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赴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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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之行,上卿郊送,王弟公子为国出使,自然要相邦相送了。出使六国的正日子,敬奉上启晋大夫赵衰,下至武灵王赵雍列位先君的大赵祖庙里香烟缭绕,赵胜以公子之尊引领其余五位使臣焚香祷告,郑重祈求天地先祖保佑行程平安后,以步当车赴王宫向赵王辞行。

  礼程如仪,整个过程中大王赵何除了必要的答礼,几乎一声不吭,只是略略带着些伤感注视着赵胜,一切礼仪完成,赵何的双眼已经有些发红了。

  “王弟此行……当何日回还?”

  赵何虽然是大王,但赵武灵王禅位给他之前,整个赵国都认为赵武灵王的继任者会是长公子赵章。赵何当时年纪又小,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成为一国君主,天真浪漫的年纪无忧无虑,在等级深严的王宫里只能和年龄相仿的赵胜、赵豹成为玩伴,兄弟三人感情至深,在赵何成为大王以后的这些屈辱日子里更显弥足珍贵。今天赵胜就要远行赴魏,赵何怎么可能不触景伤感?

  这番话并不在礼程之内,赵胜听见赵何问他,抬起头来向御案后已经站起身来的赵何看去,见他苍白的双唇微微颤动,心里不觉紧紧地一揪,连忙又低下了头去。

  “启禀大王,以行程计当三月回赵。”

  “三个月……”赵何伤感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缓缓地坐下身,抬眼向大殿门外出神地看了半晌才又向赵胜看了过去,“三弟一路保重,万万不要累着。”

  不要累着……不知道怎么的,赵胜听见这句话,心里不由自主的有些发酸,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的这些日子里,每天谨小慎微,想的都是怎么破坏合纵,怎么防止李兑窥破自己的心思,却从来没想过虚坐朝堂的那位国君兄长……

  赵胜有些惭愧,他不想这样憋屈的活下去,要奋起反抗,身边好歹还有一个可以放心的苏齐在,然而谁又会去考虑赵何的感受,就算那位威风凛凛站在他身后的扈从将军高信都是李兑的人。

  “臣弟谢过大王。”

  赵胜向着赵何深深的长鞠一礼,直起身后却把双手背在了身后,他向朝堂上所有的人缓缓地环顾一周,提高嗓音说道:

  “列位上卿大夫,赵胜远行赴魏,不能与诸位共处朝夕,今日一别,还请诸位听我一言。我大赵立国艰难,今时又逢强秦逼视,诸位重任在肩,当知大赵荣辱既是我等荣辱,大王荣辱既是我等荣辱。今后更当精诚一心,共辅社稷,时时以大赵大王、万千黎民为重,万事三思而行,谨慎于事。赵胜在这里谢过诸位了。”

  赵胜的铿锵之语回荡在朝堂之内,久久未息,赵何听见他连连说“大王荣辱”,“以大王为重”,顿时闻言伤感,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里团团打起了转。赵何知道赵胜这些话是说给众大夫和李兑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不觉峥嵘,紧紧地捏住袍袖,硬生生地将眼泪收了回去。

  一旁的赵豹也听得很是仔细,当赵胜说“三思而行,谨慎于事”时有意无意的向他望去,赵豹顿时惭愧的低下了头不敢再看赵胜。

  众大夫耳朵也尖的很,听见赵胜这样说,登时心思各异,有悲愤的,有冷笑的,也有暗暗摇头叹息的,不过看见赵胜鞠下身行起了团揖,大家又恢复了统一行动,连忙鞠身还礼,轰然应道:“谨遵公子之命。”

  整个过程中,李兑捋着须子一直在冷眼旁观。赵胜这些话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是味儿,但当看见赵胜鞠礼时,他却暗暗发出一声冷笑:这是骂我么?想要有所作为却不懂慎言慎行,靠指桑骂槐难道想刁买人心?这心机还是先练上几十年再说吧。

  想到这里,李兑心中已然下了品评:赵胜这里富丁足够对付,而且自己已经把这一行安排的谨慎妥当,赵胜就算为了赌气想在魏国胡乱说话也没机会,更何况他能说什么?说我李兑是奸相?这些话魏齐说不准会和他一起骂上几句,但那也得看魏王有没有心情听。

  “去吧,好歹也是为国出力。”

  李兑暗笑一声,等赵胜行完了礼,便沉下脸离席向赵胜抬手肃然道:“时辰不早了,赴魏吉时不能错过。公子请,下官相送一程。”

  “有劳李相。”

  赵胜恢复了平静,与其他使者一起再次向赵王施礼后,便与李兑并肩退出了朝堂,那边其他五位使臣自然也由徐韩为、触龙等上卿相送不提。

  赴魏一行将近二百人,除了赵胜和富丁两个使臣以外,陪臣、武士、仆役、使女,加上送给魏王与魏国重臣的礼物,浩浩荡荡的用了近百辆马车和大车,因为是由王弟亲自出使,阵容比去其他五国的使团大了一倍都不止。

  远行第一天其实走不了多少路,完全是为了赶吉日吉时,所以一行人出邯郸只南行了三四十里,没等天擦黑就驻进了一座小县城里。

  县这种建制最早出现于春秋早期,不过当时的县和后世不是一个概念,而是各强国在新吞并土地上建立的边防机构,与后世正好倒过来由县管郡,有一定的军事建制意味,其管辖范围很大,主管官员也是由国君亲自派遣的高官大夫。到了战国以后,三晋发端开始将县制向各国内地推广,又倒过来在郡下设县(其中齐国无郡,而称之为都,其实意思是一样的),这样一来县就成了基层建制,一直实行到现代。

