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银雨如梭落凡尘,剪行入幕。
声声剔透。
他微弯薄唇慢慢滑平,眼底落落一黯,眉紧一刹,被她攥在手心里的长指轻轻屈起几分。
她瞬时从寂静情氛中转回神来,撑在他身旁的胳膊已是极软,稳着心神转身下榻,欲去唤人。
心中凝血一方,整个胸腔都紧涨着。
情切生颤,无处可置。
只是眼角泪干,面上霜色重铺。
他手指骨硬,忽然在后扣住她的手,力道不大,却极悍戾。
她稍顿,回身转望之时动作迟滞,略显艰难,高隆腹部撑起薄纱晕光,晖映一榻。
他看着她的身子,黯下去的眸子又渐渐亮起,目光移上她的脸,盯住她双眼,瞳中漆黑湛明,闪闪耀动着外面轻烛之光,又缠了她隐约影。
斜眉削鬓,消瘦面庞如刀斧凿刻出来一般,棱角刚毅。
她对上他久久不移的目光,看他眸底忽涌急动之情,一念知他意,不禁侧眸,眼底寒气陡升,声色凉侵雾拢,轻轻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嫣唇一点惊艳,赤朱之色在殿夜烛摇中愈凛心。
他瞳中缩了一瞬,黑雾腾升,阖眸片刻,才又睁眼看向她,面色清萧渲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掌劲渐松,放开了她的手。
薄唇竟又缓缓一弯。
她被他嘴角此刻那抹似笑之容搅得心神惶然,一下敛回目光。抽手而出,迅疾下榻,边披外袍边高声叫殿外宫人进来。
宣苏祥觐见。
殿外雨声渐歇,轻灵夜气中淡蒙氤氲水珠,一挥一袖潮。
廊间砖滑。青石之上金纹散光,湿漉漉一片,苏祥官袖广垂,抱臂躬身,自从殿中出来之后便候在一旁。
英欢身立于廊柱边,目望宫墙远天,墨夜泛白,朱色连际。雨后清尘之气淡淡升来,心底融水。
有晨鸟起落,无雨时分终能听见清脆鸣声,似碎粒晶珠落盘,甚是悦耳。
“什么叫……”她低声开口,并不回望苏祥,“无法说话?”
苏祥低头,额纹略皱,“……平王旧疾毒深,寝疾多时能醒。当属天眷其命,然体脉不豫,声滞不言,无法说话。”
她吸一口潮气。撇眸回头,看他道:“何时能得痊愈?”
苏祥默然,半晌才微一摇头,低声道:“陛下恕臣医无回天之术,平王之疾乖戾由天,旦夕复亦不可知,至于能否痊愈……臣实难断。”
英欢心口闷窒,轻袖一摆。着他退下。
独望天际,待夜色全褪,苍白出日,金边乍现之时……
才缓缓转身,重又走入殿中。
内殿之中宫灯全亮,黄白之光跳动频柔。映透她一脸润泽。
他已被人扶起。进过药食,此时此刻靠立于床上。身上披了玄锦薄袍,闻得她入殿之音,头一偏,剑眉斜斜扬起,一双褐眸涸渍冷硬。
喉头缓缓一滑,刀唇轻启,却是无言。
她看他一眼,走去床头椅旁,抬手撑了把腰,悠悠坐下来,妃红纱袖曳落于侧,淡声道:“当真无法说话?”
他眸底冰痕愈重,只望着她,一动不动。
“既如此,也好……”她慢声又道,转头看向他,红唇微颤,“我说,你听。”
他嘴角一扯,落了眸光。
她亦撇眸不再看他,低声开口:“你心中自当知道,我有多恨你。”
当初诸事负她所信,重疾相瞒,以他私念一铺万里长路,到头来阖眸之刹,三字震心,留她一人相对滔天之惊。
……如何不恨!
她余光瞥见他长指轻动,又道:“邺齐八王为乱,我于吴州统二军南下平乱,诛邺齐宗室诸王子孙,徙其家属于岭外,改姓为虺……你贺家帝室血脉,如今只留你一人。”
她稍停,红唇一扬,复又看他,眼中却是半点笑意都无,“我狠不狠?”
他峻眉横展,眸光深深,火点微溅。
她继续道:“以谢明远与康宪私情迫其承我之计,大宴之上废了你的帝号,而后又拆了你地后宫,一家江山俱改姓,三千佳丽不复存……”纤眉一挑,亮眸颇寒,“我狠不狠?”
