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宁说要在家中歇几天的时候,舒景悦先是愣了一下,皱着眉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对自己所做“生意”的具体内容,裴宁并没想过要对舒景悦有所隐瞒,只是舒景悦也从来不曾主动问起过。裴宁有些奇怪他会有这么一问,笑着摇了头,却见他眉头皱得更紧。
“那是早上的事么?”
“不是,你别乱想,”裴宁否认:“只是想着过两天就要去工地上,中间这几天索性就歇歇了。”
舒景悦看了她一下,迟疑着点了点头,眉头总算是松开了一些,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种事你、唔,你别怪我说得不好听那是富贵闲人们的派头,咱们到底不好这样子”
裴宁笑着伸手抱了抱他,在旁人看来,这么一板一眼教训自家妻主的男人实在有点不讨人喜欢,然而看到他刚刚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心里竟只觉得欢喜。
她娶的这个男人,一心希望他们好起来,怕她懒散度日,偏离正道。宁可惹得她不开心,也会加意劝说。
“我知道的,今天房东家跟我提了不少问题,以前做的那张图上要改掉好些地方,我歇在家里这几天,正好对着那本书再磨练磨练功夫。”裴宁笑着解释:“也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了”
“哦,那书我给你收在柜子底下一层了。”舒景悦见她脸上还是带着笑,面上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神情,走到一边给她把那本抄下的图鉴拿了出来。裴宁接过来,才现原先零散着的纸张被整齐地叠在了一起,用粗棉线缝了起来。真正成了一本“书”。
舒景悦见她愣,不免有点不安,在她身边站着,想要翻开书页:“我是按着你放着的顺序排的,弄乱了么?”
裴宁这才回过神来,一面翻看着一面摇头:“没有,我是在想能娶到你真好”
这一回,愣的人变成了舒景悦,男人立在她身边,起伏的气息乱了一下,才推开她:“啐,听你胡说。”
裴宁微笑着坐回桌边,从最基本的一些东西看起,开始重新“打基础”,她刚刚说的话并不只是为了安慰舒景悦,事实上,跟房皓谈过之后,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对于建筑的“系统知识”有太多漏洞要补。
在她从最基本的东西重新学起的这段时间里,工地上也正是夯地基的阶段,听说督工的是个有家学渊源的读书人,加上房皓时不时在工地上晃一圈,跟她闲聊。分管各项的工头前面几天还有些新鲜感和敬畏,对她提出的要求也是尽量一点不差地完成。
然而眼看着夏天都快要过去,工地上放眼看过去还是只有个地基,地面上的建筑却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秋老虎一来,更是连着几个大晴天,太阳几乎晒得人睁不开眼,比暑热时候还要叫人难受,哪怕太阳下了山,还是又闷又热地让人忍不住心生烦躁。有几个工头已经耐不住地扯着嗓子骂起人来。
“你做的这是什么鬼活!哪只耳朵听到过我这么教你的?!”
那学徒在太阳底下站了有半天,按着裴宁的要求不停地调整着木桩上的墨线,原本已经快要弄好了,却忽然被工头这么连骂带吼地一通斥责,不禁有点莫名所以,摸不着头脑地弯腰认错。
她莫名其妙,裴宁却是听了个明白,这木匠工头明着是在骂自己的学徒,其实骂的是她。想来是觉得她的计划和安排打乱了她们以前的定式,这么多天下来又还不见成效,一方面是不满要接受她的“指挥”,另一面又怕误了工事的期限要被责骂克扣银钱。碍着房皓的面子不好明着对她火,只能拿小学徒来指桑骂槐,出一口气了。
“哎,我来,”裴宁笑着捡起学徒掉在地上的东西,推了她一下:“房东家送西瓜来了,你先去吃点。”
那小学徒完全弄不清状况,见大老板请来的“工头”竟然放下手里的图纸过来接手她的活计,连连摆手:“呃,不用、不用的”
“死站在这里不让开做什么?你干得好裴管事吩咐的事么?”那木匠工头脾气更差,往那小学徒脚上踢了一下:“还不给裴管事挪开地方!”
