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庐中谁闻平戎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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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兵没话说。”杨掞不屑的笑道:“要是真的不慕功名,费这许多心思来引总管前来拜见所为何事?”

  郑云鸣摆手表示不同意:“胸中有真才学却学人去遁世归隐,和明珠淹没在淤泥里有什么两样?珍宝就是要光耀于人前才能称得上珍宝,若是掩盖于尘土中,和寻常石块泥丸一般,才叫违逆天道。”

  “不要多说闲话,随我前去拜见一下这位白先生。”

  说罢他径直上马,轻轻一磕马的肋部,领众人向竹林而来。

  稀疏的竹林里果然藏着几间整洁的草庐。篱笆外种植着芍药和牡丹,自然在这个时节里还没有到开放的时候。只有院中一株高大的树正在肆无忌惮的吐露着芬芳。

  郑云鸣侧耳细听,分明听见草庐里仿佛正在有人在弹奏瑶琴。

  众人下马来到庄前,郑云鸣举手敲了几下柴扉。一个青衫小童子开了门向着郑云鸣鞠了个躬:“您终于来了。”

  郑云鸣整了整衣冠,上前行礼,恭恭敬敬的说道:“京湖安抚制置使帐下营田总管、权知襄阳府郑云鸣拜见白先生。”

  童子叹了口气:“总管早来一时半刻便好,我家先生刚才闲坐的时候突然动了雅兴,正在堂上弹琴呢,他奏乐的时候是严禁别人打扰的。”

  杨掞冷冷的说道:“故弄这许多玄虚,将大鱼骗上了门,却无端端的摆这个架子,贵主人未免”

  王登狠狠的拉了一下他的袍袖。郑云鸣回头瞪了杨掞一眼,转身对童子说道:“无妨,等先生演奏完了再相见也不迟,可否让我们在院中等待?”

  童子点头称可,却又说道:“草庐中不许携带盔甲军器,各位将军要进门时,须得脱了甲胄摘了刀剑。”

  王登剑眉一挑,朗声说道:“将军除死方卸甲,壮士断臂剑在身,你家主人连这个也不懂么!”

  那童子飞快的回应道:“先生说了,入得草庐便不是将军总管,而是高士君子,要较量的不是刀剑兵甲,而是这里。”他指了指心的位置。

  郑云鸣看这小童子口齿伶俐的模样,知道白翊杰平日里交往的都是名士,就算是童仆也都已经见惯了大世面。

  他吩咐道:“全部卸甲!把佩剑和弓箭摘下来!”说着从腰间摘下了佩剑交给了童子。

  卸去了铁甲身和头鍪之后,众人来到院中等候。

  那琴声在郑云鸣初听的时候轻盈舒缓,仿佛使人置身悠闲乡野,安定平和。待得众人进院之后,一声弦鸣,旋律急转而下,紧密急促,弦声高亢,仿佛千军万马突然席卷而来。琴声峻急之间,阵阵金戈之声可闻,中又夹杂无数低回哀鸣,仿佛是夹杂在兵火中的百姓们正在挣扎呼号。突然间琴声一转,短促的低音在高昂的琴声里响起,仿佛在相争之时一方突然派出了一支奇兵,嵌入了另一方的阵中。

  短促的低音先自响了几声,随即如暴风骤雨一样淹没了高昂的声响,那高昂之声被低沉短促的声音一冲,登时纷乱零落,先是弹奏的节奏渐渐变得沉缓,接着声音也越来越低,终于一时半刻之后消寂纷繁交错的低音中。而低音也终于慢慢的舒缓了下来,再度恢复到先是时轻柔平和的旋律,伴着一声悠长的颤音,一曲戛然而止。

  那童子赶忙推门进屋进去。屋中一个青年男子的清朗声音问道:“襄阳的客人到了没有?”

  童子说道:“郑总管已经到了多时啦,现在正在院子里等候。”

  那男子略带不满的说道:“如何不早报?待我开门相迎!”

  少时木门吱呀一声推开,白翊杰走出了茅庐,降阶来迎。

  众人把眼看时,只见这少年书生不过中等身才,面如美玉,颌下几缕短须,纶巾儒服,手中轻挥一柄白羽扇。若说是与评话里的诸葛亮相比,无论神形倒真是有几分类似。

  郑云鸣正了正冠冕,上前施礼:“京湖制置使司部下、营田总管郑云鸣,久闻清名无缘得识先生,今日专程前来拜访。”

  白翊杰拱手还礼,笑道:“翊杰山野村夫,如何劳动总管大驾亲至?原是我应该早去老鸦山谒见的。”

  郑云鸣背后杨掞又是哼了一声。

  白翊杰只当不知,挥扇说道:“不嫌蓬荜简陋,烦请草庐中少坐。”

  又对王登和杨掞微微一笑,说道:“景宋和纯父也进来吧,我知道你们心中一定一肚子话想要说。”

  杨掞和王登同时脸上露出一丝轻蔑。

  那还用得着你来说?

