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白天天气格外的好,没想到到了晚上,天空又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起雪星子。
怡亲王叫人温了酒,设了棋局,屏退众人,邀了穆允行在暖阁中下棋。
怡亲王提了酒壶,亲自替穆允行满上一杯,穆允行双手接过,谢过了怡亲王,却并不着急喝,手指摩挲着酒杯,上好的和壁白玉酒杯,细腻如羊脂一般,触手生温,杯中酒气醇香甘凛飘在鼻端,叫他忍不住夸了一句:“好酒。莫不是陈年的桂花蜜酿?”
怡亲王淡淡一笑,一杯酒已然入喉:“既然知道是好酒,先生只管喝便是。”说完不再多话,手起手落之间,棋盘上的黑子白子逐渐连成一片。
棋下至一半,穆允行突然开腔:“王爷说的是,这世上很多事情心里明白即可,很多话不必说,也并无说的必要,只求自己心中明白便可。”
怡亲王两指间夹着枚黑子,眼睛紧紧地盯着棋盘,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先生把我给说糊涂了。”
“王爷。”穆允行落子有声,一子下去,竟让怡亲王愣了半晌:“王爷内心其实明白得很,只是自己认为自己糊涂了罢了。”
一旁的酒早已经冷得透了,他却不管不顾,自顾自地将冷酒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喝下,又笑着划乱已经满满当当的棋盘:“先生好棋力,是我输了。咱们再下一局。”
“王爷这局走得急功近利,处处皆是杀招,却忘了留一条回旋的后路给自己,一个不留心,已然是一招不慎,全盘皆输。”穆允行说罢又抚着胡子叹了一口气:“这实在不像是王爷您平日里的作风啊。”
怡亲王听了,眉眼之间渐渐敛了笑容,两个人都有了一瞬间的沉默,暖阁之中唯有水晶棋子搁在樱桃木棋盘上发出的清脆碰撞之声,他看着棋盘之上满眼的黑白两色,心中渐渐凄然,偶尔抬头看那窗外,厚厚的窗纸借着雪光透出片片落雪的轮廓——那雪竟是越下越大了。
急功近利,处处杀招,唯独偏偏忘记给自己留一条可以回旋的后路……他已经快忘记那已经是多久之前的自己了。如今的他早已经娴熟自驭,一眼就已经足以穿透极远的未来,但那些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日子,永远深深镌刻于内心之中,如同每晚天边那一轮明月发出的淡淡光晕,隐隐透出青白的玉色,虽不真切,但每每看见了,依然在心中浸润开来,那些不可能再回来的温软记忆,也渐渐如同这月华般逸散,隔了数载光阴,一一被时光这条湍急的河流冲刷卷走,所剩无几,余了一些尖锐的碎屑,固执地扎在心壁上不肯挪动半分,每每挣扎着想起,便划出深浅不一的伤口,细细密密地疼痛着。
怡亲王想着想着,眼中仿佛闪烁着万点细小的银光,闪烁不定,瞬息万变,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下不去这个手。”
“王爷是在说珊妃娘娘小产这事。”穆允行注视着怡亲王,两只眼睛仿佛千年深潭,窥不见一丝微光粼粼:“王爷的意思是,此事并不是玥妃娘娘所为?”
