在那儿,名义上是与我告别,实际上却是推波助澜——你知道,为了报恩,我会背叛明扬。”
“但这也不能说明我与茹妃有关吧?”
“慧益曾向我透露过一句话——茹妃的情夫,就是十二宫宫主,我仔细想过,当年有谁可以接近茹妃,让她爱恋倾心?想来想去,只有王爷你,因为你们年纪相仿,郎才女貌,而且,可以在宫里任何地方自由行赚也唯有你,是除了皇上之外,唯一可以集结多方力量与人马,与朝廷抗衡的人。”
“这一切,只是你的猜测。”
“对,只是猜测,所以我假扮茹妃鬼魂,引你出来,而你果然来了。”玉玄苦笑,“王爷,我真希望是自己猜错。”
为了假扮茹妃,她仔细研究了茹妃生前的种种行事,比如她爱穿的衣衫,打扮的妆,爱唱的歌……她在索白面具上绘了一只蝴蝶,这面粳是明扬为她打造的那副,从前,她用来加害心上人,可现在,却是引诱敌人。
她早说过,这面具里,蕴含了她的命运。
“你很聪明。”魏明伦终于点头。“不过,有点晚了。”
“晚?”玉玄轻轻拍掌,“看看是谁更晚吧。”
众侍卫听见掌声,蜂拥而入,幽暗的室内灯火通明。
魏明伦看着四周,并没有惊慌,只淡淡一笑,“向太后借的?”
“没错。”她诧异他的镇定。
“可惜,再多的埋伏都没用。”
说时迟,那时快,魏明伦刚一张嘴,便一把掳过玉玄,脚下一蹬,只见地板裂出一道口子,他倏地钻了下去,带着想挣扎却无力的人质。
“忘了告诉你,这条地道,就是当年我与阿茹私会时修建的。”
玉玄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语,身不由己地被他挟持着,穿过黑暗。
魏明扬收到信之前,就已经听众侍卫转述了昨晚的一切。
他的大哥,他从小到大敬重的大哥,居然就是十二宫宫主?
难以置信,却是事实,要他打落牙都要和血吞的事实。此刻,明明不是寒冬腊月,为何他却感到刺骨的冰冷?
他独自登上高山,来到这荒野坟地,满野都是疾风劲草,等待他的人依旧一身黑衣,在一座碑前伫立。
他牵挂的女子被悬吊在碑旁的树上,剥去红衣的白裙,在风中飘荡。
魏明扬心头激颤着,她的双眼紧闭,但胸前均匀起伏,显然暂时无恙,他这才稍微镇定。
“这是茹妃的墓?”走到黑影身后,他缓缓问。
“没错,当年魏明楚下令将她弃尸荒野,是我从乱葬岗中将她找回,埋在这里。”魏明伦望着远方,淡淡回答,“这里很安静,她会喜欢,只可惜,没有夜昙……”
夜昙,是茹妃最喜欢的花朵,魏明扬曾听说过。
“什么叫十二宫?”他忽然问。
“什么?”魏明伦没料到他会直接提问,微微一怔。
“听说大哥旗下组织命名十二宫,小弟我一直迷惑,不解其意。”
“你心上人被绑在这里,你不去看她,却问这些小事?”魏明伦一含“都说二弟行事诡异,今日总算见识到了,很好,有帝王之风。不要窝囊废。”
“既然她性命暂且无忧,还不能与大哥闲话家常吗?”魏明扬笑着反问。
“世人都说,十二宫因与皇帝做对,所以要比皇帝多建一宫,故以此命名,二弟没听过吗?”
“听过,但我想大哥行事应该不会如此肤浅,所谓十二宫,应该另有典故。”他挑眉直言,“应该与茹妃有关吧?”
“聪明,”魏明伦颔首,“十二宫,其实是天上的十二组星辰。”
“哦?”魏明扬明了,“我想起来了,茹妃的故乡,以星辰为神,所以时常占星拜星,这个名字,其实是为纪念她。”
“希望她真能化身天上星辰,永远不要再降临凡间,因为这里只有痛苦。”他仰首远眺,俊颜痛楚地扭曲。
“大哥要为她报仇,小弟理解,可小弟自认与大哥情同手足,没做过任何对不起茹妃的事,为何要把怨恨全都加诸在小弟身上?”
“你没做过?”魏明伦猛地回头瞪他,“要不是你向魏明楚告密,阿茹她会死吗?”
“告密?”魏明扬不解,“告什么密?”
“你撞见我们私会,将此事禀告先帝,你以为我不知道?”
步步相逼,他怒喝道。
魏明扬恍然大悟,一阵沉默过后,极力,“不,大哥,不是我。”“那还会有谁?”
