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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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几包方方正正的金色锡纸包,由惠妃身边的张公公双手捧着,走到皇上的身边来。

  “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从你那荷包里搜出来的东西——你知道它是什么吗?”景玥肩膀不禁微一瑟缩,猛然抬起头来,却正好对上皇帝那双冰雪寒彻的眸子,那一瞬间不由得心里惶然惊恐,头脑里转了几千几百个念头,可是全部堵在了嘴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皇帝将头偏过去,哑然开口道:“我只问你,你认罪不认罪?”

  景玥一怔,心中那几千几万条思绪早已理不出丝毫的头绪来,反倒在一起纠结成乱麻堵在胸口,她酝酿了半天,才低声说一句:“景玥冤枉。”短短四个字,却已经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她憋得满脸通红,像是在极力忍着眼泪。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自己似乎能听到喉管里突突的粗重喘息声响,她跪在那里,瘦瘦小小的一团,单薄得像是一片薄薄的剪纸,随时都能被风吹落。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她流露出一丝身为女子该有的柔软和胆怯,他心下如有千把利刃在缓慢地刺进刺出,但是一想到她的作为,他的心不知不觉间又冷硬了下来:“朕念在跟你过去的情份上,就不再追究你的家人了。”

  家人?她想到家人,就感觉自己的唇角极不自然地牵动了一下,似是冷笑,而胸腔里那颗已经冷透了的心在一瞬之间再次燃起熊熊的烈焰,想起一家惨死的人,想起林家那一日被灭门的惨状……家里乱得像一锅粥,大哥和父亲脖子上都架着阴冷的刀,被一群侍卫押着出门去,林家上下的女眷们全都被围在一起,不知今后何去何从,妹妹景筎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团,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而她扑过去,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挥舞,却什么都没有抓住,是母亲拉住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流着眼泪拼命摇头,她一面挣扎,一面踉跄着想要追出门去,而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徒劳地张大嘴,那时候头脑中早也忘记了任何语言,只听见自己从喉咙里发出濒死小兽般含糊而绝望的嘶吼。

  她从未曾如此近的遭遇过死亡,而那一次迫在眉睫的经验,正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给予的。

  她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抬手拾起掉在脚边的荷包,轻轻拂去上面的浮土,像是极为依恋地紧握在双手之中,顿了顿,才缓缓说道:“景玥今天终于知道何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景玥入宫以来,承蒙皇上的圣恩厚爱,不免遭旁人嫉妒,而且景玥再愚昧无知,亦是不会明知故犯这宫里的规矩,皇上今日却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要定景玥的罪……景玥百口难辩,但若是皇上要亲耳听景玥认罪,那恐怕要教皇上您失望了。”

  皇上久久不说话,殿中安静得只听得见众人的呼吸声在缓慢的一起一伏,皇上缓慢开口,声音亦是缓然:“你的意思是朕不相信你……可你教朕如何信你?东西是从你房里搜出来的,更是从你的绣品中搜出来的,你说,你究竟叫朕如何信你?”

  她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就算想再得再久,亦是不能够说出什么来,耳边响着窗外呼呼的风声,亦是如此遥远,这样僵持着的时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卡在她脆弱的颈项之上,随着一秒一秒走过的时间而渐渐收紧加力,一直到她双眼发黑,一直一直到她无法呼吸。

  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从不曾认识她一样,又像是想从她身上瞧出他想要的答案,那眼中流露的,早就分不清究竟是哀伤还是痛楚。她额头处柔软服帖的胎发,她低垂的双眸,她玲珑耳垂上两簇小小的珍珠耳坠子,随着她每一次呼吸微微颤动……他内心如同有水沸油煎一般,但终究还是淡然别过脸去,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陪先帝出行围猎,不慎被自己的佩刀误伤,那样深的伤口,他却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将衣衫撕去一角,自己草草包扎了事,咬着牙一直撑到回宫。只因为他自小就是不被自己父皇所重视所疼宠的皇四子殷陨,他早已经学会如何将心里的诸多不平衡和痛楚情绪深压在心里的最深处,早就学会了如何麻木不仁地对待所有伤痛……而这一次,这一次,那些沉积已经的钝痛爆发的瞬间竟然是如此的锥心刺骨,绵长不绝,他措手不及,几乎就要被生生地击溃。

  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站在原地只是挥了挥手,大内侍卫不明白皇帝的意思,都迟迟不敢动弹,李敬年踌躇了片刻,才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皇上……”

  皇上恍惚地看着他,眼里只余了最后的一丝凄凉,李敬年见状,只好又说了一句:“请皇上示下。”

  “带下去。”皇上终于背过身去,不再看任何人,声音似是无限的疲惫:“带下去吧。”

  皇上话中“带下去”的意思,必然是押送到西四所听候发落,西四所是关押后宫之中犯错的妃嫔和宫人的,但景玥毕竟深得皇上宠爱,不能同于一般宫人,李敬年思前想后,还是悄悄将景玥带到了后宫一处偏僻的院落,那院落虽然年久陈旧,比不得一般妃嫔居住的院落,但比起西四所,条件自然是要好上许多。

  李敬年将景玥带进屋去,咳嗽了一声:“娘娘,眼下皇上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帮您说情,只好先委屈娘娘几日,还等万岁爷想清楚了,必然会从头彻查此事。”

  景玥道:“公公将我安置于此处,只怕皇上知道了怪罪下来,连累公公。”

  李敬年替她搬了个木凳过来,又扶着她坐下:“娘娘,奴才跟在皇上身边二十余年,皇上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要一个眼神,奴才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顿了顿,又接着说:“皇上这次是真的痛到极处了,所以一时间才没想清楚,娘娘,您要放宽心,这世界上哪有迈不过去的槛儿?”

  景玥听了不免苦涩一笑:“在皇上眼中,这次可是人赃俱获,现在他心里只怕已经坐实了我谋害皇子的罪名了……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三千宠爱在一身,一举一动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地下窥探着等着揪我的错,拆我的台,我被皇帝捧得越高,将来也就跌得越惨……”

  李敬年听到此处,接了一句:“皇上乃是至真至诚之人,真心喜爱自然掩饰不住,奴才以为,这一点,娘娘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景玥听罢,缓缓说道:“李公公,您是个聪明人,我不知道我的一举一动究竟被别人看去多少,但您心里定然清楚我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只是如今我百口莫辩,眼瞧着自己被别人陷害,却拿不出自己没有做过的证据。”

  李敬年听了,也只是垂着头闷不做声,景玥愣了片刻,又问道:“李公公,小柔呢?”李敬年摇了摇头:“娘娘,丫头和主子是断然不能关于一处的,还要委屈娘娘几天……”景玥知道他是误会了,接口道:“我没有人伺候没关系,我只是担心她的安危。”

  李敬年说:“奴才会尽量帮娘娘打听。”

  她听了,只是勉强露出一丝苦笑,自言自语道:“我也知道,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来,连自己都未必保得住,更何况别人?”

  “娘娘,奴才先告退了,只怕皇上气过了,找不到奴才。”李敬年打了一个千儿:“娘娘切勿四处走动,时辰到了,奴才自会差人来送食物和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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