“你步步布策在先,虽此果为你所愿,可你千算之下未曾料到……”她闭了闭眼,半晌后才又道:“你没死。”
他眼底冰棱一裂,目光骤然扫至她腰腹之间。
她扬笑,低眼,轻声又道:“方才已然告诉过你,这孩子……不是你的。”眼底一暗,“当日宁墨赴顺州城时……”
语断于此,不复多言。
他浑然无声,眸底火光遽燃,只望着她。
她坐了好半天,才慢慢起身,低眸俯望他,见他说不出话来,心底且僵且硬,一字一句道:“你持抢纵马势摄五国之军,攻城破寨利扫二国广域,这天下一半当归你,可你却因一死以让我……”
心口苦涩情缠,低低一喘,抑声又道:“而今你大病初醒,应是再无顾忌,这一脉天下、四国之土,只要你想,随时可来同我一夺,莫论时日久短,我都奉陪。”
他身子一动,似是欲起,却又滞而停住。宽肩硬骨挺俊非凡,一如当初。
虽为病瘦所缚,可那骨血中的帝道霸气仍旧未泯。
她淡淡望了他一会儿。心底惶然剧痛,禁不得他那淬火眸光,不禁抿唇转身,再也不一言,缓步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是大亮。雨后晴明,金阳灿落一地茫,被殿砖割成碎点,在她足下渐滑渐消。
他汗洒疆场,银枪浴血,所图不过一世伟业,然江山转合,一死拱手让其天下……
如今未薨却醒。谁心能忍。
以他俾傲之性,势出如锋,一剑相争定广镇,一毫挥泼抚万民,若无身死之忧,他心中如何肯再让她。
……又如何能臣服于她脚下。
知自己未死,定当夺其该得,占其之位。
这一半天下,本该属他,可他却错让与她。
可她亦傲非弱。二人相斗十数年,爱恨之下谁肯让却江山……如今既已得其尊位,又怎能撒手抛之。
腹中骨血……
她微微弯唇,抬头对日。笑意却寒。
他当初那般狠,莫论何人何情都被他攥计于掌,连她一心一爱都遭他算,倘是知她身怀他之骨肉,不知又会心生何计……
不知又会怎样利用这一血脉之连。
而她更不会以这孩子来胁迫他退身相让,这一血江山非她之功,他若来夺,她定然无怨
远处宫殿座座。重落如峦,殿角琉璃瓦片折射日茫,金光连做一线,刹然晃花了她双眼。
死亦殇,生更难……
她与他之间命定如此,只是不知……这帝业王权终归谁手。这雄图江山又将何终。
大历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大赦,赐内外百官军士爵赏。
诏令朝制沿旧例。文武百僚品阶不变,赐群臣衣各一袭,时旧臣宋沐之等仍复其位,或有称病不仕如古钦者,不以为罪。
二十四日,论谢明远拥戴之功,谕封义成军节度使、殿前都指挥使,赐袭衣、犀玉带、鞍马有差,诏命三出,谢明远皆拒之不受。
是夜,平王病醒,上幸西宫视疾,令太医院诸臣日夜值护,不得有差。翌日赐药,免其臣礼,仍许衣黄。
平王虽醒,然体有遗疾,口不能言,诸事委下皆由手书,上怜之甚盛,不使旁人与扰。
六月十七日,改天下郡县之犯御名、庙讳者。
朝中或有闻平王病愈者,请复出仕,上允之,以古钦为翰林学士,谢明远亦受封赏,为殿前都指挥使,节义承军。
二十九日,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来朝,上令曾参商次第以迎。
漫天烈茫如浆,洒透内城街巷,人人避无所处。
外城有报,官轿已入,最多再过三刻便能行至城中,远天青蓝无云,一片湛透,然而反叫人心生闷抑之感。
方恺领军士列于后,只着了绢布甲,然凛凛士气仍不可觑。
曾参商独自站在前面,墨黑束碧玉穿,因奉上意来此迎沈无尘,身上已然换了文臣常服,额角挂了几滴盈盈轻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
有小校上前来,“曾大人,官轿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将军请大人先去荫凉处暂歇一阵。”
她回头,朝后一望,就对上方恺那双黑亮眸子,不由微微一笑,冲那小校道:“我在此处站着便好。”
校还欲再言,远处却忽然传来马蹄踏地之声。
众人不禁都一下立好,朝前望过去。
因今日沈无尘官轿将过,怕有意外,自辰时至今,外城一路至此,大道之上皆已禁行,连街铺都关业半日。
此时此刻,又怎会响起马行之声……
曾参商眸子定定,耳边蹄踏之声愈近,不知怎的,心口恍升一念,继而一紧,未能多想时就见远处街角一人一骑已然纵驰而过,直直朝这边奔来。
一袭青衫薄袍蓦然闯进眼中。
