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太后崔氏的生辰。林如海踩着时间点把一应庆贺之物送进了京。扬州是个繁华之地,多的是好东西。
天朝人说话极富艺术。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只要不是脑袋方到不识眉眼,性子差到连狗都嫌,一个巡盐御史的帽子注定手头能收到不少好东西。
这不是叫你贪污,而是官场潜规则。管你是严嵩还是海瑞,都得经历这一遭儿。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收了,表示“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收,要么真是海瑞这种宁可饿死亲女儿,也不手短的傻缺,要么就是不给哥们儿活路。那别人就有理由叫你退一退,甚至死一死,好叫另个识相的占位。
何况据知情人士透露:御史夫人与太后生辰同日,今年上皇欲给太后大办。
林家送进京的东西就很可观。扬州特产,首推漆器与玉器。点螺的、雕漆的、雕漆嵌玉的、平磨螺钿的、彩绘(雕填)的、骨石镶嵌的、嵌百宝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其中尤以最为出彩。
乔、王二嬷一左一右,相互丢了个眼色。早有婆子过来,拉过屏风隔了开来。小丫头们托着青花托盘,重新上了茶,依次退了下去。
“真漂亮!”既是太后寿礼,自然要先检验一番。要不然,人家好容易捡着个拍马的机会,结果送上去的东西,正主一看:靠!残次品!这不是给自己找虐吗?
林黛玉已经14了,陈六虽和林黛玉同龄,却早已订了人家,陈氏便顺势拉着二人整理进献的东西。这些都是已经嫁了人必须要面对的事情。平时教的再多,也只是小面,这,才是机会难得。
陈氏拿着单子,“卢叟制”(1)三个小字,差点闪瞎其大眼。一口凉气溢出齿缝,差点没惊呆。
一件普通的雕漆成品,至少需要大师昼夜不息半年时间。再高档些、精细些的,则要一年。这还是快的。而那些珍品佳作,少则二三年,要遇上上皇这种精于庶务、吹毛求疵、凡事求全之人,怎么着也得四五年。
问题是,这还只是雕漆,还不包括其他!
“果然不一样。怪道往宫里送呢!这一比,往日所见,竟是俗物了。”一直背景板的陈六忽的开口。说着话,身子往林黛玉身边悄悄挪一挪,“擦擦,擦擦。”
她已经定亲了,若不是半路杀出“孝慈县”事件,这会子只怕已经是青州钟陈氏了。虽说,没有待嫁女自己置办嫁妆的理,但她亲妈可是当家太太,自己嫁妆里有些什么,怎么可能不知道?和这两件东西一比,她那几样就只有被扔的份。不过好在,也是难得的了。
相较这些门面上“多了体面、少了也无碍”的东西,陈六觉着还是一桩良好姻缘更值票价些。微微郁闷的心稍稍和缓了些。
林黛玉咂摸着嘴,心里还在猜测这两样东西老太后见到之后是啥样表情。是激动?开心?还是更怀念?(庄太妃最爱雕漆嵌宝)。
陈六一出声,瞬间回神。发现嘴角略湿,有可疑液体分泌而出,小脸顿时红成一团儿。趁众人不注意,赶紧低头抽出帕子掩了。
她在扬州生活多年,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几年时间,还是在扬州横着走的那种,所见者也不过二三,这已是难得,她爹给她开挂了。不想今天才知道,特么以前看的都是皇帝不要了的。妈蛋,太不平衡了有木有!
今年上皇手笔略大啊!陈氏心里暗潮汹涌。这不正常!
“上皇是不是犯错了?”销毁完证据的林黛玉语出惊人。
“嗯?怎么说?”饶是见多识广的陈氏也不解其意。陈六更是一头雾水。
“怎么闻着有一种‘老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的味道?”林黛玉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哦!”话刚说完,得到一个梆子吃。
“胡说八道。锦绣,带你姑娘去看看哥儿,醒了来回我。”要死了!陈氏又头疼起来。沉默是金啊亲,说出来干么事?
陈六居然也起身,“好丫头,不是说有东西与我?怎的来了这半晌儿,茶也吃了,点心也用了,还不送上来?”
