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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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人叹

   的时候,祖母总是喜欢坐在院子里,泡一壶茶,慢慢地喝着。在我眼里,祖母看上去总是飘渺着,仿若下一刻便会如《搜神记》里写的那样,变个模样,或仙或妖。她穿的也不过是寻常衣衫,洗的多了,那月白色的底子上便带了浅浅的黄,然而在她身上却有另一番意味。此时她的神情总是甚寥落,嘴角微微抿起,我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见一片青山上树木郁郁葱葱,一派欣欣向荣。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何祖母看着这片生机盎然的景色,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现在是武德七年了罢。朝廷上的那些事情我不太清楚,也不明白为什么祖母竟会和宫里的人有关系,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宫里的公公过来。大部分时候是给我们送东西,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物。珠子啦,胡椒啦,菠菜啦,葡萄啦诸如此类的这些东西。我每每看得眼馋,公公们和我熟稔了,偏还逗着我说,小殇儿可想要?但是祖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要的。她总是微微笑着道:“皇上的好意我心领了,然而落薇受不起。我和殇儿过的很好,不用皇上惦念。”说着,便瞥我一眼。我总是为着她这眼神心惊。那眼神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没有责备,没有不许,但就是让人看了觉得情不自禁地羞愧着。

   祖母回过头问道:“建成可好?”公公们回答“好”。祖母便点点头,之后便懒懒地斜倚在,公公们知道她的习宫当下便请了安走了。

   祖母看着我,仍是笑微微的:“殇儿。你过来。”我不敢不过去,只得慢慢蹭过去,蹲在她身边。她伸出手慢慢地抚着我的头发,只望着桌上的蜡烛发呆,眼神却是慢慢清亮起来了。我等了老半天,她终于开口说:“殇儿今年,是十七了罢。”不待我说话,她又道:“只一年了呢。”说着,嘴角慢慢,慢慢地勾了起来,露出了一个极清雅的笑容。那一刻,连我也看得恍惚起来,仿佛她此时不是近六十的老妪,而是和我要好的那些同龄少女,遇见了自己的心上人一般甜蜜。

   祖母将我扶起来,让我坐在床边道:“殇儿,祖母给你讲个故事。你要记得这个故事,但是,不可对任何人说。明白了么?”她这会儿却又收敛了笑容,极为严肃。我知道必然是大事,忙点头应了。

   开皇十九年。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这日春风和畅,长安街头一片繁华。一个极为俊美的公子穿了一件银灰色长袍,极为素雅,只在袖口上各绣了两朵银白色的如意花纹,手里拿着一柄沉香扇,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后面的随从上前一步道:“公子,可要到一旁的酒楼去休息片刻?”

   公子摇,略笑道:“好容易出来,我可不要上酒楼傻呆着。”

   听到此处,我便不耐烦起来。平日和小五儿她们去镇上,此类公子遇上的故事,说书的李伯伯那里不知道有多少,这会儿祖母要给我讲的,竟是这等俗套的故事?我可不想听。祖母讲得,能有李伯伯生动?人家可是靠说书吃饭呢。

   我忙道:“祖母,这类故事我可听得多了~~不过就是两人遇上了,因为什么什么一言不合,结下了仇怨,但三番两次见下来,倒是生了好感,是不是?”

   祖母点头道:“你可是觉得,这开头和李伯伯说的书差不多,忒俗了?”停了停却又笑道:“可不是俗气得很呢。”

   我见她如此,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虽说祖母平日对我总是淡淡的,并不怎样上心,如今十七岁了,也不曾给我谋划过亲事,仿佛我只是呆在她身边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但终究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且年纪大了,想对人讲讲往事,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样想着,我又笑道:“祖母,然后呢?”

   祖母淡淡道:“便就像你说得那样,他们呢,都想买一块玉佩,就吵起来了。”

   那玉佩玉质不算好,并不鼠重的东西,只是那形状奇特,殊然可爱,两人都是不愿罢手。

   那女子穿着素白色的上衣,是粉霞色芍药纹长裙,手里抓着那玉佩不肯放,只道:“你这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和女人抢?要脸不要脸?”

   墨子听了,脸上微恼,一旁的随从已然上前准备呵斥女子,却被公子扬手拦下了。墨子强按下怒色道:“姑娘若是当真喜欢这块玉佩,那么在下让给姑娘便是。”

   那女子听了,眼珠一转,偏头道:“这可奇了,这玉又不是你的,你怎么说得出‘让’?”

