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弱”这一招,她们已经不是一次使,刚开张的时候,就曾因为要避开唐家和房家的锋芒而使了这一招,而效果也的确不错,现在使起来,倒有点驾轻就熟的感觉了。
她们这里缓缓收手,只留下两桩长期的生意,其余的,都缓缓辞了。而唐洛书那边,却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态势。果然如她们所料,将琐碎的生意都接了手。
一时间,唐、裴两家的势力似乎又倒转了回去,唐家四处开工,大大小小的工头都齐齐上阵,裴宁这边却经常是两三个工头在同一个工地上忙碌。全然没了年初时那样应接不暇的风光景象。甚至不少人都开始感慨唐家到底是家大业大,不是任由谁都能替代唐家的位置。
然而清楚个中缘由的,却也是暗暗替唐家捏了一把汗,唐洛书接下的这些活,若是能按时完工自然好,若不然,能拖延着暂时不开工也还尚可。怕只怕,各家的事儿都拖延不得,匆匆开了工,到半途却没有料子可用。
裴宁有几次同房启扬一同到码头取货,偶尔遇到唐洛书,也还不亲不疏地打个招呼,暗自注意到唐洛书取走的料子并不比她们多多少,也知道她如今只是尽力维持着表面的风光罢了。回去说给店里的其他工头听,大多也都认为唐洛书接下这么多生意是自寻死路。只有原先替唐洛书做过事的几个有点担心她会出什么怪招。
“她简直是疯了,难道到时候,她能凭空变出料子来不成?”
“这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她真的能把张家那边打点好,恐怕我们就真的要从头再来,慢慢收回客源了”
“可张家现在被御史台看得紧紧地,根本不敢有一点动作,就算张珏人在扬州,也是天天窝在自家府里不敢出门的她唐洛书有什么办法,能在这个时候让张家替她冒这么大的风险,在漕运上做手脚?”
“这也不尽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么简单的道理,唐洛的,”夏初妆的声音出现在门口,朝众人笑着点头走进来,在一旁坐了才道:“她若是拼了全部身家,她要料子,张家则更缺银子上下疏通打点,可不是一拍即合么?”
“但话虽如此,唐洛敢舍出全部身家替张家做嫁衣么?”裴宁有些不信,反对道:“张家可是个无底洞,万一张家倒了,她岂不是血本无归,连东山再起的可能性都没了?”
夏初妆微微摇头,喝了口茶,转向裴宁认真道:“那如果御史台不能马上扳倒张家呢?这事情拖一月两月,也许她家还有顾忌,若是拖上一年两年,你以为御史台能够天天逮着张家不放松么?你现在这一松手,万一唐洛书真的赌对了,你将来可还能聚得起来?”
裴宁心中一凛,见夏初妆一脸严肃,也不由坐直了身体,拱手道:“是我考虑不周,还请夏小姐多指点于我。”
“指点说不上,我不过白说两句罢了,”夏初妆转头笑笑:“方才那些话,这是我大姐要我和你说的,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成,放松归放松,该抓紧的几桩,哪怕做点亏本生意,也是一定不能叫唐洛书抢了去的。”
“嗯,正当如此,是我太托大了,没有考虑到这些,实在要多谢令姐。”
“呵呵,这倒不必,她也是看你性子好,才愿意说几句要我来转告你。”
夏初妆坐了一会儿,和她们喝了一轮茶,便起身要走,裴宁回家正与她同路,便顺势送她:“夏小姐,裴宁这里谢过了”
“哎,裴宁,我没有我大姐想得那样远,不过我觉得呢其实这事,是你自己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才忽视了一些事,”夏初妆点点头,一边和她一路走,一边道:“你希望林秀能扳倒张家,遇事就都往这一方面去想,甚至没考虑她若是输了,你该如何抽身自保的事。”
“这”
“裴宁,你我相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的性子我也了解一些,”夏初妆打断了她的话,缓缓道:“你自己原本并不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性子,只是你把夫郎孩子都看得重,才会为着他乱了步子。不过,你别忘了一件事”
裴宁一愣,正想说他们都是她的家人,她自然是要看重,却听到了后面一句,不由疑惑道:“什么事?”
“自家人当然要护着自家人,你看重你夫郎原本没错,可你不能为了他不顾你自己,”夏初妆见她要反驳,忙摆了摆手:“你听我说完,你男人、孩子,他们都是要依附你来生活的,你好,旁人便不敢对他们不好,可你若有一日落魄,纵使他再好,你以为谁还能高看他们一眼么?”