这是大人有事要说,小孩子最好避开的信号。
林黛玉生平第一次讨厌起这种“长幼”来。皱皱鼻子,作出一副怪样,脚还是往门外移去。陈氏忽觉得手心有些痒。
“姐儿鬓发乱了,奴婢伺候着抿一下吧?”陈六的大丫头锦泰问道。
陈六摸摸头发,“是呢!好姐儿,带我去抿抿头。”说着拉起了林黛玉的手。
“我会梳双环了,要不要试一下,看一看?”未及笄的小姑娘能梳的发式较少。可也不妨碍爱美的小姑娘们翻花样。没有荣府没事找事,林黛玉空时间很多。
小姑娘们手拉手走开,陈氏也开始想事情。丫头话不好听,却也道出了她的疑惑。都说子肖其父,上皇真的不能说是绝世爱妻好男人啊!
早两月便听说上皇欲给并非整寿的太后办宴,以安慰其先丧妹后丧母之痛。太后生母承恩公夫人,某80来岁老太太经不住银发人送白发人太虐,伤心之下,于睡梦中gameover了。这已算高寿了,架不住太后刚死了一母同胞的亲妹,打击略大,亲妈再这么一走,差点崩溃。
要按这来说,上皇这个和先辈相较而言勉强算得上的是个好丈夫。老婆伤心,安慰一下也是有的。可是,这种待遇从来就仅限于敏感多思、细腻柔弱的荣太妃甄氏呀!丫的元后活着时都没这待遇。
皇家还不同于一般世家。尤其本朝。也许是前朝皇帝宠妾灭妻太过,为了出身卑微且无子的宠妃,毒死嫡妻嫡子永绝后患神马的,不亡国没天理。本朝太祖吸取前朝亡国教训,废除了皇贵妃制度。可有句话说,制度设立了就是为了打破的。当上皇还是其生母体内一个胚胎时,就不幸遭遇了这类事件。
先帝绝对是太祖太宗彪悍血脉中基因突变的代表。太宗略苦逼,无嫡子命。儿子生了不少,却全是庶子,矮子里头拔高个儿,选了先帝为太子。虽是出身不高,却偏偏有个彪悍到让男人落泪的养母为贵妃,也算不错了。彼时那位给了先帝莫大压力的宠妾尚未入宫。先帝日子也还好过。谁知这丫的生了张猛张飞的脸,却养出了弱受小白兔的性子。也许是矫枉过正,也许是庶出身份,底气不足。这位国事上脑子还算略正常,回到后宫,完全变了个样。等养母一死,拖下孝服,又砍死犯上作乱的不安分者。丫的,居然要立一个六品小官之女为皇贵妃!还是在皇后活着,且刚诊出有孕的时候!
你妹啊!不带这么搞的,前朝亡国事件才过去多少年啊!皇上,不带这样儿的啊!朝臣集体哀嚎。特么,好容易把不安定分子搞死、搞废,正是大展拳脚,报效朝廷建功立业的时候,你这是要闹哪样啊!
这时候,一群曾几何时嚷嚷着“牝鸡司晨”的老教化突然怀念起死了的太妃,要太妃还在,给先帝一百个胆也不敢挑战太祖遗训,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劝谏先帝。不料先帝空前地意志坚定,说要是不能得到此女,他就不当皇帝了。因为那位小官之女居然肚子大了。总不能让皇家血脉流落民间不是?
据林黛玉所知,当时死了老大一批人。要知道,经过几王之乱,皇室里拿得出手的成员真心木有。皇帝本来就膝下无子,要早几年说这话,还能过继一个好的,可经过谋反事件,人砍的差不多了,就是有好苗子了,也不敢出头了呀?何况先帝还很年轻?而真正老狐狸有野心的,早藏起来了,一直就没现身过。
最后朝臣被先帝逼的没法,只好让路,各自退一步,迎小官之女贵妃位入宫,并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直到那位贵妃入宫,连生三子,第三子周岁时,上皇这个元后嫡子才在世人面前第一次露面。
这也是上皇为啥会养成个“乾纲独断”的性子的缘由所在。实在是亲爹像后爹,太坑儿子了。
可最坑爹的事情来了,本朝皇帝似乎与“贵妃”极为有缘。先帝的养母是贵妃,叫其坐立难安,太子位不稳的那位太宗宠妾,临死前也爬上了贵妃位。上皇先与元后少年夫妻,也很是恩爱,结果一遇上甄氏,从此爱妻好男人一去不复返。而荣妃甄氏,也是贵妃。只不过本朝没有贵太妃之例。随着上皇禅位,名义上退居幕后,甄氏也跟着降了级。
话说远了,绕回来。
林如海的家书和他写给boss的请安折,格式差不多。这位是把工作习惯,带回到日常生活中来了。
洋洋洒洒三页大纸。开篇一如既往地问候两位boss。表达了一番队上皇的知遇之恩、皇上的提拔之恩。
陈氏直接忽略第一页纸,心里骂:老酸腐,一百年也不改。笑着看起了第二页。
第二页纸颇温馨。也许是老夫少妻,林御史又感觉了一把青春的岁月,那榆木脑袋也懂得了啥叫“调/情”。明明只是给儿子和内侄孙取了个名字。这位居然拿出了当初考公务员(殿试)时给boss拍马的本事,叫陈氏好一番心跳,直骂老不修。
“好丫头,这回子再不用恼了。老爷给哥儿定了“文”字。”双颊明显飞上红云,陈氏笑着放下了信纸。“拿去你姑娘瞧瞧。”
借着帕子的遮挡,悄悄将老公的情诗不着痕迹地抽走,陈氏下意识地拿帕子抚了抚脸颊。澄心双手接过,递给了锦绣。
锦绣掀了掀了,退了出去,前往林黛玉的院子。
林黛玉细细看了,又递给了陈六,“喏!你瞧,还不错呢!”