   墨子正要说话,卖玉的小贩实在耐不住,将玉塞给公子,转头向女子道:“落薇!你又来闹了!还让不让我做生意?仔细我回头告诉你爹,看他不扒了你的皮!”

   沈落薇嘻嘻一笑,朝墨子吐了吐舌头,得意道:“陈伯伯,我爹才不会打我呢~~”

   小贩叹气道:“是啊是啊,他要是舍得教训你,哪里会把你教成这样子!你看看这街坊邻居,哪个女孩子像你了?难怪都十八了,还找不到婆家!我只告诉你,你还这么闹腾,将来可没人要你!”

   沈落薇鼻子一皱,哼声道:“那有什么了不起!那些人我还看不上呢!大不了,以后我出家做姑子去!”说罢,腾腾地跑了。

   墨子望着沈落薇的背影,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听祖母这样讲着,颇有些惊奇。没想到祖母年轻的时候竟是这样泼辣。我们现在比他们那个时候自在,男女一众去踏春游玩并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但女人太泼辣,嘴巴太厉害,也终究是让人觉得厌烦的。我嘴巴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祖母见我有些索然,便道:“总之后来是就这样好上了。后来,我爹死了,也是他帮忙下的葬。那时他让我去他府里,我不肯,他便在外边为我买了房子,让我住在那里。”

   府里?我又想到祖母仿佛和宫里有什么关系,便问道:“祖母,那人是谁呢?”

   祖母转头望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一般,那么用力地看着我脸上的每一寸,最后她却用了极细极细的声音道:“杨广。他是,杨广。”

   那一刻,我仿佛被雷打了一样,只是傻愣愣地看着祖母。如果祖母和杨广那么我岂不是那个暴君的后代?我的背上开始冒起冷汗来。这要是被别人发现了,当真是死罪!

   祖母冷笑道:“怎么?你怕了?放心,他们可不会杀你。”我咬咬牙没说话,祖母又接着道:“我老了,就快死了。我不给你说那些儿女情长的事,我只要你知道,你娘是杨广的孩子,你爹,是李建成!别到时侯上水酒也不知道给谁上!”她说到最后,吼得嗓子都有些破音了。

   我有些害怕地看着她。祖母向来好脾气,什么都是笑微微的,我从来没见过她发火。如今要不是她讲起,我还真不能想象她年轻时候是那截然不同的样子。

  我看着祖母阴晴不定的脸,只怕她沉浸往事,一时乱了心智也未可知。我鼓起勇气拍了拍她,唤道:“祖母?”

   祖母略略回神,回头怜惜地看着我,伸手抚上我的脸慢慢摩挲着,道:“殇儿,你大约觉得我不关心你对吧?唉,稚子无辜,我原是不该将这些前代恩怨放在你身上的。如今我时日不多,朝中格局有变,你以后还要好自为之啊。”

   我问道:“祖母,我娘即是杨广的后代,为何我爹又是当今太子呢?”

   祖母叹气道:“当日我在外边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便是你娘杨舒然。然而这事被晋王妃知道了,背着他将我们赶出了京城。我没有办法,只好寄居在一家寺庙。也是托了那寺庙的福,我的脾气改了不少,很多事情也就看开了。后来他成了太子,找到了我,说要接我回去,我却是不肯。他将来要做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如何容得下我?他本是个极为骄傲的人,见说不动我,伤心之余也是极为愤怒,便下令不许那家寺庙收留我。我和你娘孤儿寡母的,苦于无处立足,恰好那时遇见当今圣上,我便跟着他,做了房小妾。虽则如此,李家人却从来敬我,并不欺负我一个拖油瓶的。你娘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杨广的孩子。我也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她从小和建成长大,感情自然好得很。后来,杨广太过暴虐,诸侯四起,争相讨伐。你娘和建成那时已成了婚,生下了你。因为要带兵打仗不安全,我又不想四处奔波,他们便让我带着你,在这里呆着以避战火。后来——”

   祖母略略动容,眼里也有了些泪光。我静静的看着她,年轻时候发生那些事,对于那时还不懂得收敛自己的祖母来说,必然是非常艰难的吧,然而她却也这样默默的忍耐着,如今叙述起来也是这样平淡。先前讲起她和祖父相遇,大约真是她一生最美好的遇见罢,因此才细细地讲着,连那人穿什么衣服,什么表情,说了什么话也是这样清楚。此时尚且说不下去了,在当时,不知道是如何刻骨铭心呢。

