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66年8月,神州大地,风云动荡。海滨市也和全国一样,卷入了这场神州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
大街小巷到处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
市中心万头攒动,无数双手伸向天空中飘飘落下的红红绿绿的传单。
从东方红商店(原来的秋林公司)十六楼的窗台上垂下的几十米长的红幅上写着墨迹未干的大标语:“炮轰市委!打倒胡西!!”
时时驶过街头的宣传车中不时传来阵阵呼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海滨市委是高举云主席思想伟大红旗的!”“打倒保皇派!”“谁敢反对云主席,就把他踩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火车站前广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醒目的横幅上大字写着:“海滨市云主席主义赤卫队总指挥部炮轰市委打倒胡西誓师大会”。会场上时不时传来阵阵口号:“坚决揪出……”“”彻底砸烂……”“炮轰……”“”火烧……”“”……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这天上午,柳剑春站在站前广场外围看大字报,突然有人从她眼前走过,但很快就不见了。这人是谁?怎么背影那么熟悉?难道,是他?柳剑春几个箭步跨上前去,穿过人群,但哪里有那个“他”的影子?
柳剑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那天在大海里和李出尘相遇之后,差不多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会想起他来。有些害羞,又有些期待。可期待什么呢?她问自己,但她却真的不知道。
“柳剑春啊柳剑春,你不是从来就不大理睬男孩子的吗?这个李出尘,他好在哪?怎么就往你心里钻?”
可那天过去没几天,整个神州就完全变了样。六月三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燕京大学耳元梓的“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紧接着,全国大中学校的校长书记一夜之间就全都成了大字报炮轰的靶子。学校自然是早就不上课了,大家满大街地“破四旧”,“造反”去了。柳剑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党和云主席自然是不会错的,可能还是自己年纪小,不懂事,需要多学习吧。她想问妈妈,可妈妈还是那么忙,有时候妈妈回家时她都睡着了。有时候她想,去跟李出尘聊聊吧,看他怎么想。可马上又觉得自己很荒唐:他不也是个少年,就比自己大两个月吗,找他有什么用?可她还是去了他家:我是去跟他讨论问题的,柳剑春自己告诉自己。
李出尘不在家。他们家原来那个小院里的墙上贴满了给李传雄和赵怡娜的大字报,罪名好多呢,柳剑春也见惯了,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怎么大字报都贴到住宅区来了。原来李出尘一家独住的小楼里搬进了邻居,只给他们留了一个房间。邻居说他们家一家人都不在,库大娘也不知哪去了,柳剑春只能失望地走了。
现在,两个月没见着的他,突然有了踪影!柳剑春怎么也得好好找找。她在站前广场四下搜寻。到处看不到李出尘的人影。她又进了火车站候车室,也找不到他。怎么,跟我玩捉迷藏?我还就真不信了,会找你不到!柳剑春恨恨地想。但就在这时,柳剑春真的看到李出尘了,但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该沮丧。
一伙人,几十个,全是十几岁的中学生,戴着赤卫队袖章,把李出尘围在中间。李出尘神色憔悴,身上斜背着一个印着“为革命服务”字样的草绿色书包,身上穿着的蓝色学生装不知多少天没洗过了,但眼睛里闪着的是不屈的光芒:柳剑春记得她曾经见到过一只小狗被三只大狗围着咬,身上净是血,那只小狗眼睛里闪着的就是那种光。很狼狈,很无奈,但却很坚强,很倔强。
“李出尘,学校你不去,家也不回,你这个叛徒、右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狗崽子,政治运动你都不参加,我看你今天还能躲到哪里去!”人群里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男生大声说。
“叛徒、右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狗崽子”?这意思柳剑春再清楚不过了。她想起了他在出尘家门前看到的大字报。他的父母被打倒了?是牛鬼蛇神?是真的吗?可是,李出尘自己没什么问题吧。
“你还要给你父母翻案,说他们没有问题。你说你爸妈是热爱党热爱云主席的,我看他们是热爱江介久和于美龄的吧?你家藏着的旧报纸上不还有江介久的照片吗?这你怎么解释?”
“对呀,对呀,你怎么不说话?快说话!”
“打倒李传雄!打倒赵怡娜!打倒狗崽子!”人群里响起了口号声。柳剑春又看到了李出尘的眼神,那目光是那样的困惑,那样的无助。她不禁心里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李出尘,你不是牛吗?科学狂人,明小能手,足球健将,钢琴奇才,全科一百分。什么呀,我说你就是一个走白专道路的典型,走修正主义道路的苗子!”
“对,他不学习云主席著作,说云主席的书很简单,学起来没有挑战性。李出尘,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听到这里,柳剑春真的慌了。她知道这种事情的严重性。这要是一上起纲来,李出尘非倒大霉不可。不行,我要帮他一把!