林如海虽说有习惯把老婆当师爷、当幕僚使,却也不会傻x到在家书里头提到敏感字眼话题,所以林黛玉很放心叫陈六观看。
“可有什么说头?”陈六万分好奇。林家的排名习惯她还是知道一些的。这要按以前的例,怎么也是从“木”。怎么好端端竟换了?一换还直接换了十六个。显见着是抛却之前的“五行说”了!
要她说,五行之说做排名,真心不适合。前朝皇帝倒是依着这例了。可惜,就没哪一代安生过。最后那位从“火”之君,二十年不上朝的那位,愣是叫江山给个从“土”的(本朝太祖)带一帮土鳖给灭了。
“回小姨的话,请的高旻寺的师傅算的卦。高僧说,世间万物,天理循环,相生相克。哥儿是腊月的生辰,正是破旧迎新的时刻。若照旧例,恐压不住。”锦绣一直就站在陈氏身边伺候,陈氏与扬州来的人说话,也听了个十足。
“怪道呢!可不是!我就说这不好!且不说我,就说他,”林黛玉一歪身子,拈了块点心,拿帕子拖着,小小咬了一口。细细咽了,双手比划了一下,指着榻上熟睡的小包子道,“眼瞅着这么大了,掰着指头算,见不过两回。”嘟了嘟嘴,“哪家这样儿的。凭你什么事,也没个人家亲生的哥儿,连亲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若还不起个好名儿压一压,”越说越不爽,一眼瞥见陈六脸上露出无奈来,赶紧闭嘴,拿点心堵了。
“难为你记得这样细。可还有说旁的?”陈六吃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问道。
“姑娘的侄子也有了,好像叫芝哥儿。灵芝的芝,娶长寿多子的意思。”
我啥时有侄子了?眉头一挑,林黛玉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说的是王熙凤的儿子。不受宠的嫡子招人怜。王熙凤的儿子长相很像贾赦。孙肖其祖,赦老爷子很哈皮。可惜,贾母对长子的厌恶程度不亚于历史上悲催的四四,以及“寤生”这个典故的倒霉当事人郑庄公。孩子都会叫人了,丫的,整个荣府还当没这个人似的。要不贾蓉也不敢以王熙凤无子为由挑唆尤二姐跟了贾琏,而尤氏竟也会同意。实是王熙凤这个儿子长得不好。伤痛已去,疤痕犹在。贾母一见到这个孩子就想到贾赦刚出生那会儿,很难生出慈心来。
“哎,那孩子可怜!”林黛玉已经无法对贾母这个外祖母说出什么来了。偏心眼偏成这样真是举世难找。“哟,以后咱们就叫文哥儿了哟!”说着扑哧一笑,
“可见是夫妻同心了。娘亲才念叨爹爹,爹爹便写了信来。我常说,人世间之缘分,再是难以言语。爹爹身边有个墨(松烟),娘便有个砚台(澄泥);爹爹有个笔(湖颖),娘便有个纸(澄心),可不是两全?”又笑着看陈六,“不知,我那小姨父,”
“才说嘴,便打嘴!丫头,你爹要给你寻小女婿了!”帘子掀开,处理完事宜的陈氏一脚踏进内屋,笑着帮妹妹解围。
轰!林黛玉脸上一热,顿时从头红到脚,低着头拧帕子,再不敢多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