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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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亲王殷瑜的母妃佟氏出身市井,诞下他的时候称号仅为常在,子以母贵,再加上在众多的皇子之中数他个头儿最为瘦小,使他与生俱来的自卑感更加深刻,他鲜少与自己的兄弟相处玩耍,随行陪伴他玩耍的通常都是身边的小太监,其他皇子便笑称他是“小总管”,成天只知道跟那些下人们厮混玩耍在一起,没有一点皇子的架子和威仪,简直是丢了皇族的脸面。

  在他七岁的时候,母妃病逝,他转由德妃照料,然而德妃偏心自己亲生的九皇子,对他并未多加照拂,再加上先帝的一门心思只用在年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殷砓身上,叫德妃嫉恨非常,有时候实在气不过了,便斥责他出气,九皇子虽与他同居一宫,但同他并不亲近,私下里说他是市井女人生出的粗野蛮子,根本不配同他称兄道弟,更不配同他平起平坐。

  皇子年满九岁,便由大将军亲自教授武艺骑射,他仗着天资聪颖,再加上格外的勤敏好学,渐渐的,几位同龄的皇子们都不再是他的对手,就连皇室贵胄子弟们亦是不及,交手之后不过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那一日皇上来了兴致,传了新科的武状元和几位大臣来观看皇子们在园子里比试射鹄子,他平日里鲜少能见到皇上,因此那天心里翻涌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欢喜和忐忑,由大皇子开始,各位皇子依次逐一上场,他立于一遍安静地看着,轮到他上场的时候,身边的内官呈上他的佩弓,皇子用的弓箭平日里到交由内务总管统一保管,外面包裹着的群青色缎子上用金线绣上各位皇子的名字,等到他抖开缎子,才看见弓弦断了。

  皇子所用弓箭都是名家之作,檀木弓身,通体朱漆,两头金黄色的犀角,弦是上好的动物筋络,在阳光下曝晒到七分干的时候涂上特制的药浆,凝固之后弦的柔韧和弹性都俱佳,每把弓箭都由名家亲自制作,一把弓要耗时三至五个月不等,他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每一次用都是小心备至,可距离上一次使用才几天的时间,弓弦居然就断了。他站在众人面前,只觉得难堪非常,有股热气从后背慢慢升起来,而手心却冒着搜搜的冷,眼前的太阳明亮得晃眼,身边传来低声的嗤笑声,余光看见九皇子正捂着嘴看着他偷笑,另外几个皇子也是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他拳头渐渐收紧,直到手指上的硬茧微微发疼,他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拳头狠狠打在他们得意而又幸灾乐祸的脸上。

  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拍他的肩,是四哥正看着他,他说:“你用我的弓吧。”

  四哥脸上没有笑容,只是目光温和淡定,他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转过身去,挺直背脊,深呼吸一口气,从身边的箭桶里拈起一只箭搭上弓弦,将弓开满,眯起双眼,将箭簇稳稳地对准鹄心的那一点红,箭尾那一簇小小的白翎羽翼就在眼底下化成一团模糊的圆点,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好似拉满的弓箭,绞得紧了,仿佛随时都可以迸发开来。

  只听弓弦“蹦”的一声,一箭已经射出,紧接着,随着“咄”一声,箭簇已经深深埋进了鹄子的正红心,一旁的太监跑了过去:“七皇子正中魁元!”正座上的皇上率先拍起手来,顿时满场喝彩如雷。

  皇上对皇子的管束严苛是出了名的,从不肯慷慨地表扬过谁,他这才觉得全身如释重负,右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直到抬起头见着对面皇上赞许的神情,心里悬了已久的那颗千斤巨石才终于得以缓缓落地——再抬起头环顾四周,方才嘲笑他的那几位皇子都没有了刚才的得意,纷纷嫉恨地撇过脸去,他拿了弓跑过去交还给殷陨,说:“四哥,谢谢你。”

  也许是同样不受父亲重视和疼宠造成童年不可挽回的失落,也许是同样和其他皇子们不合群造成的寂寞,也许,也许……他回过头去,看着那九五至尊的宝座,九龙璧金,辉煌御极,登上那一级级朱红的丹犀,便可以俯瞰众生百态,令天下万民臣服,只是不知道站在那样高的地方,究竟能看得到什么样的风景?

