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小雪轻柔地飘在窗棂上。阳州城的冬天并不十分冷,下雪的天气断断续续,河水都不曾结冰。窦秋雨伸手将窗台的雪掬了一把,雪温温润润,沁人心凉。忽地走廊响起急切的脚步声,窦秋雨一听便知是苏鱼,只见他火烧眉毛地推门而进,急急忙忙索要玉佩,三句两句描述完毕。苏鱼从小到大,玉佩无数,自己都认不过来,窦秋雨却只微笑,似乎胸有成竹,早知道他要的是哪一块,转身去了隐蔽处开了密室,不多时,取出一个锦盒。
苏鱼心急火燎打开一看,一枚古老而显拙朴的玉佩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果真是行气玉佩铭!苏鱼大喜,连忙捧在手上狂亲几口。转眼看微笑着的窦秋雨,不禁咧嘴大笑,无比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位目光长远,见微知著,对自己无微不至的母亲。
窦秋雨见苏鱼欢欢喜喜地转身而去的样子,像极了二十一年前在百日宴上刚看见这枚玉的模样,她的思绪不由得飘忽起来。
记得当日百日宴上,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众多南北贵客一一到场贺喜。
商道中人,情面人脉最重要。他们参加百日之宴,一是来拜贺苏诚的弄璋之喜,二是等于见证了阳州城苏家下一代继承人,将来打交道,只有情分上的好处,没有半点吃亏。这些富商大贾精明的很,哪里会错过这等机会。况且南北大鳄齐齐聚集也是难得的盛会,各自带领家中小辈随行一一熟络见面,互通有无,更不提当中有百日礼上献礼斗富的意思了。
窦秋雨印象颇深,一位闽南来的土豪陈贽礼从袖口拿出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对小儿拳头大的温润黑珍珠,引起在场人的一阵惊奇之声。她和苏诚两人见识广博,却从未见过此等宝物,一时十分高兴。本来她以为这是宾客礼物中最罕见的了,却不料一位自称北方天机阁的商人,送上一对玉娃娃。这玉娃娃晶莹剔透,不过拇指大小,却毛发可见,憨态可掬,活灵活现。尤其双眸清澈灵动,雕刻的十分传神。席上看见的人,仿佛都能听见娃娃嬉闹欢笑的童趣。大家啧啧称奇,一时间相互传阅,引来赞不绝口之声,随时把那对黑珍珠比了下去。
只有小苏鱼不断在窦秋雨怀里扭动,似乎十分不安。母子连心,窦秋雨看着这对堪称绝品的玉雕娃娃也是没来由的厌烦。女子心细敏感,总觉得这玉娃娃太过逼真,有违天数,怕有不详,于是有心要拒绝这个礼物。无奈全场都感叹礼物贵重,苏诚也赞叹观赏不已,窦秋雨又觉得贸然推辞会伤了情面。无奈之中只感觉怀中小苏鱼的情绪反应十分强烈,正焦急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却听一个声音由远及近,说道:
“慢来,慢来。老夫有宝要献公子。小儿小儿,你母唤之,还不归之!”
只一这句话,窦秋雨便觉得身心都坦然一松,原先那种不安也大大缓解。怀里的苏鱼也安静下来,却睁大了眼睛,四处咕噜噜继续东找西寻。
窦秋雨一瞧,原来是个不请自来相貌清癯的老人,也闹着要献宝;披风斗笠的,并不像商客。但苏诚为人豁达,哪里计较这些。这老者不向她也不向苏诚见礼,却只看着小苏鱼笑道:
“你这娃娃,占了老农好大的便宜。”
窦秋雨瞧他从袖口拿出一枚模样奇特的玉佩。小苏鱼一见,十分高兴,咯咯直笑,伸手就要。窦秋雨一见着这玉,心口的郁闷一扫而光,心中不禁生出三分好感。那献出玉娃娃的宾客见这老者拿出玉佩,十分不满,冷笑道:
“就凭此物,既然敢打断我向公子献宝?”