马行之中,衫袍腰间所垂金鱼袋堪堪逼目。
她陡然一窒。竟不敢信……目光慢慢移上去,逆着刺眼阳光,依稀可辨得他那清俊眉目。
怎么都没料到……
他竟然弃轿不坐,不着常服,独自驭马一人行来。
她看他越行越进。手心里满满都是汗水,想上前斥他心藐上意、胆大无矩,可心跳越快,足下靴底似被粘在砖上,无论如何都动不得一分。
他人马将至,缓缓收缰勒停,催马慢行至前,罔顾其后将兵之众。只是低眼望着她,半晌一眯眸,袍过风起,翻身下来。
她双眸渐烫,看他举手投足间尽是风雅之态,儒流之感那般熟悉,近一年未见此人,可眼下见了,仍然心如鼓动。
连代上迎他之言,都道不出一字。
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但看他收鞭转身,望向她。
他走近两步,一抖袍摆,静静负手于后。看她狼藉无礼之态,终是慢慢一扬嘴角,冲她道:“曾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空气似是凝住,周围静得一塌糊涂。
她僵了片刻,心头陡然火起,眉飞一刹。对上他地目光,冷声道:“在下奉上意恭迎沈相来朝,奈何沈相位尊人贵,连上意都不放在眼里,”转身回望诸卫一眼,回头又道:“方将军领麾下将士于此已候多时。沈相既至。何故视若不见?”
沈无尘眼底微凛,看着她。不语。
曾参商不复与他多言,只侧身道:“沈相一路风尘,本当由在下替沈相接风才是。只是在下看沈相千里之行不觉倦,仍能驭马快行,既如此,便立时随在下进宫面圣罢。”
他眼中神色变了又变,终是一点头,淡道一声:“有劳曾大人了。”便转身去牵马。
她看他身转,这才猛地一闭眼,心口似是一塌,缓了半晌,才对身后方恺比了手势,待人牵马与她,便翻身而上,也不管沈无尘有未跟上,直一抽鞭,踢马往皇城之中奔去。
夏风热浪疾扑面,没多时便被他自后追上,二马并辔而行。
沈无尘人在马上,却是侧眸望她,只觉她变了甚多,先前言辞之间已然不复从前那般轻莽,整个人都稳重了不少,不由微一侧头,又行一刻,才道:“这八个月来,为何一直不回我书信?”
曾参商耳边风过夹音,听清了他这话,眸子一低,过了片刻,不答却问他道:“你自遂阳一路而来,燕平这边事况如何,你可知晓?”
他微一皱眉,掌勒马缰,“有报时至,然朝廷文辞,不足以赖。”转眼看她,见她脸色不善,不由又问:“皇上可是很难?”
她颓然蹙眉,抿唇半天才道:“诸事不便多言,其间又有许多是我也不甚明白地……待一会儿入宫,你自去问皇上。”
沈无尘点头,人马行之甚快,不消多时便见宫城及目,这才斜眉又道:“……先前入城弃轿骑马,是想能早些见到你。”
曾参商攥缰一紧,不知如何开口。
口中急吁两声,猛地策马朝前奔去,甩令与宫外守兵,一跃而过,远远抛他在后。
他望着她地背影,眉头更紧,靴底狠狠磕了马肚几下,持鞭跟了上去。
一入殿中便觉凉意及身,诺大殿室之中,木桶盛冰,湿帘蔽日,一室清凉怡人。
英欢半倚在软榻之上,见他二人进来,不由弯了唇,轻轻一笑。
沈无尘上前两步,撩袍便叩,行大礼于她脚下,口中低道:“陛下。”
英欢看他一身简袍,又见曾参商面色不豫,心中略明,着他平身,又道:“无碍。”
自阑仓山大营一别至今,时近一年矣。
纵是从前有狄风之死为阂,然君臣十余年相得之情亦难轻祛,斯仇已报,此时再见,二人心中均是感触颇多。
沈无尘起身,抬眼看过来,容色有动。哑声道:“……这一年多来,陛下统军于外,实是受苦了。
英欢淡笑,道:“你于遂阳视朝治事,何曾容易?此次将你从遂阳千里诏来燕平。亦是为难你了。”
沈无尘低头,“陛下何出此言……国事民生在前,臣便是鞠躬尽瘁,亦是份所应当。”
英欢指座与他二人,待他坐下后,才道:“四国之疆未分行路,朝政旧臣未定班制,朕一人于燕平实是事多难断。才要你来相商协理。”
他稳稳一落袍,开口直道:“臣一路而来已然想过诸事,陛下可先听臣之见,而后再断。”见英欢点头,他才略一扬眉,接道:“南岵中宛二国分路可依邰之例,升二国都城为大府,遣重臣知之。邺齐国中诸道不变,仍留旧称,治事当以旧臣为先。由是方可安民心。至于朝事班制,臣以为眼下当分东西两班,遂阳与燕平各领政务,南岵中宛所占之疆亦分东西。由两面朝班所辖。待天下初稳,再议移都之事,新都建宫亦须二三年,待移都之后再诏遂阳、燕平两班朝制众臣于新都,合班治事。由是,时不紧逼,而两面朝臣亦有能融之机,陛下以为如何?”
