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了灯在床上躺下来,果然听得离间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伴着模糊不轻的低声交谈,裴宁在一片黑沉里眨了眨眼,干涩的感觉慢慢纾解,却并不觉得舒服。
二日抄了一早书,舒阳围着她转前转后,里屋倒是安静得很,只偶尔听到舒老爹的咳嗽声和舒景悦走动倒水的声音。
到了傍晚,果然见舒景悦抱着两件衣服出来,低声吩咐舒阳送去对街的一户人家。
“我去吧,她这么点个子,说不定连门环都够不着,”裴宁伸手要接,舒景悦却不肯,一边舒阳刚放下碗,立刻跑了过来,接了衣服蹦跳着出门。
“这阿景,不用跟我这么客气,”裴宁失笑道:“我住在这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
他的回答在意料之中,裴宁却偏偏顿了一下,才面有难色地接口道:“本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的”
舒景悦脸上一瞬间闪过惊讶和疑惑,不知道她有什么事能是他帮得上的,只问道:“什么事?”
“买回来的纸都还没裁,我应了书肆店家这两天就抄好了送过去,怕是要来不及,想麻烦你帮把手。”
“行,待会我来弄,”
舒景悦很快点头,一边把碗筷收拾了,裴宁顺手帮他熄了火,收拾干净灶台。简单填了肚子,就摆开笔墨抄起来。
不过一盏茶功夫,舒景悦已经把里里外外收拾干净,果然过来帮她裁起纸张,问清了她要用的纸页大小,便低下头专注地比画起来。
裴宁自问是用惯了纸笔的人,只是以前很少需要她动手裁纸,就算要,也有裁纸刀可用。此刻看舒景悦估量好了大小把纸对叠,一手在桌上按住了纸,一手扯着一根丝线,不时腾出手来抚平纸张的样子,那专注的样子竟让她恍惚有点失神。只在举笔舔墨的间隙里,已经反复看了他几回。
舒景悦浑然未觉,因为丝线不时滑开,有些懊恼地皱紧了眉,想了一会,弯腰将线头一端系在桌角上,复又扯紧了绳子,继续手上的事。这次似乎是顺利了很多,皱着的眉头也在不知不觉间舒展,裴宁抬手往砚台里添了水,却又将笔搁下了。
舒景悦裁了许多张,却不见手边裁好的纸少下去,这才觉得奇怪,朝裴宁那边看去,见她视线落在自己手上,不免疑惑:“裁的大小不对?”
“不,大小正好,”裴宁迅收回目光,一边起身关上窗:“看样子要下雨了,小阳还没回来,要不要去找她?”
“不用,整条街她比你熟多了,”提及舒阳,舒景悦的表情多了一点轻松,指了指桌上的纸问她:“够了么?不够你再叫我。”
裴宁一时没有回答,他也不在意,转身去做自己的事了。不一会儿,天上已经凝了几片黑压压的云,风一过就有雨点砸了下来。
舒阳差不多是赶着点跑进屋来的,手上抱着的衣服已经不是出去时拿着的那两件,一股脑地交给舒景悦,就忙着关上门。
裴宁一边点了蜡烛,听到她学舌般把衣服主人的“要求”告诉舒景悦,才明白为何舒景悦昨天分明走动不了几步,却还能接了活计来做。
“小舅,那我去看裴姨写字了好不好?”
“好,别给人添乱,”舒景悦点头,拿起衣服要进里屋,裴宁张了张口,想要叫住他,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坐下来抄了几张,还是有点神思不属。视线几次不经意地往里面滑去,到底站起身来,隔着帘子轻轻喊了一声舒景悦的名字。
高挑瘦削的身影很快印在帘子上,似乎是顿了一下才开始移动,掀开帘子过来,见她桌上已经没了空白的纸,了然地拿了一叠新的开始裁。
没了可以写的纸,倒有了仔细看他动作的理由,裴宁不自禁地把蜡烛往他那边移了一点,看他的手融在暖色的光里,屈起的指节处甚至有圆融的光点在跳动。
“给。”
“等等,”一回生,两回熟,这一次,舒景悦的动作快了许多,把裁开的纸整整齐齐地放在她伸手能及的地方,裴宁见他起身,阻拦的话已脱口而出,见他和舒阳都不解地看过来,才抛开方才的一点局促,释然笑道:“你若是要做针线,拿过来做吧,熬坏了眼睛可是一世的事。”
原本她想借口自己会要他不时帮忙而让他过来,话到了口边,却忽然没了遮掩的心思,她和舒景悦虽是同处一屋,但自问堂堂正正,事无不可对人言。
如果一句出于关心的话也要这样曲曲折折才能表露,岂不是看轻了自己,也委屈了他?