  入堂之后双方分宾主而坐。童儿呈上桃木茶盏,盏中新煮碧峰嫩叶,满室生香。

  还没等到郑云鸣开口,王登抢先说道:“素闻先生胸怀大志,有成诚爱国之心,为何反而协助乡民对抗朝廷?这虽然不算诗然投敌,但人人都如先生一样,蒙古人岂不是垂手而定京湖?”

  白翊杰一摆羽扇说道:“不然,均州残破之后,胡骑在州境之内四处出没,溃败下来的官军也失去了指挥成为贼匪。百姓在兵乱中只能勉强自保,怎么分得清楚谁是前来讨贼的官军,谁又是变成贼匪的官军?襄阳之乱方才平定,乡民们团结起来防备乱军袭击,不辨贤良,其情足有可原。”

  郑云鸣笑道:“葛统制虽然沙场多年,毕竟是个直肠子性格,先生跟他耍阴谋诡计他是胜不过的。但我没想到以杨纯父的才智也这么容易就折在先生手中。”

  “杨纯父有一个毛病,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白翊杰全然不顾杨掞难看的表情,径直说道:“他为人太过自负,总是认为计策无人能及,当他考虑策略,策划周详,准备慎密,这一点我不能比美。但是当一策功成之时,就是他放松警惕的时候。所谓青灯底处反为黑,我正是抓住了这一点。纯父攻破白家寨的时候满心以为计策已成,顿时丧失了警觉。他哪里知道我就在文庙厢房中藏有机关暗格,里面藏了甲兵等着他上钩呢?”

  杨掞眼皮一翻,冷冷的说道:“不错,前番的确是先生的计策胜了我一筹,但是以这等绑架人物的小伎俩,是胜不了沙场上百万蒙古精兵的。”

  白翊杰平淡的说道:“正是如此,学生胸中另有平戎之铂只是不知来访之人是否有缘,能让这些谋划变为现实。”

  郑云鸣将身趋前,肃然说道:“国家不幸,先被契丹侵扰,又被金人袭占中原,每每割地赔款,以岁币贿赂胡人暂图一时苟安。倘若只是如此,郑云鸣也不存奋死一搏之心。我不是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真英雄,以一己身骨换取山河完璧,我自认是做不到的。但蒙古人与契丹、金人,以及之前所有的胡人均不相同。”

  他神色沉重,如同是在叙述生死大事:“以往的胡人多半在占据中原之后志得意满,给江南的汉人留一线活路。但蒙古兴起之后全不相同,他氓一国,灭一国,立一达鲁花赤监管,稍有抵抗者即行屠城,完全不给对方任何生存机会。并且他们对占领地的旧有文明体系毫不在意,我听说他们在西域将歌女招进清真寺,肆乐,用黄金封皮的古兰经挖去书页当做马槽喂马。我听说他们在北方将文庙当做马厩,里面到处都是马粪。他们还推倒孔子的雕像在上面撒尿,将圣贤书当做柴草焚烧。”

  “摆官收税,可以忍受,欺压,可以忍耐,甚至于身为贱民,为了生存也只得忍气吞声。但是将我们一以贯之的文明根脉掘断,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从此不能读书识字,学习先贤的道理,成为浑浑噩噩的人,让我们从此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将要去向何方,这样活着,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只有这一条我们绝不能忍受,”郑云鸣咬着牙说道:“为了千秋之后的子孙也能秉承先贤们的精神,沐浴到唐风宋骨的风华,我们决不后退,必须和蒙古人决一死战!”

  白翊杰轻轻摇了摇扇子:“但要战胜蒙古,要比对付匈奴、突厥和契丹女真困难的多。”

  “正是,这半壁河山,虽然号称东南形胜,富庶繁华。”郑云鸣慢慢的摇着头:“其实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是不折不扣的贫穷国家。”

  “今日的战争与秦汉时候大相径庭。战争需要的资源已经不仅仅只是农夫和粮食,今天的战争,需要训练有素的职业军士,需要精良的武器装备,需要大量的坐骑和驮畜,需要精通机械和造船的工匠,以及巨额金钱。”

  “可惜大宋除了最后一项之外可以说桩桩都比不上蒙古人。我们用收容流民的办法扩军,军队的训练无法保证,不合格的军士无法及时淘汰。江南之地不但缺乏金银,更缺乏高质量的铜铁铅锡资源,而蒙古人占领的地区这些资源不但数量惊人而且质量都是第一流的。制作弓箭的角筋、木材和翎羽我们缺乏,制作盔甲的精铁我们缺乏,制作长矛的木材我们缺乏,甚至于铸钱的黄铜我们都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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