老者笑而不语,只把玉佩往小苏鱼手中一放,惹得他欢喜非常。这时忽然听见“啪”的一声,那对玉娃娃竟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此时正是那位闽南富商在欣赏把玩,娃娃一摔,他一脸目瞪口呆。那献宝的天机阁见状,脸色都白了。看来这对娃娃十分贵重,在天机阁眼中也是颇有分量的宝物。堂上众人顿时一番叫苦:这等宝贝,你弄坏人家,如何赔的起,纷纷对那商人怒目而视。陈贽礼张口结舌辩解道:
“这玉娃娃自己会动……”
这话说出来哪里有人信他?大家都说,因为雕刻十分生动,一时错觉乱了心神。大错已成,就不要辩解了,痛快赔偿才是。
只有窦秋雨知道,不知不觉中有一股暖流自那老者的玉佩经过鱼儿流向自己,自己只感觉十分清爽,然后耳边那娃娃的嬉笑声就戛然而止,再然后就听见破碎的声音了,这当中一定不是偶然。等到窦秋雨心有所悟,转身去看那老者,却已经不见人了。
苏诚忙着处理席上混乱,也无暇顾及。竟然没有几人意识到那老者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从头到尾,全场似乎只有她们母子有所感应,其他人都似没有察觉,窦秋雨也就不好拿来说话,兴许是错觉呢。窦秋雨再想:天机阁好意献宝,现在宝贝碎了,心情自然不好。若再因她个人观感再生事端,未免不识分寸。于是把这件事埋在心里,甚至连苏诚也没提起过。
不过自从这时开始,窦秋雨便觉得这玉非同凡响,那老者也料来是高人。所以,苏鱼闹着要跟新思潮留洋,不肯带玉的时候,窦秋雨就留了个心眼,悄悄收藏起来。
窦秋雨轻叹一声,当初的做法只是一位母亲的直觉罢了,今日见这混世魔王急急索要,联想近日府上的离奇古怪的事情,想来是能有大用场了。她不禁露出一个微笑。
而苏鱼回到房中,得意地把行气玉佩铭挂在脖子上,宝玉温暖如烟,宛如一股气流渐渐透过心脏传达身体各处经络。这种似曾相识的感受让他又惊又喜,直叹,
“果然好宝物!”
见苏鱼的神情,江临笑道,
“那是自然,不然你以为你一个病秧子随便踩上两脚就能毁坏我临江镜?还不是你长时间佩戴了行气玉佩铭的缘故!”
苏鱼想起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胡闹。拿了人家的宝贝,去干人家的宝贝,不由得尴尬脸红。心里又盘算,不知这镜子能不能补回来。
江临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两个宝物上,并没有扯着这件事情不放,反而接着上面的话头。
“接下来,你也猜得到。财神殿像控制你这个继承人不成,又生一计。这一切后文,都源于你父亲把一个不该接回家的人接回家了。”
苏鱼知道他说的是韩玉芝。静静等待下文。
“你父亲大力培养韩玉芝,而韩玉芝也很快崭露头角。财神殿决定对韩玉芝下手,控制住韩玉芝,然后除去你父子,让韩玉芝接管苏家。恰巧韩玉芝本来就对你的家世地位羡慕不已,日久生恨,与财神殿可谓一拍即合,巧得不能再巧。而这一后招,我师父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财神殿为了不让我师父再次破坏计划,于是在江南各地作案,叫他无暇理会。
而另一方面只好耐心等你成年,到时师父秘术一破,再杀了你抢夺行气玉佩铭。谁知你少年愚笨,不带肯佩戴玉佩,非要留洋不可,而冥冥中巧合,这块行气玉佩铭与你十分亲和,连同师父的秘术,都与你浑然一体,财神殿没有觉察出玉佩铭不在你身上。待你成年之时,秘术虽破,却远在西洋,财神殿的手脚就没这么长了。
所以,你回国之后,他们一出手就是离魅这等禁术,寻常鬼蜮伎俩,根本破不了玉佩留下的气息。他们既没成功杀你,亦没有找到行气玉佩铭的下落。这也是为什么你总能活蹦乱跳,惹出麻烦事来。”
听到这里,苏鱼再次捧起玉佩细细观摩,呵呵傻笑。
“接下去的事情,就跟你我都有关了。
军阀混战,无数难民逃难。财神殿的人趁机掠夺难民的精气,反正死人太多,无人察觉。但是怎么瞒得过师父?师父在平广原以一人之力大战财神殿众多高手,把他们斩杀大半。财神殿恨我师父恨得牙痒痒的,多次约架,围攻我师父,都不能得手,于是设下毒计,害我师父。
一日,师父遇到一名难民,他身体壮硕,却目光呆滞,像被鬼物所侵。见他家人哭得可怜,师父动了恻隐之心,便进入男子的识海探查。谁能料到这人早是财神殿的傀儡,识海里有禁术陷阱。师父精神受到重创,财神殿趁机围攻,师父败逃,一路被追杀。最后化妆成难民,躲藏在军队里,靠军队的杀气躲过财神殿众人的气机搜索追杀。
这支军队就是我所在的大武夷军。
三岁时师父收我为徒,少年时,整个中国在闹革命,闹文化,世事瞬间千变万化,思潮云诡波谲。我少年心性自然易受吸引,于是离开画聊斋,随波逐流。师父并不阻拦我,反而说我能顺应心性自然,以后可能所悟最大。待到成年时血气方刚,便从军随军队大杀四方。后来多见人们流离失所、卖妻鬻子,深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当时,大武夷军司令见难民越来越多,收留不住,而且多发疫病,害怕传染开了,于是下令将全部难民坑杀活埋。我愤起抗议,强止不行,就去找司令收回命令。不料前脚刚走,后脚执法队开始埋人,难民终究被坑杀。