“哦、哦”
“去吧去吧,我来弄就好了,”裴宁朝那工头和善地笑了笑,像是没听出她的意思,只是提高了点声音让他们都去休息一下:“都歇一会儿吧等这片忙完,要是明天不下雨,咱们就能往上动工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一点脾气也没有,倒叫那寻茬儿的工头不知该怎么继续,只骂了小学徒一句“木头木脑”,就绕过裴宁到阴凉地方去乘凉吃西瓜了。
裴宁的笑容在她们都离开后才渐渐淡去,嘴角还维持着上翘的弧度,却不再隐藏其中的无奈,苦笑了一下开始拉墨线。
“弹墨线”是为了拉出直线而做的一项工作,本身就是木匠负责的,这些事她虽说学过,但毕竟很少有要自己动手的时候,再加上这里的工具与后代所用的还有所区别,因此她做起来难免有点生疏,那个工头自然是在边上看笑话,另外的几个工头也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在瞧这场热闹。
“这是在干什么?裴宁哎,裴宁你怎么?”
“哦,房东家来了”裴宁听到有人喊她,忙抬起头来应了声,见是房皓,便笑了笑:“这边一切都正常,东家不用担心。”
“你做事仔细,这个我当然不担心,”房皓见她还在与墨斗“搏斗”,便伸手帮了她一把,意有所指地微微转头,朝身后瞄了一眼:“人手够不够用?要是不够的话尽管和我说,我那里还有几个闲着的工头。”
裴宁见她视线扫过的地方正坐着那几个工头,便摇头笑道:“不说,难得起了点风,我让她们歇会儿再做的。”
“是啊,这天太热了,一层压过一层地闷下来,”房皓随意地搭了一句,见那边几个吃好了瓜的工头都自觉地起身过来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裴宁的肩:“像是要变天了,恐怕明天不能动工,要不就各自休息一日。”
“那却不用,明天要是天晴,就开始往上动工,要是下雨,咱们刚好可以试试看排水坑道的位置和深浅。”
房皓想了一下,似是有点犹豫,见她一脸笑,也就点了头:“那也好,早点动工,也省得那些外行人说闲话。”
这个贤良祠一开始动工,知府就按照朝廷的规矩,就民众征了总计五万两的白银,可是如今眼看着已经过了夏入秋,贤良祠却还没有一点看得到的成效。城里早就有人议论接下去恐怕官府又要找理由为了这贤良祠而加征钱粮了。势力小一些的商户和工头,更是没有一句好话。
“房东家不必急,只要一开始往上方动工,他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裴宁也听到了一些流言,流言中说房皓用一个黄毛丫头办大事肯定不牢靠的说法也有不少,她也只是安慰房皓:“裴宁定不会让房东家失望。”
“好啊,好”
房皓低低重复了一句,也就离开了,那几个工头见裴宁并未趁机告状或是刁难她们,也不好再可以为难她,态度虽然还是有点不咸不淡,却也比刚才好了点。
起了一阵风后,天气果然凉爽了一些,到家洗了个澡,裴宁也觉得浑身舒坦了起来,积压了一整天的疲惫也就全都冒出头来。
“阿景,家里还有胰子么?”
“有的,有皂角的”舒景悦在外间做饭,听到她喊自己,忙放下手上的活进屋来:“你等等,我给你拿哎,你怎么出来了?”