正在这时,人群里挤进了另一个小伙子。他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色军装,左胳膊上戴着赤卫队袖章,柳剑春依稀认出是那天海边李出尘同学中的一个。
“不对!你们说的不对!李出尘家的旧报纸上是有江介九的照片,但那上面写的是九路军坦型关大破倭寇的新闻!李出尘的爸爸就是看了这条新闻才去肤施参加革命的!”
“嗯?”人群中声音一窒,接着就有人问:“孙悦辰,你什么出身?”
“我家世代贫农!我父母都是工人!纯牌无产阶级!”
“那李出尘轻视云主席著作,你又怎么说?”
“这事我知道!”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人群纷纷转头,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穿一身旧空军军装的女孩挤了进来。她两条辫子剪得短短的不及肩头,清秀的脸庞上铺着一层细细的汗珠,红扑扑的脸蛋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别忙,先报出身!”
“我父亲是革命烈士,母亲是革命干部!”柳剑春大声回答。见到没有人再不让她说话,她便接着说了下去:“我亲耳听李出尘说过,他说云主席的著作学起来不难,云主席语录他都背下来了。”
“背下来了?”人群中一个尖嘴猴腮的男学生不屑地说:“那我就考考他,要是真的能背下来,那就算他过关。”
“对,考考他!”“看他是不是像过去吹的那么神!”“我还真不信了!”
柳剑春担心地看着李出尘,又瞥了一眼孙悦辰,现两人脸上都一点担心的意思也没有,心里不觉也定了下来。
尖嘴猴腮打开手上拿着的小红书翻着。“第25页第2条……”他话音刚落,李出尘就说:
“我们应该相信人民,我们应该相信社会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都干不成了。”
“69页第3条……”
“革命的政治专政和反革命的政治专政,性质是根本不同的,而前者是从后者学来的。这个学习很重要。革命的人民和政党如果不学会这一项对付反动派的方法,他们就不能保持政权,他们的政权就会被国内外的反动派推翻,这些反动派就会在神州重新上台,革命的政党和人民就会遭殃。”
尖嘴猴腮一连点了七八条语录,李出尘都是张口就答,显然毫无错误,围观人群都在愣,围斗的气势低落了下来。李出尘刚一背完第八条语录,柳剑春就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人群外面扯。尖嘴猴腮还要阻拦,孙悦辰把他挡住了,轻蔑地对他说:“安了吧你,你不是咱班的。咱班同学谁都知道,就这种事还想难倒李出尘,门都没有。”说话间,三个人已经挤出了人群,后面的人好像商量了几句,也没有人跟上来。
三人匆匆走出候车室,从广场侧面穿了出去,走出几百米,拐过一条街,在一个街角停下了脚步。
“柳剑春是吧?”孙悦辰大大咧咧地说,小眼睛眯缝着看着柳剑春。“还行,挺够哥们,我这儿就算通过了。哎,兄弟,”他拍了拍李出尘的肩膀。“咱就不打扰你的幸福生活了,再见!有事上我家找我。”话一说完他转身就走,李出尘连反驳都没来得及。
“这家伙,就我这还幸福生活呢……”李出尘小声嘟囔着。
柳剑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李出尘,心里一阵轻松,好像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李出尘,告诉我,到底生了什么事情?”
“生了什么事?”李出尘苦涩地回答:“这你还想象不出来吗?说我爸是叛徒、右派,说我妈是学术骗子,说他们俩都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说他们是米国特务。嗯,罪名还不是论箩筐装?”
“那你爸妈呢?他们怎么样了?”
“唉,关牛棚了。工资也停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人。”
“工资停了?那你怎么生活?银行存款?”
“存折都拿走了,可又送回来了。”
“送回来了?那还挺不错嘛。”
“什么呀,存款冻结了,他们拿不出钱来,那压在手上干什么,还不如送回来,省得将来有麻烦。”
“哦,是这样,那你吃饭怎么办?”
“只好靠库大娘了。她是劳动人民,没事。”
柳剑春想起了那个送姜汤进来的阿姨。“多亏有她啊……”
“是啊,多亏有她,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可老靠她又怎么行?她的存款也不多,还有儿子。而且她现在也没工作了。”
柳剑春的心猛地一跳,话也脱口而出。“我还有些钱。”说完她不觉脸上一红,手又向胸前伸去,想摆弄她的辫梢,但却摸到了胸襟的衣服:她的辫子已经剪短了。
“那怎么能行?况且你又有多少钱?”
是啊,自己兜里也不过五六块钱,柳剑春想。但他呢?他怎么办呢?一定要帮他!柳剑春已经忘了,她这才和李出尘见了第二面,但不知怎的,心底里似乎早已经把他当成了最亲的亲人。
“先到我家去吧。看你这个样子,好几天没好好吃顿饭了吧,我给你做顿午饭吃。”
李出尘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