“她下不去这个手,我知道……我早就告诉过她,但是她终究还是晚了这一步,怕只怕,一招不慎,走错了这一步,终归会落得全盘皆输的下场。”怡亲王仰头,烈酒带着辛香凛冽的花香入喉,一路向下,似有细小的铁刺在沿着食管缓缓地刺进刺出,一直一直火辣辣地灼烧到胃。
“王爷担心此事会对玥妃不利?既然不是玥妃所为,王爷又何必担心?”穆允行笑吟吟地将包袱丢给怡亲王之后,慢慢地整理棋盘。
“穆先生总是如此,明明心里已经明白了**分……总是想看看自己所想的是不是跟我说的吻合。”怡亲王无可奈何地笑笑:“怕只怕珊妃这一小产,又可以重夺圣宠,无端端半路多出个障碍来,只得再绕一个大圈子,着实叫人怎么想都觉得堵心。”
“穆某可不敢妄自揣摩王爷的意思。”穆允行缓缓踱至窗前,将窗子微微开了一条缝隙:“若王爷怕的是玥妃会因此事失宠,那王爷未免忧心过早了,在王爷您的手中,不还是留有另一个杀招么?但如若王爷您担心的是旁的……那穆某可就说不上来了。”他回过头来一笑:“穆某还是那句话,其实王爷您自个儿心里明白得紧,只是自己一味地认为自己糊涂罢了。”
眼看着这整个王府上下,也只有穆允行敢跟他说这种打马虎眼的话。怡亲王看着那缝隙中如鹅毛扯絮般的雪片,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他在窗前的身影,却是笑了:“看意思,今年入冬这头一场雪一时半时还停不了呢。”
天明时分,雪才渐渐小了些许,而天气却一下子骤然冷下来。皇上整夜没有合眼,现在珊妃的情况才稍有好转,李敬年赶忙去取了皇上的狐狸毛内衬大麾来给他披上,皇上适才刚刚坐下,从刚才起就觉得头疼,但是因为心里惦记着珊妃的安危,一直强撑着,这会儿好容易得了闲,才觉得整个头似乎要胀开似的那么疼,李敬年忙叫人挪了两个炭火盆过来,又弯腰给皇上手肘上垫了一块五福捧寿的鹅绒软垫子,轻声说道:“万岁爷,这会儿子炭已经埋在灰里了,并不生火气,您一宿没合眼了,现在闭眼眯上一会儿也是好的。”
皇上点了点头,闭上眼却还不忘嘱咐着:“待会儿天亮了,叫六爷过来一趟。”
“是,是。”李敬年一面轻声答应着,一面轻手轻脚地退下去了,待行至殿门前刚要闭上殿门之时,才见门侧边上悄然无息地站着一个人,他险些被唬了一跳,定睛一眼才看出那人竟然是景玥。
“哎呀,玥妃主子……您……”李敬年见状赶紧行了一个大礼:“奴才该死,奴才眼拙,方才没瞧见玥妃主子您在这呢。”说完又悄悄抬起眼皮打量景玥,只见她面沉似水,外面罩着的那一件玫瑰紫羽纱面猞猁皮鹤麾上断断续续的雪色连成一片一片,几乎快要看不出那鹤麾本来的颜色了,面庞也被风兜遮去了大半,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表情,而露出的那两只眼却没了往常的灵动剔透之光,眼窝深陷,显得疲倦非常。大雪下了一夜,这才刚刚小了些,看景玥这样子,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李敬年抬眼角瞄了一眼天边飘着的那零零星星的雪片,才觉得心里陡然一惊,全身的寒毛都紧跟着立了起来——若是玥妃当真在这里站了大半宿,那就是他天大的失职,无论自己有多少个脑袋都是不够掉的。这么一想,腿又是一软,噗通一下子就跪下了:“娘娘恕罪,奴才……奴才……”
他额头上冒出滴滴冷汗,直沿着额头往下淌,却也不敢抬手擦拭,殿前的玉阶积了雪,又冻了这一晚,李敬年膝盖跪上去,只觉得一股森冷打双膝缓缓往上蔓延,顷刻之间,就感觉五脏六腑都冷透了。
“李公公何罪之有?”景玥缓缓开口,口中冒出缕缕白气飘过眼前,这才觉得嘴唇得了一点点温暖:“昨晚早有公公通传了,但是皇上抽不开身……我知道皇上他担心珊妃娘娘的安危,所以一直在这儿等。”
“娘娘……”李敬年听了,不禁回头往殿中望了望,守更的宫女早就轻手轻脚地将烛台上的红烛吹熄了,因而整个大殿都并未点灯,在曙光之中显得格外静谧,他面露难色,只得又磕了一个头:“娘娘……”
“我都知道,皇上忙了一夜,现在定然是累坏了。”她柔声说道,这会儿手脚早已经冻得失了感觉,唯有麻木地杵在那里,顿了顿,又说道:“我也没打算难为公公,我只在这呆上一会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