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人当然起来了,不但早就睡醒了,还以为大司马和左将军丢了呢。
少数几个离大司马的营帐较近,还比较明事理的,隐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自觉地守着帐外三尺,不让旁人靠近,被问及理由,便装傻往地上一指,称积水较深,走过去鞋要湿的。
什么鬼理由,真不愧是桑祈带出来的兵。
闫琰抽了抽嘴角,刚想冲进去,就看晏云之迈步走了出来。看上去应该也是睡得不错,姿容皎洁,神清气爽。
于是白了拦路的几个人一眼,心道是哪有什么积水。上前拦住他道:“兄弟们已经开始干活儿,战场收拾得差不多了,明早应该就可以开拔,进入岳城。我已经先派一队人马过去了。”
晏云之边往前走,边应了声:“好。”
对方个子比自己高,腿比自己长,本来平时就跟不上,最近腿脚不太好,追起来更是费劲。闫琰一着急,在后面喊道:“可是桑二又找不着了,莲翩都快急坏了。”
帐内的桑祈一个心虚,悄无声息地往里侧缩了缩。
却听晏云之从容道:“放心,在我那儿。”
“啊?”闫琰惊了惊,看看营帐,再看看他,欲言又止。
又听晏云之说了句:“还睡着呢,让她再睡会儿吧,我们去你那儿说话。”
语气非常平常,让人不由信服,觉得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桑祈只不过是太累了,在他那儿睡了一觉而已。
闫琰“哦”了一声,挠挠头跟了上去,还不忘嘟囔一句:“真能睡。”
帐外围着的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不得不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大司马真是神人啊……右将军也……真是单纯啊。而后清清嗓,终于从帐边撤走,各忙各的去了。
桑祈疲乏得很,果真在他那儿又睡了一觉,待到晚上,才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来,回到了莲翩身边。
莲翩已经听闫琰说了她在晏云之那儿了,倒是没一直操心到现在,可是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有什么不对,蹙着眉凑上来,胳膊肘推推她,问道:“小姐,没出什么事吧?”
“能出什么事啊……哈哈。”桑祈干笑着,拿了水囊喝水,佯装不解。
莲翩问了半天,也没套出话来,只好作罢,但看着第二天她骑马的姿势表情,就明白了几分。
桑祈对男女之间的事,向来不感兴趣,一知半解,不代表她也一样。
毕竟跟府上的婆子丫鬟接触多了,私底下传阅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画册她也看过,并且听说过各种各样的相关知识。对于桑祈在晏云之的帐内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心里已经猜出一二。
在岳城安顿下来后,她便去了一趟郎中那儿,回来给桑祈熬了一壶热茶。
桑祈接过来一闻,就皱了眉头,疑道:“这什么玩意?”
“红花。”莲翩没好气地答道,在她身边坐下来,一脸说教的表情,“你也真是,就不能注意着点,一个没看住就……大司马也不为你想想,毕竟没成亲,你又在孝期,万一不小心身怀有孕,传出去可怎么办?”
说着,仿佛看到桑祈已经怀孕了似的,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桑祈尴尬地咳了咳,面红耳赤,绞着手指头,低头道:“那个……他……”
“他什么。”莲翩白了她一眼,“你就知道他好,永远偏袒他。”
桑祈吐了吐舌。
“也不是我偏袒……他……还是有帮我推拿过的。”
用细如蚊讷的声音,说完了这句话后,为了不让莲翩操心,她还是把这碗红花水喝了下去,也算是上个双重保险。
莲翩看她喝得干净,方才满意。
事已至此,多余的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叹了口气,叫桑祈还是多小心些,便去睡了。
然而,比起操心她会不会怀孕来,眼下还有更棘手的问题。占领岳城后,原本松了一口气的将士们,很快便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岳城里物资紧缺,根本没有存粮。
本以为可以暂时获得甄远道部剩下的补给,不必像之前那样着急,等待后方队伍上来的他们,再一次陷入尴尬的境地。
塌方的道路尚未可以通行,而他们的粮食,就算再节省,也只够再吃两天了。
已经上台的卓氏政权不会给他们调拨国库的存粮,向刚刚经历过灾荒的岳城百姓要粮更是不可能,一时之间,众人感到手足无措。
晏云之沉吟一番,提出一个想法:“我们可以向岳城的商号借粮。”
闫琰觉得不太可行,摇头道:“现在是战时,他们若是有粮,卖高价还来不及,哪里会借给我们?”
而后有些懊恼,道:“钱我们倒是不差的,问题是现在没有。要不先欠着,回头再还?”