英欢唇扬噙笑。微一点头,看了一眼曾参商,才对他道:“你同她倒是所想甚同。先前朕咨她意,她也说朝制当暂分两班。”
沈无尘一怔,搁在膝上的手不由轻握,偏头看向曾参商。口中低低应了一声。并无多言。
“你二人所言在理,”英欢又道。声音轻轻,“然虽分东西各制,燕平这边亦当留有邰文武之僚,朕已决计让曾参商留在燕平,不日便除枢密都承旨。”
曾参商脸色淡然,抿唇不语。
沈无尘眸光却迫,一时未及反应,料想遂阳朝中,枢府重臣哪一个不是资历颇老之人……半晌才陡然一惊,急急道:“陛下,曾参商年纪尚轻,而枢密都承旨一职须旨枢密使副,任重非常,还望……”
“朕意已定,”英欢打断他,眼里了然之色尽现,“曾参商这一年多来于军中颇有建树,随军出战、监军之纪、北上奉旨受北戬降书、南下伴驾平邺齐之乱,邰大军中上将下兵无人不敬,由她来任枢密都承旨,有何不妥?”
沈无尘心僵难言,半晌一低头,默然应了。
……才知先前内城之中,她何故对他一副不冷不热之态。
她于沙场拼将血功无数,才得今日青云直上之机,枢府高位,谁人不窥,而她能以这般年纪便得如此建业,又怎会随手而弃。
只要他二人同朝为臣,那便无论如何也没法姻结百年……
他闭了闭眼,眉头紧锁,明知自己同她一样,位尊高位无法抛,却仍不舍心底一方绵情。
英欢未辨他面上不豫之色,只是蹙眉,轻轻一挪身子,对他又道:“燕平中事,还有些……朕要同你细说。”
她斜眸淡瞥曾参商一眼,曾参商立时会意,起身告安,便先退了出去。
沈无尘心神回转,不解何事能让她连曾参商都要屏退,不禁定神,低声道:“陛下请说。”
英欢坐着,脸上全无方才浅悦之色,只是苍淡得紧,半晌,待殿外脚步声全无,才轻启红唇,道:“你可知,朕这一位是如何得来的……”
殿中木桶寒冰均已作水,热意点点又起。
外面日头斜了不少,帘布亦干,缝隙中烫气滚进,有碎茫溅至殿砖之上。
沈无尘身子却是一阵阵凉下去,心底生寒,眼望英欢,直待她字音久落,口中都道不出一言。
虽知朝报简言之下事出定繁,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场定疆夺位之后,竟是此等骇人之计,那般……
摄心之情。
英欢眉间轻舒,靠上身后软垫,静望着他,不再开口。
沈无尘低头半天,才艰难开口:“此等宫闱秘事,陛下为何道与臣听?”
她垂睫一瞬,淡一牵唇。复又看向他,“他寝疾未醒时,邺齐朝中旧臣不少都拒不出仕,连谢明远都不受封赏。可自他病醒以来,古钦等人闻之先后出仕复官。谢明远亦受殿前都指挥使一职。”
他眉一紧,心底忽明。
她与那人,爱恋纠葛数年不止,到头来其情也浓,其恨也深,这一番平数国定尊位,其后逆滔滚滚令心惊,步步之计令目瞠……
现如今那人转醒。邺齐朝臣心有所动,可她除他之外,又有何人能够相商,且又有何人能像他这般,深懂她与那人之间情缘之始、情展之程。
不由低叹。
沈无尘思虑良久,才抬眼,低声询道:“陛下可知,邺……”才道一字,便觉言错,又转道:“……平王心中何意?”
