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宁买了东西回到小院时,正与一个背着药箱的人擦身而过,分明是素不相识,可那人见了她,眼里却有点怜悯惋惜,不由叫她不解。见林秀还在原地坐着,便疑惑道:“方才那中年人是谁?”
“哦,他是皇子殿下府上的大夫,”林秀抬眼看了一下,解释道:“平常人家虽不多见,不过达官贵人家中,是时常有男大夫替家中男眷看病的。”
裴宁心里咯噔一下,勉强维持平静问道:“唔,那他来做什么?”
“自然是替你相公看看身体,”林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解她为什么这么问,抬手指了指屋子里面,见里面有人影走动起来,便压低了声音道:“应该快好了,走,我们到那边等着”
裴宁手上还提着前面买过来的糕点,还没听得她说完,手上竟不自知地使了十成力道,捏得那包裹的油纸窸窣作响,林秀见状,忙伸手把她拉到一边,在院中小竹椅上坐了,等着里面的动静。
“你做什么?快些坐下来等否则一会儿冲撞了殿下可使不得”
“知道了,”裴宁视线还停留在屋门那里,虽随着她坐了下来,却始终放不下心,不得不用力闭了闭眼:“林小姐,等殿下问完,我就能带阿景回去了吧?”
“这个自然,我不会诓你的。”林秀拍拍她肩:“你呀,这是关心则乱担心得太过了,殿下也有个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儿子,又是一贯的心存仁厚,断不会为难你相公的”
林秀看她的样子,也就再劝慰了几句,幸好屋门及时开了过来,几个小厮鱼贯而出,林秀正要喊裴宁,却听得中间为那人细声道:“哪位是裴宁?殿下请裴宁入内叙话。”
裴宁蓦然站了起来,见林秀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对她点点头:“我晓得分寸,你不用担心。”
“你就是裴宁?”
屋子里被层层纱幔分成几进,裴宁站在最外边,只隐约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身边站着几人伺候,却没有看到舒景悦的身影,心里虽急,听得有人问话,却还是恭敬地答道:“草民正是。”
“妆儿,让她进来说话吧也叫她看看她夫郎。”
这一声吩咐后,便有人引了她起来,掀起两边帷幔,裴宁视线一扫,便看到舒景悦跪伏在一块羊毛毡上,而隔了一层薄纱之后的正中位上坐了一个高挑的男子,想来正是长皇子。
“草民参见殿下。”
裴宁见舒景悦跪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既是担忧又是心疼,忙挑了衣摆在他身边跪下来行礼,一面在袖子的掩饰下伸了手去握他的手指。
“嗯,免礼吧,把你相公也扶起来,”上面的声音有些轻,似乎是累了,顿了顿又道:“我且来问你话你要据实回答”
“是,谢殿下,草民不敢瞒骗殿下。”
裴宁得了她的许可,忙伸手去搀舒景悦,他却像是失了力气,刚勉强搀起来,便软软地站不住,一把重量全都靠在了她身上,裴宁不知生了什么事,只心疼地把他拦腰揽住,让他把脸靠在自己肩上,伸了手在他腰背上轻轻抚着。
“你不必担心,你夫郎只是有些伤怀,你且让他在一旁坐着歇息便是,本宫来问你,你可知他身有旧疾,嫁与你之前便早已不是完璧之身?”
裴宁点点头,按着他的吩咐把舒景悦半扶半抱坐到一边椅子上,伸手把他的脸抬了一下,迎上自己的目光:“回殿下,草民知道。”
“那你可知他身上旧疾因何而来?”
舒景悦原先只是木讷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听得她又说话,这才像是反应过来,眼中闪了闪,露出一点光采来,试图朝她笑。裴宁站在他身前回话,挡了他大半视线,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心里却蓦然觉得安定,伸了手牵住她的袖摆,沉默着勾起了嘴角。
裴宁似有所觉,飞快地投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恭敬地答道:“草民也知道。”
上面的人似乎沉默了一下,隔了一会儿,才点头道:“你们所告之事,本宫已知道了,回京之后,自会向皇上禀明,还你们一个公道。”
“殿下,草民斗胆,求殿下不要将此事公之于众,”裴宁跪了下来,磕头道:“草民与民夫,只愿安生度日。”
“罢了,本宫明白你的心意,既如此,就如你所愿,”帘后的人站了起来,挥手要他们退下,顿了一下,又道:“本宫命人与他检查,现他身上旧伤沉重,恐非长寿之相他说你待他甚好,本宫也希望,你不会弃他不顾。”
“是,裴宁绝不负他。”
裴宁一怔,没想到他竟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不提张珏的事而让张家定罪伏法,心里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舒景悦不必再多为难,忧的是长皇子只是将张相降级贬职,而难以连根拔起。然而一转眼,看到椅上的人竟已经迷蒙了双眼,似梦似醒,心里便是豁然开朗。就算不能一次除了张珏又能怎么样?对她而言,舒景悦这般安心又惬意的神情才是最珍贵而不可替代的。
见帘后的主从几人都已经离去,她便索性在舒景悦身边蹲跪下来,浅笑着拍拍他的脸:“阿景阿景”
“唔”
“困了?”
“唔没”舒景悦勉强睁开眼,看清是她,便笑一笑,根本没想起这是何处,伸了手环到她颈上,轻蹭了一下,亲昵道:“你回来了”
裴宁眼里浮起暖暖的笑意,直起身伸手把他揽到身前,笑道:“你呀,爱逞强的毛病不知道哪时候才能改还说不困,快些睁开眼睛看看,这是哪里?”
“咦我啊!”舒景悦被她拉到怀里揉了两下脸,也有些清醒过来,呆怔了一下,急道:“那,皇子殿下呢?他有没有为难你?”