晏云之点了点头,“我也正是此意。以我们几家的声誉,先借些粮食,回头再把钱补上,应当不成问题。”
说着,便派人前去打听打听,岳城之中,现在有没有什么大型商号在,粮商们现在手头都有无存粮。
打探的士兵很快就回来了,有些兴奋道:“岳城现在确有一家商号在,而且卖粮,还是大燕第一大商号,汤家的铺子。”
他说话的时候,心中窃喜,觉着只要价钱谈拢了,汤家肯定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就算现在在岳城没有粮食,也很快就能变着戏法从别处弄来。这粮食危机,应当得以解决。
可一听说是汤家商号,桑祈却皱了眉头,向身后靠了靠,思忖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汤家可能正是支持卓文远上位的幕后力量,他们会卖粮食给我们吗?”
不去试试,谁也不知道答案。
听说汤家有一个分管商铺的小姐在岳城,桑祈决定由自己出面,前去会上一会。
临行前,和莲翩张罗了一番,带上了自己仅备的几套首饰中最好的一套。
汤家铺子,位于岳城的中心,装潢最豪华的那一套就是,非常好找。街道上因为战乱,没几个行人,大多商铺都大门紧锁,挂上了歇业的木牌。
只有这里还在营业,宛如仍在太平年景。
为了掩人耳目,桑祈穿了一套平常的衣裙,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贵族小姐的模样,进了店门,对掌柜道有事要找东家商议。
掌柜一看她的行头,便知是个重要客户,恭敬地一抬手,请她到二层一坐。
桑祈跟着去了,一见这个汤家小姐,眸光一亮,果然是汤宝昕。
汤宝昕正独自一人在二楼算账,算盘拨得噼啪响,看见她,也有些惊讶,摆摆手叫掌柜下去,便起身道:“桑祈,你怎么来了?”
桑祈笑笑。
“我也想问这句话,兵荒马乱的,你家里怎么放心让你到岳城来管事?”
“唉。”汤宝昕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道:“没办法,谁叫我不安分呢,你不也一样?”
说着略显英气的眉梢一挑,抬手示意道:“坐下说话。”
久别重逢,本有太多话想聊,可桑祈有任务在身,不便寒暄,寥寥几句后,便开门见山地切入正题,阐明自己的来意。
汤宝昕听完,面色犹豫,沉思半晌,还是道了句:“恐怕不行。你也知道,我家现在的立场。坦白说我们确实有粮,甄将军他们还在的时候,粮草就都是我们供的。可是拿出来给你们……”
边说,边摇摇头。
对于这个结果,桑祈早有预料。
二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自己来了,对方肯友好相见,已经是给了面子,断不会因为这么点情分,违背背后整个家族的意愿。
在她将价格再次抬高之后,对方还是摇头,桑祈便知自己是要无功而返了。
正巧这个时候,三楼下来两个男子,看样子好像是汤宝昕的兄长和叔叔。
汤宝昕起身给二人行了礼。出于礼貌,桑祈也跟着作揖。
两个男子中年纪较长的一个问了桑祈的身份,汤宝昕只道是来买粮的,并未说姓甚名谁,而后用眼神示意她,有送客之意。
桑祈领会,便大方自然地告了辞,说着回去跟父亲商议了之后再过来,快步下了楼。
走出商号后,莲翩和两个士兵在不远处等她,匆忙上前询问情况。
桑祈摇了摇头,叹道:“算了,还是回去想想别的办法。”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然而,就在她刚要迈步打道回府之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回身看去,正是汤宝昕。
只见衣着华贵的女子从容上前,掏出一块玉佩,放在她的手里。
桑祈低头看了看,笑容有些无奈,想要把玉佩还回去,推拒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缺这些。”
“不。”汤宝昕坚定地又将玉佩推回去,淡声解释:“刚才三叔在,有些话我没说完。虽然站在家族的立场上,我没法帮你。可是抛开家族不谈,我个人跟你是朋友。”
“这些年除了家族的生意外,我也自己尝试着经营了些个人名下的商号。虽然实力比不上汤家的,但应该也能帮上一点忙。这块玉佩你拿着,只要看见有和上面图案一样的旗号,都可以进去,要他们无条件相助。”
桑祈一怔,将手中的玉佩握紧了些,只觉微凉的玉璧上,还残存着对方掌心的热量,贴心而温暖。
一时感动,说不出话来,抬手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感激道:“多谢,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什么。”汤宝昕一脸平常,似乎也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只道是:“这是一个朋友应尽的情分。而且,别看我不过是个商贾之女,可我们行商之道,也未必单单看重眼前的一时利益。朝堂如生意场,卓氏,荣氏,晏氏……到底谁会是最后的赢家,现在还暂不可说。我只愿,如今帮了你,将来万一有一天,需要你帮我的时候,你也能拉我一把。”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战乱年间,在二人的立场下,却显得如此宝贵。纵使卓文远抛弃她,这个交情浅淡的商家女子,却坚守着这份微薄的情分。
桑祈将玉佩收好,拍了拍她的肩膀,郑重道:“一定。如若能助,必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