她眸中遽然凛凛一冷。猛一落睫,凉声道:“朕如何知他心中之意。”
这么多年,她何时真知他意!
自他醒来之后,她便未再去西宫探视过。日日都闻宫人来报,道他身子日益转好,只是旧疾遗症,仍然无法开口说话。
邺齐朝中波澜平稳,其下却是潮涌非凡,一干文臣清流暗逆,知他疾愈渐稳,心中如何不存所动。
英俪芹既被废后。谢明远亦无所虑,其麾下数万戍京之卫如若戈动,眼下会成何势,谁又能言。
更何况……
以他尚存帝威,邺齐朝堂军中忠骨硬髓受其恩德者不在少数,倘是他令众动。她又如何止得了。
不禁勾唇冷笑……
他未算到。他没死。
正如她未料到……他会醒。
她与他之间计出何定,原也抵不过另一人心中所变。
只是这么多年来事事交迫-
她真地累了。
何时能得一心之安。何时能再也不焦心相虑……
垂睫低思之时,前方忽起重叩之声。
英欢一下惊神,抬眼去看,就见沈无尘双膝跪地,俯身垂,叩于她身前数步。
不由蹙眉,费力撑身站起,“这是做什么?”
沈无尘又叩,而后微一抬头,慢声道:“臣有言欲道,但望陛下恕罪。”
英欢挑眉,盯着他,“朕恕你无罪,起来说话。”
沈无尘却不起身,跪着开口:“臣知陛下心中情深,多年来不忍伤他。当年杵州一夜,若陛下能狠得下心来,令狄风下手,其后许是不会这般艰难。然臣非草木,亦明陛下之心,所以几年来未有多谏。”
她眉尖更攒,望着他。
“此番陛下诛杀邺齐宗室诸王、废其帝号、拆其后宫,种种之行朝中无人能谅,”沈无尘抬眼,对上她的目光,“若平王寝疾而薨,则陛下铁腕之策定然有效,然眼下平王病醒渐愈,且不论其心若何,单论朝臣将校,何人心中不存反念?而若是平王亦有心为反,振臂一呼之下,陛下之位可倾矣……
她阖眸,良久一晗。
怎会不知。
沈无尘看着她,又道:“邺齐江山,纵是为他反夺,亦无可惜……然陛下眼下人在燕平,倘是邺齐朝堂军中齐齐为乱,人为平王所困,陛下欲置邰江山于何地?”
英欢脊背颤寒,睁眼去看他,说不出话来。
……当初她能以他重疾寝卧,率军侵他江山,而今他更能困她之身,反军夺她天下。
沈无尘眸光定然,略一咬牙,一字一句道:“眼下邺齐朝臣未有所动、平王心中未有所定……臣望陛下能以大局为重,先行下手,永绝后患。”
她眸间忽而氤氲,颤唇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无尘又是重重一叩,额贴于地,不复抬起,低声又道:“若是平王旧疾又作,身薨而亡,邺齐帝室便无骨脉,朝臣军将纵是意欲谋乱,亦无所出之名,陛下江山才可终定。”
……才可终定。
“还望陛下此次狠下心来。”他声音凉薄,穿耳而过,似剑一般凌划过心。目眩一刹。
……狠下心来。
她身子轻晃一下,眼角涩湿,扶住一旁案几,半晌才轻声道:“容朕想一日。”
殿外鸟鸣声脆,混同蝉音嘈杂。夏日翠景其纾,人心却苍。骏马尥蹄抖鬃,不羁之势一如从前,似未有变。
她宫裙拖曳一地草屑,又有碎花之瓣粘于其上,芬芳清香染透一身。独红一朵,立于漆黑杈子下。
静静望着院中远处,那一锦玄袍之影。
自那夜他醒至今已近二月,苏祥用药相调,进食亦慎,宫人陪之多行,他身子恢复得极快,已然能驭马张弓,硬悍之气丝毫不减先前。
宽肩长臂,指握三箭。持弓而张,满弦而放,黑倏利镞猛然窜出,疾进如飞。直中射靶正中。
靶身狂颤,久久不止。
他却冷然垂眸,侧脸陡削,眉峰未扬,一袭锦单敞风而鼓,东向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她远望着他,看他英姿勃。犹然摄人,眼角不禁微红,唇扬而笑,眉尖却涩涩攒起,心口满酸。
纵是独居西宫,亦掩不去与生而来地张狂之资。
知自己江山尽失。这般活着。又有何乐。
他掌转长弓,横挎于肩。走去牵马,回身之刹却见她在这边,寒眸蓦然一缩,下一瞬便扔了弓在脚下,大步朝她走来。
待至她身前几步时,脸上冰痕已然尽消,褐眸之中火苗在动。
他停下,微一挑眉,望着她,喉头动了动。