“这什么皂角,一点都不好用,全搓不出沫来,倒是把手搓痛了,”裴宁把手心里的一把皂角屑扔开去,声音也有些躁:“再给我拿些吧。”
舒景悦被她的样子弄得一愣,疑道:“你今天怎么了?跟点了火似的”
“快点,我头还散着呢,”裴宁一手握着湿搭搭的头,一面稍微抬起眼来看了一下他手里:“怎么还是这样的?算了算了”
舒景悦怔怔地站在原地,裴宁都已经掉头走出去好几步,他才缓过神来,抓着皂角追赶了两步,心里竟涌起莫名的感觉。
酸涩的,苦闷的,有点莫名其妙,却更像是委屈。裴宁几乎从来没有对他和舒阳说过重话,更别提今天这样的毛躁和忽视了。
“裴宁要不我来帮你洗”
连着这大半个月,裴宁都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一回来定是要找胰皂皂角之类的东西洗澡,洗干净了往往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已经沉沉睡着了。
裴宁不知是不是没听到他的话,很快就把里屋的门重新关上了。舒景悦听着里面重新响起的水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捏着皂角有点想火,只是想到她消瘦了不少的脸颊,又没了声气。
等他收拾好东西,端了饭菜进去,裴宁果然是斜靠在床上睡了,身上还落了一本书。
“裴宁,要睡也先起来吃点东西。”
“唔,不吃,你们吃吧。”裴宁嘟哝着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舒景悦只得帮她把手里的书抽掉,替她拉上被角盖在腰间。
裴宁模糊间伸手要抓他的手,摸索了一下没抓到,也就放弃了,半梦本醒地说了句“你也早点休息”就陷入了梦境。
“小舅,小舅——”
“嘘,别吵,你裴姨还没醒,”舒景悦披上衣服出来,一把捂住舒阳的嘴,轻斥道:“她工地上忙,让她再睡会儿。”
舒阳点头,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唇,调皮地压低声音:“小舅,那我自己去学塾就行。”
“我送你去,顺路买些东西回来,”舒景悦回身,见裴宁还是没醒,便上前推了推她:“你再睡一会儿就起啊,我送小阳去念书”
裴宁已有一点意识,听到这话虽想起来,却实在没力气控制自己手脚挪动一下,舒景悦见她的头底部甚至还打了结纠缠在一起,不由掂了掂口袋里的银钱,思量着若是买了给她和舒阳做新衣的布料还有钱多,就多买一些胰子回来取代皂角。
“哎,你没听说么?”
“听说什么?你这说半句藏半句的鬼习惯真得改改。”
街头斗嘴的是两个男子,舒景悦送了舒阳到周浅音那里,自己不愿意进去让人白说闲话,很快就离开了,在东西两边市里走了一会儿,便不断看到三三两两的男子聚在一起说话。他把家中所需的东西都买下了,街上还是一样的状况。
“到底是出什么事啦?”
“你竟然还不知道啊,我来问你啊,你家妻主这两天可出门了?”
“当然出门了,她不出门我们一家吃什么?”答话的男人有点气了,不耐烦道:“到底什么事你就快说。”
“喏,你看那个贤良祠,都已经造了一个夏天加半个秋天了,到现在连堵墙都还没看到,这样下去,五万两银子哪里够用哦”
“是啊,要说这房东家,找什么人不好,单找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当监工的管事,也太乱来了。”
“听说是官府派来的啊”
“鬼扯!我小姨子在官府里做事,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么个人,怎么可能是官府的,”听他们讨论地起劲,边上竟又有一人插嘴,神秘道:“肯定是那丫头跟房东家串通好了,变着法子来找理由再征银子呢。”
“她们敢这么大胆?”
“怎么不敢,今天明明没落雨,就借口说怕要落雨,又是没开工,”被质疑的男子很不服气,得意道:“等过会儿你们就知道了,我家妻主今儿就跟着去工地上要说法了。”
舒景悦已经扯好了一青一霜白的两种布料,正要离开去买胰子,却注意到了他们的话。心头顿时漏了一拍,拨开一个人挤进去问:“什么说法?要怎么要说法?”
“她们约了这会儿去工地上问个明白,要是那个黄毛丫头当真是个什么都不会的骗子,打也要把她打出扬州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