“当然没有,”裴宁见他醒了,便替他整了整衣服,轻笑道:“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好了,回去吧。我见你早上没吃东西,还买了些吃的,丢在林小姐那里呢”
“唔别、别说,我不想吃”舒景悦一听,立刻捂住了嘴,忍了一下才皱眉轻瞪她:“你千万别再给我说吃的”
裴宁也皱了皱眉,他这次怀孩子的反应实在太大了,像是要把上回没折腾的全都折腾回来,弄得他镇日里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安稳点:“好,那我唤人套车,咱们先回去。”
“嗯,远儿还托张叔照看着呢,得先把她接回来”
“行,”裴宁揽过他,见林秀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了个小使女转告她说是日后再会,想来是被皇子召见了,便朝那使女点点头,扶着舒景悦上了车,点头道:“请回禀林大人,我先回去了,她若有事,可到店中寻我。”
舒景悦靠在她身上,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疑道:“这个林小姐,不会又想着为难你做什么事吧?要是她你可千万别”
“不会的,”裴宁知道他还记得上次林秀要她合伙弄垮房家的事,笑着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摇头道:“放心,我不会让你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的。”
“嗯,咱们和小阳、远儿,还有这个孩子,好好地过咱们的日子,不知有多好呢,你说是不是?”
“当然,到时候我是儿女双全,夫贤女孝,给座金山也不换呢,”裴宁顺着他的话玩笑了一句,又保证道:“别胡思乱想,我们会好好的。一世到老,我绝不负你。”
舒景悦面上一阵红,显出一些羞愧,又很快被喜悦盖过,裴宁知道他今日把以往的那些事都说给外人听,心里其实绝不好过,便把他搂得紧一些:“傻子,再乱想地话,连你肚子里的儿子都要不高兴了。”
“呸,听你胡说呢,他才多大啊,哪里知道我想什么”舒景悦一嗔,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扭了头否认道:“我才没乱想,我”
“好了,不说了,”裴宁吻住他,挡了接下来的话,温柔道:“我懂,我都懂”
林秀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朝上传来张相倒台的消息之时。新任的扬州知府上任才不过三月,就接了朝廷旨意把张相的老家查封了,张家的一干人,也都纷纷下狱。谁知一查点人数,竟漏了张珏的两个小侍。
“林小姐,这件事知府那里怎么说?”
“知府说,她忙着盘点张家的家产,忙着给张家嫡系的亲属做口供,哪里有闲情去管两个小侍,派一队衙役在城里拿了画像查捕就是了,”林秀摇摇头,无奈道:“不过你也不用急,走脱了两个小侍罢了,两个养在家里没见过世面的男人,断然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我不是急,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点不舒服,”裴宁咬了咬牙,点头道:“算了,万幸总算是把张家连根拔起,多谢你了。”
“哈哈,谢我做什么?这也有你们一家子的功劳,再说,我也不是有私心的,又不单是为了你们,”林秀道:“闲话不说,我还要回京复命,那两个小侍,我会让知府尽量派人给你搜捕归案的。”
“嗯。”裴宁点点头送她出去,朝身后的沈眉看了一眼:“沈眉,麻烦你帮我找个信得过的人牙子来。”
“啊?怎么了?你要买人么?”沈眉正要答应,转念一想又皱了皱眉:“这个,我说你家相公虽说身子重了,不好伺候你,不过他这么大年纪怀着孩子也不容易,你要买也过些日子,等他生了再买吧?”
“胡说什么呢你?”裴宁对她的奇思妙想实在是头痛,轻斥了一句,解释道:“我是要给家里挑几个下人,好让他多歇着点,再说,张家还有人在外面没抓到,我怕出事。”
“为这个啊?那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沈眉这才明白她的意思,释然道:“逃走的那就是两个小侍嘛,又没有妻家,又身家不明的,过不了两天说不准就活不下去,自己去投案了呢。”
裴宁想了一下,还是道:“反正咱们地也看好了,过了年就起新宅子,宅子大了,阿景一个人也顾不过来,早晚是要请人的,还不如就先打算好了。”
沈眉笑她太小心了,裴宁只笑一笑,谁知回到家,舒景悦却也这么说,他腹上已经微微隆起,换了宽松的衣裳坐在她身边,笑着点头:“我也觉得你没必要担心这个,毕竟只有他们两个男子,根本就不知道生了什么事,只当张家是被皇帝抄家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唔,这也对,”裴宁听他说完,也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过于杞人忧天,何况,那两个小侍就算知道什么,也不见得就得一门心思想着替妻主报仇啊,她这实在是听惯了古代各种各样的吞炭漆身的报仇传说,才把这世界最基本的“国情”给忽视了。
“嗯,还是我相公聪明。”
“少来,你不过是想得多点罢了,”舒景悦瞥了她一眼,伸手摸了摸变得粗拙起来的腰腹:“请了人也好,省得动不动就有人来跟我说什么伺候不伺候的事”
“什么伺候不伺候?”
“喏,还不是巷口的张叔,他说我身上不方便,你肯定不能唔,不能舒服,”舒景悦低下头不去看她,从面上直红到了耳根:“叫我领个人回来伺候你,既能让你高兴了,也、也总好过让你在外面乱来旁的么,大多也这么说”
裴宁原本正在喝水,听了这话,几乎被一口水呛到,惊得咽了一下才斥道:“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哪里就有这么欲求不满了?”
“唔我不是这意思”
“你给我千辛万苦地怀着孩子,我外头忙不能陪你就已经很不是了,又怎么会在外头找人,甚至领新人进门,岂不是连禽兽也不如?”裴宁气道:“再说,咱们好不容易过得舒心点,你还真想找个凌晓那样的人回来给你自己添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