她淡淡一笑,看他人在眼前,心口却是更涩,“此处没有笔纸,你有何言,须得回殿才能同我说。”
他一垂眼,薄唇轻弯,慢慢陪她往回走去。
她走了几步,偏头瞧他一眼,轻声道:“前两日有贡至,蒙顶甘露百斤,我今日叫人取了些来,沏茶在候。”
他眼底淡光微闪,侧过脸,盯住她。
其情之深,罕未有见。
她心头似被人狠拧一把,疼的搐,撇开眼不再看他,足下行之越快,未多时便走至他寝殿之前。
推门进去,将宫人遣退,待行入内殿,就见高案之上,两盏清茶微冒热气。
她走去,慢慢坐下,看他也过来入座,才伸手握过一杯茶来付与他,红唇轻扬,“因茶识你,却从未与你一同饮过茶。”他伸手接过,眼却一直看着她,眸底渐渐涌起些东西,又转瞬即消,眉间沉了些。
她转过头,去拿另一杯,指尖被杯沿浸得烫,心底却凉,忽而道:“谢明远受封殿前都指挥使,你当知晓。”
他腕落于桌,杯底轻响一下,看着她。
她长睫淡落,又道:“古钦之流复仕,你定也知晓。”停了停,转眸盯住他,轻声道:“……你可有话要同我说?”
案上雪笺墨毫,铜纹棱口洗中水清见底。
他只是坐着,半晌才低眼,去看杯中热茶。
蒙顶甘露,银针色碧而卷,茶香渐溢,品之极甚。
待过了许久,茶气淡没,杯盏不复烫……
他才蓦然抬眼,朝她看来,褐眸陡闪即黯,刀唇紧抿成刃,片刻后一展眉,面上寒色褪去些,慢慢拾袖伸手,从桌上拿起紫毫,触墨其上。
浓墨饱蘸,硬腕悬而挥抖,雪笺字凛。
四字疾成。
他手腕稍顿了一下,又慢慢将笔放了回去,放下玄锦袖口,重又握过茶盏。
她心有微栗,人僵半晌,才侧眸朝那笺纸望过去。
四字如泼墨走龙般笔笔直连,飞扬跋扈之锋,那般熟悉。
她看着,眼底滚滚涌水,又生生烫,心底一血遽伤,沸了又凝,终是一垂眸,任泪纵滑。
欢若平生。
一遇纵成一生苦,又有何憾。
他望她片刻,默然一撇眼,薄唇轻扯。长指硬骨沿杯而圈,握过那茶,就要举杯而饮。
她却忽然横臂过来,一掌打掉他手中瓷杯,热茶扑溅二人一身。瓷杯触地而碎,清脆一声响。
他未看她,只是冷然坐着,臂上湿渍也不去擦。
她泪涌如注,慢慢起身,再也不看他一眼,缓步往殿外走去。
殿外花草景绣,然落在她眼中。皆成枯木一方。
风过吹痕,脸上泪过之处紧而涩痛。
……对着他,她如何能狠得下心来。
当初他心知一死,肯以一家江山尽付与她,而今纵是意欲策军反夺她之天下,她亦无法以情绝患。
……欢若平生,欢若平生。
眼前诸景飞过,仿若身回初见之刹。
若果这一世帝权纠葛须得一人放手才能得断,那么……
她愿来终。
大历十四年七月五日,以曾参商为枢密都承旨。沈无尘总领邺齐朝事,旧臣不论品阶,位在其下。
十四日,诏分东西二朝。划原南岵为九路四十七州,易梁州为大梁府,东朝辖四路二十一州,西朝辖五路二十六州。
划原中宛为七路三十六州,易吴州为吴天府,东朝辖四路二十州,西朝辖三路十六州。
二十七日,日有食之。京中起谣,以新帝位得不正,而致天怨。
八月六日,沈无尘拜表,以东西分朝既定,奏议移都之事。上缓图之。
九日。翰林学士古钦领学士院诸臣再拜,以天下初定。请宴群臣将校,上允之,定宴半月后。
二十四日,宴开乾阳殿,上以平王体虚,不令请宴。
京中朝臣凡三品以上、两军将校无戍务在身者皆至,殿前都指挥使谢明远以大宴须慎,增内城诸防三成,领卫千余入宫,护文武百僚于宴。夜雨水之气,一地湿草之香,沁人心脾。
英欢坐于殿中,一袭华服重重及地,高隆腹部撑衮而起,一动便乏,满心俱沉。
良久,听得殿外有人请宴,道诸臣将校皆至乾阳殿候驾。
她撑着起身,对着身前窄立铜镜抚平额前花钿,红唇淡淡扬起些,绽开一笑,又落下。
久未得妆,今日略扮,竟觉陌生。
眉间愈疲了去。
外面宫人又请一次,她才转身,拢起层层裙章,往外走去,可一出殿外,才过殿廊回弯,便见沈无尘朝服在身,静立在候。
“陛下。”他眼中凝色,低声唤道。
英欢挪步,越过他朝前行去,目不斜视,只道:“此时不在乾阳殿候驾,来此处有何事?”