“……总之不是我。”他能说什么?能告诉大哥是燕羽所为吗?如此大哥的报复将落到燕羽头上,他不希望童年的伙伴惹上麻烦。
反正被误会了这许多年,要惩罚,就惩罚他吧。
“含狡辩!”魏明伦果然满脸不相信。
“大哥是从何时开始,知道我对玉玄有好感?”他心中疑问诸多,就趁此刻一一问明吧。这样推心置腹的对话,他们兄弟二人从前不曾出现过,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了。
“从你我去学士府赴宴那天开始。”
“从那天开始,大哥就决定利用玉玄报复我?”
“没错,我无意中打听到她倾心于我,竟是将我错认作你的缘故,于是灵机一动设下这个局。”
“大哥认定我一定会娶她?难道不知,我因为爱她,会尊重她的选择,假如她真要嫁你,我不会阻拦。”
“没错,你会尊重她的决定,但不会让她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宁可自己娶了她,努力给她幸福。”对此,魏明伦胸有成竹。
“说真的,当时,我差一点儿就同意她嫁给大哥你了。”魏明扬却道。
“但你终究没同意,因为发现了我在‘抿嘴’。”
抿嘴?没错,因为这一习惯动作,让魏明扬认定兄长心中没有玉玄,当下抢婚。
“啊,那是我故意做给你看的。”魏明伦忽然大笑,“你终究上了当。”
“故意的?”魏明扬像被人迎头一击,好半晌怔愣不语。
此时此刻,不得不承认,大哥的谋算的确高出他一筹,懂得将计就计,引人入套,要怪只怪他太自信,以为察言观色便能掌控全局,孰料,表情动作是可以骗人的。这一回,他输得心服口服。
“翠萍呢?也是大哥你杀的?为了离间我和玉玄?”这是他一直驻留在心中的谜团,枉受不白之冤,差点儿害他与心上人决裂,他当然要弄个水落石出。
“是。”魏明伦不避讳地回答。
“你……翠萍只是一个小丫头啊。”无辜路人也要加害吗?
他敬重的大哥,何时成噬身恶魔了?“她摘了阿茹的夜昙,我说过,不许任何人碰阿茹的东西。特别是夜昙,那是她留给我唯一的纪念,你懂吗?唯一的!”魏明伦眼中满是红丝。
魏明扬一直以为,自己为爱已经够疯狂了,可比起眼前的大哥,却仍自认不如。
“大哥,我只身前来赴约,你也该照信上所说,放了玉玄。”
他凝视树上,终于显露出一直暗藏的担忧神色。
“我会放了她,甚至也会放了你。”魏明伦一脸诡异。
他蹙眉不解,“什么?”
“看见了吗?这墓前有一只鸟笼,”魏明伦的俊颜此刻因为仇恨而变得扭曲可怕。“知道里面是什么吗?蝙蝠,有毒的红蝙蝠。
颖州的瘟疫从哪儿来的?呵呵,据说,就是因为被这蝙蝠叮咬所致,我要你现在亲手打开笼门,将它们放出,一直飞到京城,让京城变成死城,让霁朝的天下毁在你手上。即使你死后,也身败名裂,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大哥以为我会答应?”魏明扬听见自己轻颤的声音。
他不害怕,只是感到痛心,忆起昔日的手中之情,痛得。
“对面山上,有弓箭手正对着你,也对着你的心上人,如果不答应,他们会立刻射穿她的脖子,让你一生一世痛苦追悔莫及。”魏明伦一阵狂笑,“可你一旦答应,对面山上亦有我绑架而来的三十多个社会名士,他们会把你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流传出去,让你被世人唾骂,天地不容。”
他还能选择吗?身败名裂,比起失去心上人,哪一个更令他绝望?他知道自己应该先救天下苍生,为大我牺牲小我,可爱人近在眼前他都救不了,谈何济天下?
握着拳,他深深握着,指甲掐进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这才作出决定,一步一步地走鸟笼……“不,扬,不要。”玉玄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听到两人的对话,激动大叫。
魏明扬没有回头,因为知道一回头,就会改变主意。
他承认自己不是明君,从此以后,恐怕还要成为世人唾弃的昏君,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纵使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能,笼门轻掀,红色蝙蝠像乱箭一般飞窜出来,扬着翅膀,如魔鬼在天空中飞舞,四处扩散。
“不——”耳边传来玉玄声嘶力竭的叫喊,然而,他却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见。
玉玄昏昏沉沉,不知病了几天,醒来的时候,已是京城疫情流散之时。
她的眼泪顺着双颊一滴一滴淌下,不愿做红颜祸水的,却仍害了天下,她恨自己为何要自作聪明,以为会是魏明伦的对手,孰料反被他所擒,害了她的心上人。
魏明扬没有来看她,榻前,只有孟学士一人端着汤药,满脸关切。
“女儿,你醒了?能动吗?门外备有马车,咱们得离京。”
“离京?”她一怔。
“京里疫情蔓延,再不出去,会被困死的。”孟学士焦急道。
“不,我不走。”玉玄缓缓,拼命支起身子,“我要进宫……”
“你说什么?”