  他始终忘不了先帝去世的那一晚,风雨大作,迎面而来的狂风夹杂极大的雨滴,迎面砸在人脸上,简直叫人睁不开眼来,皇上躺在床上,已经衰弱得说不出话来,东暖阁里站满了人,只有四哥不在。

  几位御医跪在皇上身边,还在焦急的诊脉,却见皇上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冲着站得最近的怡亲王殷砓招了招手。

  干枯的手轻轻拂过殷砓的脸,一双无神的眼睛在那一刻突然重现光彩——全场的人都屏气缄默,皇上的身边依然只容得下三哥一个人的身影。皇上是个偏好极端且痴情的人,这样的脾气秉性若是到了寻常人家,必定是妻子的天大福分,然而他是皇上,富有四海,后宫佳丽美人无数,然而他对年贵妃的痴心,路人皆知。也许是他的心太窄,窄到后宫的三千佳丽,膝下的成群子女,亦是只容得下他们二人,连最后一刻,意识逐渐淡去的最后一刻,眼里心里,依然只剩得下这两个人。

  皇上去得极其安静,他最后的话只有怡亲王听了去。皇上仿佛是终于交代好了最最要紧的事情,终于可以安心休息一般,缓缓合上双眼。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没有动,几个太医跪着爬过去替皇上把脉,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对天长叹:“皇上——归天了……”

  屋子里短暂的沉默以后,就像是炸了营,年贵妃率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皇后和另一位贵妃也哭喊着跪倒在地。他沉默地走出房门,好像这脚不是自己的一般,走走停停,全身湿透了亦是无知无觉,直到看到远处一个人冒着风雨,疾步朝着他走过来——来人正是四哥身边的内官李敬年。

  李敬年浑身上下亦是湿透了,见了他,先是行了礼,又接着说:“王爷,奴才正想找您。”

  他问:“四哥呢?”

  李敬年无声地指了指身后高高耸立的城楼,他心里顿时明白,吩咐道:“去取件蓑衣和油纸伞来。”

  李敬年答应着去了。他一步步踏上台阶,殷陨就独自站在不远处的城堞前,迎着风雨,迎着脚下一片黑漆漆的虚空——风大得教他几乎迈不开腿,薄薄的单衣被雨打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腿上,冷风刮过,全身都麻木了。他走近了,才看见四哥的脸上雨水纵横,眉目之间早已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从来没有见过四哥如此,心里顿时涌起莫名的惊惧,像是有一把挫子在心头那块软肉上来来回回地挫,而眼底几乎有一股热流要奔放而出,张了张嘴,却叫不出什么来,只是说:“父皇他……”

  殷陨的嘴唇动了动,却只呼出一团团白气,过了许久,才突然转过身说道:“老六,如果有一天我犯了欺君罔上的罪过,你还会不会认我做你的四哥?”

  他微微一愣,立刻坚定地说:“殷瑜跟着四哥。”

  他却笑着把脸转过去说:“傻小子。”

  站在这里眺望,上京的一片景色尽收眼底,而此刻万家灯火在重重水汽包围之中,模糊得像是一颗颗倒影在水面上的星,在那里,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盏灯,属于自己的一个家,而他的家到底在哪里?皇宫之大,竟然没有一处真正属于他的容身之所,寄人篱下的日子漫长而麻木,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痛楚,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嘲讽和轻视,那些无法被理解和消化的亲人的漠视,手足的疏远,一样一样,只有四哥能懂,只有他愿意把他当做手足兄弟来看待,只有他愿意在他最窘迫的时候伸出援手来,那一日,是他第一次同他说话,他说:“你用我的弓吧。”

  而父皇驾崩后迎来的第一个清晨在记忆里同样镌刻得异常清晰,接连一晚上的暴雨肆虐,天气竟然格外的晴朗,文武百官几乎全都彻夜未眠,一早起来便聚集于此,皇上的九位皇子,也于群臣面前一字站定,先帝的左右两位丞相在众人的面前用贴身保管的金钥匙取出了锦盒,当众宣读先帝的遗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嗣丕基,五八年於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皆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之四子殷陨,年氏妃所生也,弱冠之年,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

  他只觉得耳中砰然作响,双拳下意思地握紧……竟然是四哥,竟然是四哥……昨夜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急速闪过,昨晚他说过的话犹还响在耳边,他不禁用余光看向身边的毅亲王殷陨,只见他俊逸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多余的神色,只有在躬身接旨的时候,唇角掀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似乎那一块疑团在心里慢慢的抽丝剥茧开来,只是无论任何残忍的事实,都无法更改他暗定多年的承诺,他既然下定了决定要追随殷陨,那么,无论四哥做什么,他都要做他手中一柄最最尖锐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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