沈无尘紧跟在后,口气忽而有些急躁,“陛下明知谢明远调兵进宫,不令方恺等将为之防,反去赴宴,到底何意?”
她不语,足下不紧不慢地走着,双臂拢袖,一派矜雅之姿。
沈无尘咬牙,不论君臣之别,越过她挡在前面,阻了她去路,低头又道:“那一日古钦领群臣拜表请宴,臣心中便觉蹊跷,奈何陛下一意允之,无法多劝。然陛下明知他们欲行何事,为何仍就纵其为之!”
她瞥他一眼,轻声开口道:“不过一宴而已,你多虑了。”
绕过他,继续向前慢行而去。
沈无尘眉目皆黑,在后沉声道:“当日陛下废帝,亦是大宴之行,倘是今日宴中出事,陛下又要如何是好?”
她足下一顿,微微侧身,竟是笑道:“朕自有分寸,不需你提点。”
这一笑倒叫他惶然忪怔,不解其意。
且虑之时,就见她已然施施然又迈步前行,直往乾阳殿向走去,身后侍驾宫人态亦嫣然,纨扇薄纱,香风一路。
乾阳殿外宫钟隆鸣,音波颤颤,荡飞一路轻鸟。
英欢进殿之刹,喧嚣笑谈声骤止,满殿文武朝臣皆起,分列两侧。待她步上銮座御案,才转身面上而立。
“坐。”她轻声道,大袖拂案而过,目光似是不经意般,淡扫右面邺齐朝臣之列。
谢明远身领重衔。却立在后面,一直垂着头,辨不清脸上神情。
古钦身立于前,面容有定,待听见她开口,便随宋沐之等人就席,分毫不慌,不卑不亢。全无降臣之感。
英欢伸手取过桌上酒注子,待要开口时思绪却是一飘,恍恍间忆起那一夜阑仓山下,两军共宴,他当着数万大军、百十将校之前,同她执手共立,祭亡犒军……敬她。
那般眉飞眸亮,那般英挺迫人,那般……令她心悸。
不由低唇淡笑。
她自斟一盅酒,持杯对下。声音轻低,不紧不慢道:“天下之定,功归群臣将校,此宴为犒百僚而开。尔等但且随意。”
邰诸臣将校登时出座而拜,上谢君恩,口呼万岁。
邺齐一列皆是默然不动,沉如寒渊丈底,投石无声。
沈无尘立觉不对,抬眸侧望,恰对上古钦目光,心头才是一凛。就见他悠然起身,朗声而道:“天下之定,功非我辈……但问陛下一言,邺齐万里疆域,功归何人?”
英欢放下酒盅,好整以暇靠椅坐稳。望着他。却不开
曾参商闻言遽然出列,厉声斥道:“古大人身为翰林学士。出口却是如此无礼,臣心何在!”
古钦眯眸,看向她,一捏手中玉杯,声音转低,“我辈臣心,俱托于西宫之中!”