世道艰险,人心不如鬼真,我心灰意冷,念起画聊斋,念起师父来。
就当这时师父居然真的找到了我,可是他已奄奄一息,命不能久了。于是就把画聊斋重宝镜子和玉角,托付给了我。并叮嘱我莫忘画聊斋宗旨,他说:画聊斋不是侠客辈,不为人强出头,人间盛衰起落,都是一种天道运行的规律,那都不干画聊斋的事。画聊斋只为万物之不平出头,有妖欺人,要管,人无缘无故要杀妖,也要管。并且交代一切前因后果,与财神殿种种恩怨,又说画聊斋还有一宝,在阳州苏家少爷——你,苏鱼身上。
原来当日师父送你玉佩不是凑巧。他见那娃娃眼神清澈,十分聪明,身上玉佩铭居然有所感应。于是心念一动,有个计较。师父认为,财神殿既然暗中通过商道来祸害万物生灵,画聊斋又不管人间事,不如也寻个正气的富家弟子,在商道打压财神颠的运营,哪怕多抢断些花草妖物鸟兽飞禽也好。你,即是最佳人选。何况玉佩铭与你相合,三宝齐聚,对抗财神殿就多了几分胜算!我含泪受命,我的师父,一代宗师就这样死去。而我成为新一代的画聊斋主人。
由于离开画聊斋太久,在凡世久混杂学,并没有从师父那里继承到太多本领。所以师父死前,逼我发下重誓,要继续做我的军官,不到万无一失、天灾加身,不得显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法术未成,被财神殿得知,中途截杀,只怕画聊斋要绝代了。所以现在就有画聊斋主人从来不露面,只凭镜子来去的规矩。
现在你该知道,我何以说你是画聊斋的有缘人。那天要你帮我一个忙,阳州城内只有你可以做到的,是指什么了吧。这算是保全画聊斋之计,也是师父的一个遗愿。”
说完这段过往,江临陷入沉默,心情颇为凝重。苏鱼倒是听得血脉喷张,十分激动。他自然从来不会想到有这样一位值得敬佩的大师,与襁褓之中的自己紧紧相连。
良久,江临像是才从这一段过往中缓过神来,继续说道:
“财神殿得知画聊斋有新任主人,缕缕探查,想要除根。但是我混迹军旅多年,杀气太重,掩盖了修行的气息。他们也猜不到,新一任主人居然胆大妄为,大摇大摆地做着军官。
平广原一战,师父以一敌百,画聊斋临江镜御龙吟二宝惊动整个阴阳界,他们害怕画聊斋重宝手段,不敢直接上门,总是用些阴谋诡计旁敲侧击。这次无非就是借韩玉芝窦心妍二人送到我面前,一来看我手段,能否识破其中的消息,二来看我的本事胆色,识破消息后,敢不敢接挑战。不过是激将法、鸿门宴罢了。”
苏鱼这下听得出奇。夜审韩玉芝,他也在场。怎么没发现其中有什么消息?
江临微笑,说道,
“你忘了,窦心妍供出一条手帕,但是韩玉芝记忆里没有这个手帕。窦心妍又不曾被施加禁制。摆明跟我说,韩玉芝知道这手帕的要紧处,却生生被抹去了。想要弄清楚这一点,就必须强行探查韩玉芝识海。但这样一来,触动禁制,韩玉芝必死,魅不成双,离魅咒成,大杀四方,有我们乱的,脸皮就算是丢了。这位布局的人手段如此高明,一定不是财神殿里的普通人。这条手帕里必定还有后招,我猜这两三日就要出现了。”
苏鱼心情虽不似以前震惊,但后脊骨还是阵阵发凉,财神殿这般紧逼不放,环环相扣,阴险毒辣,只要被他们盯上,恐怕连睡觉都要发噩梦。苏鱼瞧着泛着白光的镜子,果然也恨不得钻进里面躲着。不过转念却想起另一件关乎性命的要紧事,凑前镜子,大骂道,
“所以你从我回国开始,就在盯着我,对吗?你这腹黑混球,今日一定是专门来抢回行气玉佩铭的!”
江临爽朗笑了,
“是又如何?皓月临江镜,玉角御龙吟,行气玉佩铭,这本是我画聊斋三大宝物,我拿回来不过是物归原主。”
苏鱼大惊失色,后退了两步。他只是随便说笑,哪里想到江临却当真。这玉佩是个命根,绝对不能还回去。于是眼珠子一转,耍起赖来,道:
“这是花师父给我的,必须他本人来取,其他人我不放心。这世道变了,骗棍多。”
江临语噎,被气的七窍生烟。子辛恨恨啐道:
“这玉佩早与你融为一体,谁还要取回来?取回来不知道要盘多久呢!”
苏鱼微愣,随即眉开眼笑,心中大喊,真是苍天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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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一,有人问画聊斋里的宝物是否真的存在,这个答案显然是…………肯定的!!!皓月临江镜、玉角御龙吟、行气玉佩铭都是有根可寻,典故丰富的哟。拿行气玉佩铭来说吧,现存于天津博物馆,大家有机会去沾沾仙气呀,延年寿利修行、考试不挂科、工作步步升哇(此处应有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