舒景悦脚下一停,只背着身点了点头,裴宁看不到他的表情,方才想得释然,现在却到底有点摸不清,不知道舒景悦会不会因为她这有点“随便”的要求而心里不痛快。
然而等到他抱着衣服和针线盒子过来,这点莫名而来的忧心也就随之散去了。舒阳乖巧地帮他搬了凳子,才又凑回去看她写字。
屋子小的好处大概只有这个时候才显现出来,桌上点了蜡烛,就能照出一片暖光,把三人都围在其中。
舒阳到底还是孩子,看了一会儿就呵欠连连,脑袋也一点一点地蹭到舒景悦肩上去了,裴宁失笑地在她脸上戳了一下,劝道:“快些去睡,不然可长不高。”
舒阳被她的“恐吓”吓得一醒,见舒景悦也点头同意,便拉着舒景悦说了几句话,先回里间去睡了。裴宁活动了一下手腕,转眼却见舒景悦依旧维持着刚开始的姿势,似乎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变过。
“阿景,”
“嗯?”听到她说话,舒景悦也没太在意,只以为她抄书的纸又用完了,随口应了一句,放下手中的衣服来。
“呵,不是,还没写完呢,”见他看着桌上有点迷茫的样子,裴宁笑了笑,摇头道:“被小阳招来瞌睡了,跟你说会话可好?”
男人面上的疑惑散去,慢慢地便浮上一点笑容,点了点头重新看向手中的针线:“嗯。”
他答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裴宁微微窘了一下,只觉得自己耳后腾起一丝热气,一时竟找不到话头。
“想不到这个季节下起雨来也这么大动静。”
突如其来的安静后,先开口的竟是舒景悦,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大约是因为外面漆黑的天色与屋中的光亮反差而眯了眯眼。
裴宁笑了起来,点头道:“春雨贵如油,对庄稼人可是好事”
“你懂庄稼人的事?”舒景悦不解地看了看她:“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样子。”
裴宁轻咳了一下,她还真的是不懂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掩饰道:“不见得啊,读书人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哪里有我这样不上进的?”
“考官?一年能考上几个?”说到这个话题,舒景悦不再是刚才漫不经心的样子,看起来竟有点生气:“就算考上了,没钱送礼孝敬,哪里有好差事肥缺给你?一考考个十年八年,一家子都被拖累死了。”
裴宁一愣,他的话不错,可当着她这个他口中的“读书人”说出来,还真是有点伤人,舒景悦见她不说话,似乎也失了兴致,匆匆拿起衣服继续下针。
“所以,我没想过去应考。接这个活不过是为了钱财,没别的意思。”
原来舒景悦竟是以为她要去考科举的。裴宁拍了拍手边抄好的书,弯了唇笑起来:“你说的对,而且,在这事上,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你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难道要一直这样荒废下去?”
这句话,她到了这个世界后,也听了许多次,语气各不相同。唐洛书的居高临下,方雨的随意攀谈,只有这一次,看着坐在对面,面容模糊在烛光里的男人,她想认认真真地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对方。
“大概,是做一点生意吧,不过,我懂的东西太少,趁着现在抄书学一点,将来才好不亏本啊。”
这并不是她现在在这里抄抄写写的唯一原因,裴宁笑着说完,伸手拿过剪子把垂下来一段的灯芯减了。火光跳跃了一下,爆出轻微的噼啪声,投映在桌上的光忽然亮了一些。
舒景悦没有再说什么,只把注意力重新投进手上的织补,裴宁拿了笔,目光却莫名地向窗外飘去,雨打在石子路上溅起点点水滴,在地面织成一层雾腾腾的网。
雨帘下还是沉沉黑夜,她心里却没了从去年佛诞那日便盘桓至今的焦虑,只觉得莫名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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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忽然地……萌了这句,所以,今天就停在这里了。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