“我”
“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看,你先前有钱有路子,你家巷子里,谁人敢让你夫郎受气?如今你才只是稍微示弱,嘲他命硬克妻的,说他身家不清白的,种种流言就都起了,”夏初妆摇了摇头:“所以,你才是根本所在,你要是真对他好,不在于这一日两日去扳倒谁,而在于你自己立得稳脚跟。”
夏初妆和她说了一番话,见她若有所思,便也不再多说,在她肩上拍了拍:“你自己想想,别因为他的事而迷了心智,到最后,反倒又害苦了他”
裴宁停顿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才点一点头:“多谢你,我懂了。”
“那便好,对了,我今日来,是要请你们去我府上吃酒的,说了这么久,倒是差点忘了”夏初妆见她想通,也笑了起来,喜道:“今儿大夫来诊,说小安有了身孕,他高兴地什么似的,一早就开始做小衣服,连我都不理会了,我是想,他和你相公毕竟是多年相熟,看你们什么时候得闲,过府里来吃酒聚聚吧。”
裴宁自然是应了她,朝她道了喜,回去和舒景悦说,他也并没有什么不高兴,想来终于是解了和姚黄的心结。
“那咱们要送些什么?我先备下了,省得你到时候再操心这个”
“孩子还没出生,随意送些什么就行了,”裴宁见他手里正在替女儿做衣服,便接过来看了看,提在手里比划了一下,笑道:“唔,一眨眼,我们女儿已经大了这么多”
“过几天快入秋了,我先做得了,免得那时再手忙脚乱,”舒景悦手上东西被她拿走,便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伸手想要拿回来:“给我吧,就快做好了”
“这么晚了,还不歇着么?”裴宁却径自把东西收了起来,不肯还他,拉着他靠在自己身上,责道:“你要是把眼睛熬坏了,我可不伺候你摸瞎啊闭上眼”
舒阳和女儿都在隔壁睡了,舒景悦原本也是一边做针线一边等她,听到她怪责,也就顺从地不再辩解,以为她是要歇息,便起身要去吹灯。还未及起来,身体却被裴宁使力一拉,旋了半圈被她按着枕在她膝上:“叫你闭上眼,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听得她半是埋怨半是宠爱,感觉到她正把手贴到自己脸上,舒景悦面上红了一下,倒是果真乖顺地合上了眼,裴宁并指在他额角揉了几下,才轻笑道:“阿景若是我一时不能替你除了张珏,你怪我不怪?”
“你要把我送给她么?”舒景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裴宁心里正有些难受,他却忽然睁开了眼,直直看向她。裴宁被他看得一愣,见他眼里三分依赖,七分信任,唯独没有疑惑,心知他信她至深,一时竟答不出话来。只愣愣摇头。
“那我怪你做什么?”
舒景悦却并不在意,见她愣愣的,便又躺了下去,枕在她腿上微微动了动,皱眉道:“本来就困得很了,你偏要揉,揉得我舒服了又紧着停手,说些莫名的话,还让不让人安生睡了”
裴宁复又把手指搭在他鬓间轻揉:“好,我不闹你了,你快些睡吧。”
舒景悦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便真的舒展开眉头,裴宁心里一轻,眼底也涌起笑意,俯身亲了他一下,扬眉笑起来。
若是不再执念于张家的事,她这里便可进可退,更多了几分灵活,然而房启扬为保林秀,却是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在明面上,都不再与张珏等人来往,甚至把以往种种礼单往来都列了明细,显然是要交给林秀做为证物了。
裴宁答应过她贴补差价的事自然是依照承诺继续,但有夏初妆的告诫在先,毕竟是留了一些余地。即使林秀当真败了,她也要留着足以自保和保护家人、沈眉她们的余力。
然而事情却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她这里才刚有些自保的动作,竟得到了林秀跳过御史台,直接敲了登闻鼓的消息。
登闻鼓一敲,无论是百官还是路人,都能直达天听,直接向皇帝上奏。但为了防止登闻鼓被滥用,凡是敲响此鼓,无论所告之事是否属实,击鼓者都要受到重罚。有官职在身者,立时官降三级,而平民百姓敲响此鼓,则要杖责五十,流放三年。
谁也没有想到,林秀竟会用上这样极端的方式,裴宁得知消息,也是大惊,她虽知道林秀虽然执意要替心上人报仇,告倒张家,却决绝没有想到,林秀竟会有这样的执念和魄力。
她所告者二,其一,张家利用执掌漕运之机收受贿赂;其二,张珏利用其母之势欺压百姓,以致害死多人性命。
“这丫头简直是傻了,就算这两条都有罪证,张家也不一定就倒了,何况她还不一定能找得到证据呢,就敢这么拼命上告!”房启扬请了裴宁过府,久未露面的房皓竟特地迎到了门外,挽着她进了屋子,气愤道:“裴小姐,你来说说,她竟这样为个死了的下人不要性命了,叫我这个做姑母的到了地下,拿什么脸面去见她爹娘?!”
裴宁沉默着被她让进府里,知道她这番怪罪的气话虽然是真,但也只是“开胃菜”,绝不会是她请自己前来的主要原因。
“房东家,您对林小姐一向照看有加,林小姐对您也是至孝,”裴宁拱了拱手应道:“所谓疏不间亲,裴宁不过是一个外人,对房东家家里的事怎么好多言?房东家若有事交待裴宁去做,便不妨直说了吧。”
“唉我这是做的什么孽?”房皓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朝房启扬恨道:“都是你这小畜生,当年鬼迷了心窍,才会想出那等没人性的讨好人的法子。”
“房东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再提起,也并无助益”裴宁心下一笑,心知她是要激得自己开口承诺帮忙,心里谨记夏初妆当时所说,又想起那晚舒景悦毫不掩饰的放心和信赖,并不答应什么,只淡淡说道:“若是房东家无事,那裴宁便先回去了”
“裴宁,你等等,”房皓见她竟问也不问便真的要走,一急之下,也顾不得再耍什么手段,直截了当道:“这件事,可否请你相公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