“我要进宫见他,要死也要跟他死在一起。”两个人闯下的祸,为何要他一人承担?她不能离去,死也不能独自离去。
“女儿。”孟学士不由得跺脚,“该叫我说什么好呢?就是皇上让咱们离京的。不然你以为全城戒严,咱们父女没有金牌能出得了城门吗?”
什么?他赶她卓她早该想到,一个这样爱她的男子,肯定会为了她的安危着想,可难道她不爱他吗?有谁能体谅她要与爱人同舟共济的心情?
她不语,就这样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扶着墙往外走去,执着,执拗,说什么都好,总之,她就是要到他身边。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要强呢!”孟学士叹道:“你怀孕了,知道吗?”怀孕?她猛地回头。
天啊,原来如此,难怪她最近一直渴睡。
“为了未出世的孩子,你也不能去啊。”孟学士叫道。
不,这话说反了,为了孩子,她一定要去,
“爹,你就放了我吧。”生平第一次叫出这个难以启齿的称呼,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你说什么?”孟学士整个人都呆了。
“爹,女儿一生的幸福自己做主,求爹爹宽恕。”她屈膝,郑重地一拜,仿佛在对从前的自己告别。
从前那个仇视父亲,怨恨夫君,整日顾影自怜的孟玉玄已死了,自这一刻开始,她将变成一个豁达有担当的女子,迎接可能更为困难的后半生。
所有该承担的一切,这一刻,她都做好了准备。
“你去吧……”孟学士老泪纵横,终于点头放行。“为了这一声爹,什么事,我都答应。”
夜已深,魏明扬独自立在城头,看见天边的残月旁,似有蝙蝠的影子在盘旋,他的鼻息中,满是瘟疫的窒人气息。
披散着长发,穿着白色单衣,一把长剑握在他手中。
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假如瘟疫不能控制,就挥剑自刎,谢罪天下。
他吩咐过了宫人,自刎后要将他五马分尸,头颅悬于城门之上,供百姓唾弃,尸体抛诸荒野,让婪蚕食。
就这样在天地间挫骨扬灰,以平民愤吧。
此时此刻,他心中念想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在她父亲的护送下出城了吧?只要她平常离去,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枉费……“扬——”忽然,他听见一声亲昵的呼唤。
是谁?是他的幻觉吗?他倒希望只是幻觉,可转头之间看到了那真实的人儿,却让他的心坠落到谷底。
“不是让你走吗?”他吼,“为什么不卓”
“扬,”玉玄心平气和,朝他缓步踱来,“你以为,我和孩子会抛下你吗?”“你……”他双眼瞬间迷离濡湿,“既然知道自己怀孕了,为何还要留下?”
“若是走了,我和孩子或许可以一生平安,却不会有半分快乐,我失去了丈夫,他失去了父亲,成为孤儿寡母,还要时常听天下人议论唾弃你,在屈辱与内疚中生活,有何幸福可言?”玉玄站定,目光宛如琉璃般闪烁,“可若是留下,支持你的意念,与十二宫殊死一搏,或许还有赢的机会。”
她轻轻的,将长剑从他手中抽去。
长剑一掷,落地间发出金石之声,仿佛震醒了魏明扬的意志,让他从悲伤中解脱出来。
他对她伸出双臂,玉玄笑了,飞也似地投入他的怀中。
两人相拥,喜极而泣。
他感到泪水顺着他的脸庞与她的交织在一起,分不清你我,只有肌肤间那种贴合温暖的感觉。
他着,因为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仿佛能瞬间带他穿过黑暗,看见拂晓之光。
“报——”有侍卫这时奔上城楼,一路呼喝,“皇上,捷报——”
相拥的两人一怔,同时回眸,望着消息,传来的方向。
“皇上,疫情已经得到控制,若离姑娘的偏方果然灵验。”
侍卫如此说。
若离?玉玄诧异,那个入宫行刺的替身公主吗?据说明扬已经饶了她的性命,放她与燕羽回归江湖,为何她会忽然出现?
“他们听说京城有劫,主动回来相助。”魏明扬涩笑,“看来当初留人生路,是留对了。”“与人为善,与己为善。”
“玉儿……”他握住她的手,哑声道:“你知道吗?方才就在你到来之前,我差点儿就放弃了……”手中的剑,差一点儿就让他血溅当场,不想再等待磨人的结果。
或许上天感动于他们的执着依偎,不离不舍,才给了这次机会吧?
“扬,我会留住你身爆无论何时,何事。”她微笑柔声回答。
“这场瘟疫只是开始,与十二宫这一仗,可能还要打很久……”他不忍地看着她,“我们会很苦。”
呵,很久是多久?自古就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也许一世,也许没几天。
她能等,亦能忍。
与心上人厮守在一起,就算魔鬼降临,她也无所畏惧。
天快亮了,她靠在他的肩头,设想他们的未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