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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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的夜色格外好。没有风,也没有云。

  月色透过薄薄的绡纱铺了满地清辉,如水如霜。他坐在窗边,给自己倒一杯酒,小小的一只白玉酒盅,两只拇指捏在手里只是转来转去,偶尔的时候抬着头看天,任由着月光在地上描绘出自己清冷而寂寞的影子。

  “王爷喝酒,怎么不叫上穆某一起?”一个人影慢慢转过那架红檀泥金描画山水人物的屏风,落足之声微弱缓慢,而他恍若未闻,只是一仰头,烈酒沿着食管一路向下,一路灼热的燃烧下肚,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上一下,半晌,只听得喉咙间发出空洞的一声回响:“先生素来休息的早,我也不好前去打扰。”

  穆允行行至窗前,将大敞的窗关了半扇:“夜深露重,还望王爷仔细身体。”

  怡亲王没有应声,只是将手向前比了一个“坐”的手势,穆允行谢过了便转身自他对面坐下:“王爷有心事?”

  怡亲王抬了眼皮,淡淡地扫他一眼:“先生能看穿我的心事?”

  “穆某不敢。”穆允行笑呵呵地倒了一杯酒拿在手里,似乎是无意间提起:“那天听小环那丫头说,容姑娘此时在宫中承蒙恩宠,风头一时无两。”

  怡亲王一笑,又是一杯酒下肚:“总算是没有枉费我辗转救她出来。”

  穆允行沉吟了一会儿,却只得含糊地说了一句:“恭喜王爷,王爷终有一天能得偿所愿。”

  万籁无声,这夜深得仿佛断绝了一切声音,只有穆允行的这四个字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耳中,叫他忍不住撇开唇角笑出声来。

  得偿所愿。

  然而他什么时候才能得偿所愿?

  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五年,十年……但无论多久,他都愿意等,而怕的只是那个万一,他倾尽这一生,都等不来那一天。

  “借穆先生吉言。”他举杯,一饮而尽。

  月色越发分明,落在他深色的丝绒外衫上如披霜被雪,怡亲王喝得多了,只觉得眼神开始恍惚,看着金砖地上的白光,如冬至彻夜大雪的盈盈反光,照得人眼睛一阵阵地发盲。

  就像那时候,她眸底有隐约的寒光流动,叫人望而生寒,她倔强地抬高下颌,固执地跟他僵持:“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说:“也许只是因为我同情你,而动了恻隐之心吧。”

  又或者是那一次见她,她穿了简单的白纱衣裙,卸了平日里浓艳妩媚的妆容,整个人沐浴在清辉之下,双眸之中仿佛有水银漏入,凛然有光,叫他无法逼视:“王爷就不怕皇上会在一怒之下杀了我?”

  他看着她,有着微微的错神,张了张嘴,却无法说出那些早就准备好的话,只是说:“他不会。”

  是的,他有这个把握,就如同他有十万的把握会知道,她容景玥一定能够顺利进宫,顺利得宠,最后顺利成为自己安插在皇帝身边最得力的一个人一般,而他那个向来念旧的四弟即使位置坐得再高,也无法跟自己的感情做丝毫的抗争。

  他并不是高估了自己,只是他深陷其中,看得太久也太清楚,这虽然是一盘刚开局不久的棋,但每一步每一杀招皆在他的掌控之下,哪怕他的亲生兄弟,以冷静和睿智而誉满天下的皇上也只能以身相迎,他不会有旁的选择,而即使有,只怕他也不会去选。

  “穆先生,在你的眼中,本王爷是不是只是一个心怀谋逆之心的乱臣贼子?”怡亲王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问,也许是今晚想得格外多,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她。

  “穆某愚钝,但以穆某来看,这所谓天下,似乎对王爷并不要紧。”穆先生的声音极轻,字字句句却入了他的耳:“王爷只怕是另有所寻。”

  “哦?”他不由得笑了出来,以单手支撑着下颌,像是在听一件可笑至极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穆允行不再回答,只是起身拜道:“王爷,时候不早了,我扶您去休息。”

  他摇了摇头,双眸微眯,已经有了醉意,突然又问道:“现在什么节气了?”

  穆允行恭敬地答道:“已经是霜降了。”

  他恍恍惚惚地“哦”了一声,随后便摆了摆手:“先生去歇着吧,我想自己坐一会儿。”

  月亮西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有风从开了一半的窗子吹进来,他本来喝了酒,额头手心皆出了微微的汗,被风一吹,这突然才觉得冷。原来已经是霜降了……他在心中自言自语,怪不得,怪不得已经这样的冷。

  很多年前……应该也是这个时侯吧……他努力地回想,几乎是要绞尽脑汁地去挖掘那一段早已被深埋起来的往事,和那名唤作容落晴的女子。

  那一日,他早早地便等在那里,远远地,便看见她由几个侍卫护送着沿着山路小径走了上来,她见是他,仿佛是吃了一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对着他笑了笑:“王爷叫落晴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而他站在她对面看着她,很久都没再说一句话,只是如痴如醉地看着她,看她有着细微碎光流转的双眸,看她如一把小扇般浓密的眼睫,看她小巧挺直的鼻梁,看她每一丝细微变化着的表情……他也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才行,但是她身上脸上的每一处对他来说都是及其致命的勾引,教他眼神不能离开,不敢离开,生怕错神一下,她就会消失不见。

  落晴终究被他看得不自在,别过脸去低低地说了一声:“王爷若是没有话说,那落晴就告辞了。”

  “落晴。”他急忙拉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微微皱眉,但是他全然没有办法控制,只是说:“落晴,你跟我走。”

  她猛然间回过头来,直直地看向他,声音竟然有了一丝丝的颤抖:“我不能。”

  “你不能嫁他,你决不能嫁给旁的人!”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我豁出去一切,只是想让你跟我走。”

  “王爷,您已经有了天下,”她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看到他的内心深处:“而毅亲王却只有我。”

  他心中恻然,心绪一动之时她已经自他手中抽出双手,他几乎是冷笑着说道:“你真的以为你有那个本事,或者,他没有这个野心吗?”

  “我……”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

  山中空气微凉,四面苍茫的暮气已经朝大地弥漫开来,西方无穷无尽的虚空浮着一轮橙黄的落日,曾经霸道灼热的阳光已经没有了足够的温度,穿过层层雾气,薄薄地打在身上脸上,脚下便是上京的软红十丈,站得这样高,山下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大片城郭,阡陌田野,甚至远处的层峦群山在此刻都像是被踩在脚下,他转过身去,面对盛世繁华中的一切,却只觉得内心惘然若空。

  随着太阳一点一点西沉,那雾气一层一层地包裹上来,氤湿了他的外衣,他终于又开口说:“原来站得这么高,什么都可以看到。”

  而她和他并排站着,什么都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我的错。”他的话轻飘飘没有任何分量,像是极轻的羽毛,被风一吹便碎在风里,也许她根本就听不到:“我不该叫你接近他,百密一疏,我着实没有料到你会爱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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