   过了一会儿,祖母平静下来,略略按了按眼角,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去刺杀杨广。建成逃过了,你娘却是当场被乱棍打死。李家人觉得愧对我,再加上你是建成的骨肉,所以一直对我极好。再后来,便是李唐天下了。皇上要我回宫,我却也是不肯的。宫里有什么好的,我一个老妇人,不和那些如花女子争什么,只希望能将你平安带大。建成也知道我的心,所以也不带你回去,免得你卷入宗室纷争。如今却是不同了,我心里总是觉得不安,或宅真的是又要变天了罢。”

   我听了只觉得无言。这世间,什么事情由得了自身呢。天道无情,所有的人事都不因为自身的谨言慎行而有所改善,好自为之也无法避免祸端,我毕竟是这样特殊的一个身份。只是我向来觉得人只如过客一般寄居于这尘世,再深重的缘分也会消散,因此对人对事并不太过留恋,但如今看着祖母这般样子,我心里却也是切切地痛着。

   人的一生啊,当真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走上去了,再艰难也只得咬牙继续向前走着,没有路了也只好勉强挑一条路出来走着。纵然如此艰难,也只能默默忍耐了。

   静了半天,我开口道:“祖母为何会喜欢上杨广呢?纵然喜欢,又如何来界定他对你的感情是一直长久的呢?我总以为,人世间的感情都是无法长久的,如同因缘聚合,到了之后伴随的必然就是散去。”

   祖母淡淡道:“从前了尘师太对我说,你颇有慧根,我并不相信,但如今看来,却不得不信了。你知道杨广几大恶行罢?”我点头。杨广做的那几件事,恐怕即便在千年之后,也会被当做暴君的典范来说罢,何况是近世呢。

   人们总是记着别人的恶多过于善的。

   祖母脸上露出一个苦笑道:“那些话,原不过都是我随口说过的玩笑话罢了。那宣华夫人,也是和我长得极为相似,当时他才做出了那等事。晋王妃曾对我说,‘你知道晋王殿下是什么样的人么。就凭你这么一个出身卑贱的丫头,你以为晋王殿下能喜欢你多么长久?不过是好奇罢了。你想和他一生一世,别错了主意!殿下是做大事的人,你最好不要让他被皇上皇后抓住什么把柄,否则’他却对我说,‘薇儿,你要信我。此生我最爱的就是你。’但纵然我是他最爱的人,他亦承认除了王位,我什么都能为你放弃!你娘出生的时候,他欢喜的不得了。人和人的感情,不过就是靠感觉去凭认。即便有人可以装出喜恶,但日子长了终究会被人识破。而那真心待你的人,是将你一言一行放在心上的。即便他做出的那些事是不好的,但那初衷也不过是为了让你开心罢了。”

   见我若有所思,祖母又道:“人和人的感情未必能够长久。然而既然遇见了,便要珍惜这情分。人生在世,纵然是一人在这尘世辗转挣扎,但若能遇上,也可停下与人共同走一段路。即便最后将会面临痛不欲生的事情,或者互相伤害,亦或是生离,再不然是死别,都应该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因于千万人中遇见,并且能够陪伴,也是令人感慨的。”

   我说:“那么,在祖母的话,杨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祖母沉默了许久,才道:“他是个有着无比雄心的人,总是想着自己可以将那些坏的,不好的扭转过来,然而却总是非常急躁,且心里总是希望别人认可自己。其实,他这一生,纵然得到了他想要的王位,但终究是非常寂寞的。”

   我问道:“那若是祖母没有离开他,他会如此寂寞吗?”

   祖母道:“他始终是一个人在这世间战斗,当发现这世间无法按他所希望的形式来进行时,他便采取了另一个极端。即便我在他身爆也是无可奈何的。他的寂寞,无人可解。”

   这么多年来,我和祖母只有那一夜倾心交谈。此后我们又是若无其事地过着日子,直到她去世。那个时侯已经是武德九年了,祖母要我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果然不出所料,我爹在玄武门被杀,太宗皇帝四处搜查他的血脉。我或者应该感谢祖母的远见卓识,让我如今能在这小小的清凉寺栖身。

   钟声沉沉,暮色蔼蔼,我站在大雄宝殿前,望着远处的青山,突然之间能够体会祖母当年的心情。

   人事蹉跎,无论怎样,总不过一个忆字。我后来也如祖母一样,辗转反侧,吃尽了苦头,因此如今心下只是安然。回想起从前,不过是。

   往事成空,还如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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