  这座小县城不过几百户人家,虽然距离邯郸不远,但这个时代交通极其不便,绝大多数普通百姓甚至一辈子都出不了家门五里十里的范围,高官贵人们在国都里荣华富贵享受不完,没有派遣任务自然更没工夫来这种地方,所以虽然按现代的观念,这里基本上算邯郸远郊区,但在先秦却堪称山高水远了。

  王弟公子大驾亲临,对于这座小小的县城来说可谓无上光荣,自从接到国都发出的命令,县令、县丞、县尉、县司马、县司空就没消停过,天天团团转的折腾,望眼欲穿又忐忑不安地盼来了赵胜,还没等在县衙里暖热乎地方,又给送到城外不远处一座有着大庄园的庄子上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县城实在太小了呢,如果把公子和富大夫的随从都安置下来,各位县领导就只能睡大街了。

  赵胜自从出邯郸拜别李兑心情便舒畅了许多,仿佛一只刚刚放归树林的黄鸟。对于他来说,不管能不能破坏合纵,离开邯郸就意味着摆脱了束缚,虽然富丁等人在很大意义上是在监视他,但地位悬殊足以弥补实际权力上的强弱差距。

  吃饭后接受完三老及庄园主人的拜见并恩准县令等人离开,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富丁虽然只是四十多岁,但做了多年文官,几十里的颠簸已足以让他筋疲力尽,所以陪着赵胜说了几句话,见赵胜笑微微的点了头,便如蒙大赦般告辞歇着去了。

  赵胜信步而起,贴身护卫着他的苏齐和许历接着便举着火把跟了上来。赵胜休息的地方在庄园的最深处,五间的开院,内外堂相连,是县令他们费了心思专门选择的,环境雅致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便于贴身护卫保护。

  内室中床榻已经铺设齐整,挂在墙上的铜盏中火苗正旺,整个房间笼罩在了一片淡黄的光芒之中。乔蘅虽然肩负着绝密的特殊使命,但公开的身份却只是平原君公子的贴身使女,此时她支着腮独自跪坐在窗边,一双好看的眼睛凝望着窗外,目光有些呆呆的,思绪只怕早已飞回了邯郸城了,当赵胜三个人走进屋里时,她才回过神来,慌忙俯下了身去。

  “公子。”

  苏齐终究是赵胜的护卫头领,虽然对许历佩服有加,但上下规矩错不得,跟在赵胜身后仔细地环顾一周,便“嗯”了一声,向许历点点头便一起出去了。许历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比苏齐要高一些,但却要瘦弱许多,这样的身材敏捷倒是敏捷了,可苏齐到现在依然还有些迷糊——他在那么危急的时刻,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居然可以在相持中将一个体重与自己不相上下、而且身手也可以算一流的墨侠轻轻巧巧地提起来,并准确地将他手中匕首送进另外一个刺客心脏的。

  “蘅儿起来吧。”屋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赵胜微笑着说了一声便走到塌沿边上坐了下来,“心里挂念乔公?”

  “嗯。”

  乔蘅微直起身,长长的睫毛一霎,只用鼻子回了一声。

  听到这声“嗯”,赵胜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这问题问的其实极其没有意思,乔端的病刚刚有些起色,就把乔蘅支派了出来,乔蘅怎么可能不记挂爷爷,难不成让她这样一个自由之身的女孩像那些真正的婢女一样说什么“奴婢不敢,奴婢心中只有公子”吧。

  赵胜暗暗叹了一口气,他虽然来自未来,但因为保留了平原君的全部记忆,免不了也会保留一些他的生活习惯,这不一个不注意居然耍起主子威风来了。想到这里,赵胜笑了笑道:“乔公是我的师尊,今后没有外人在,你就不要这样拘礼了。”

  赵胜本意是告诉乔蘅让她不要把自己当成使女,然而乔蘅似乎并不领情,听了这话反而又伏下了身去:“公子,内外不能有别,现下虽然不在邯郸城里,但不管是公子还是奴婢,要是有一点差池被人看出来,后果都不堪设想。今后奴婢就是奴婢,许历叔也只是侍从,公子不管到哪里,千万都不能忘了这些。”

  “呃……”

  这份人情难道还真的不能领了?赵胜有些哑然。面前的女孩伏拜在地,举止与一个真正的使女别无二致。赵胜忽然想起那天乔端吩咐乔蘅时曾经说过一句“不要忘了你爹娘”。这些年赵国虽然一直没有真正停止过战争,但真正的屈辱却是三年前秦赵那一战。那一战赵国损兵近十万,老百姓也被殃及死了不计其数。如果乔端祖孙对李兑有恨,也许就是因为那一战。

  这样看来乔端他们投效并不仅仅是为了报答知遇之恩。乔蘅小小的年纪,虽然聪慧无比,但是性格却又过于内敛,若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苦难,恐怕绝不会如此……

  “这样也好。”赵胜不觉坐直了身,“熄了灯歇着吧。”

  “诺。”

  乔蘅乖顺的轻声答应着,站起身走到榻边帮着赵胜除了袍服,待他躺下后,又帮他盖好了锦被,然后折身走到墙边熄了灯,这才悄无声息的回到了自己的榻上。

  天色愈晚,庄子里的人喧马嘶渐渐平静了下来,除了值夜守卫的武士执戈挺立,其余人都已进入了梦乡。天空中并无几颗星斗,除了那几处火堆,四下一派昏暗。这时候两个黑影从村外一处隐蔽的土包后边露出了半个头,向庄子里细细观察片刻,相互点了点头,便迅速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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