罢,猛地一砸玉杯,裂声碎起之时,殿廊之后利刃之光层层逼现。
沈无尘飞快转身,望向谢明远,却见他依旧默然,视若无睹。
殿前诸卫若无得他之意,如何能够这般猖狂……
一时间,满殿朝臣不知其缘者皆惊,仓促成乱,口不能言。
英欢稳坐于上,面无惊色,俨然意料中事一般,半晌之后,红唇角畔轻翘,静而无语。
当日她于这乾阳殿上废帝逼臣,而今事成反行。
方恺及麾下将校纷纷出列,按剑于前,与之相峙,怒眉之时却听古钦又道:“方将军莫须徒劳,皇城中此时早已被殿前司诸卫围了,将军纵是自外城调兵,亦已晚矣。”
英欢眸动,冲方恺一挥袖,淡淡道:“收剑,回座。”
未及众人有所反应,殿外忽起舍人高声传报之声,音中略急-
“平王殿下到。”
一殿臣将又惊,今日英欢本不令平王请宴,奈何他却会在此时前来……
古钦虽怔,然下一瞬便面露悦色,其后邺齐诸臣亦安,全都转身,望向殿门之外。
殿门缓缓滑开,金阳掠缝而入,铺就一方耀目之光。
墨靴踏砖。
风撩玄锦袍边,吹起黯金一线。
墨玉龙簪穿而过,侧影如千仞之峰,硬而陡峭。
她高座在上,但看他步步走入殿中,逆着刺眼阳光,看不清他五官神色,只觉眼角愈来愈酸,终是垂了睫,搁在案上地手指微颤,碰翻了那满酒之杯。
琼液玉酿流了一案,又滴至她华服之上。
虽然早知他定然会来,如她当初废他帝号那般,重夺其位。
可此时此刻真见他至,心中却如万针齐扎,瞬痛之后,麻木无感。
他若来夺,她便让他。
她一早便知……
既是无法狠心除了他,便只得落得这般结果。
……心虽有伤,但却无悔。
殿门被外面祗候舍人慢慢关上,一室陡暗,清氛静且寂。
邺齐朝臣诸将静愣片刻,而后纷纷疾起身,出案而立,容肃而恭,一列众人皆垂,齐齐低声道:“陛下。”
仍用帝谓。
她眼中含泪,嘴角却噙笑,一心苍涩却又满足,看他帝气仍存,朝臣仍畏,不禁潸然。
无了殿外耀阳,他眉目终于清晰起来。淬黑剑眉横展于上,一双褐眸深湛于下……
眉动一分,眸黯一寸,便足撼人。
她只是望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想要将他此刻模样深深印进心底里去,一生不忘。
他于殿中挺身而立,足下将停,下一瞬便侧头去望,眸光有如三尺青锋,直扫右面所列数人,又猛地一划廊后隐刃。
一剑入喉,数人噤声。利刃俱收。
他寒眸之光晃过谢明远,又瞥至古钦脚下玉杯碎片,终是敛目转头,望向殿中高高銮座。
她素面娇颜,眼中水光潋滟,目光恰触上他地。
如冰遇火,一时尽融。
她红唇微颤而启,意欲开口,却见他眸光淡闪,足下又上前一步。
一身帝气雍容表。昂藏七尺硬骨身。
他薄唇轻抿,静望她半晌,褐眸星点遽现,而后微一收颔。身对銮座,未迈右膝蓦然一弯,直落于地。
满殿只闻吸气之声,浮尘且滞,空气逆流。
她眸如被剑伤,心似被火焚,身若遭雷击,看清了他地动作。却又看不懂他地动作,满心满眼都是他眸中之情,不敢信自己地眼睛
这个男人,曾经横枪立马,势摄九天,坐御朝堂。倪万民。一世傲骨不曾屈……
此刻却弯膝而落,跪于她座下。
她心已停跳。呼吸不能,浑身经脉如被震断,除了望着他,不知能做什么。
他眉峰斜扬,阖眸一瞬,左膝亦弯,重重又落。
满殿只留他双膝跪地余音在漾。
邺齐诸臣将校终是惊然回神,悚然一瞬,遽然齐跪而拜,身向銮座之上,俯身大叩。
他身骨硬挺,下巴微仰,望着她。
薄唇终于弯了一弯。
她看着他,心底血涌如潮,眼中泪亦成血,浑身都在狂震痛
以为他来是要夺位,却不知到头来,他竟以最后一方帝气傲骨成全她这天下……
竟是连她相让之机,都不予她一分一毫。
邰文武臣僚睹之皆撼,尽数出列,纷纷落膝而跪,口中高呼“万岁”,一时间满殿朝臣、二军将校齐称“万岁”,声声不歇,响颤殿内殿外。
她耳膜在颤,眼望他硬骨其姿,终是一闭眼,晶泪点滴而滑。
九天阊阖,一世帝业,江山天下自是方定!
西宫偏殿中,烛影暗绰。
她一身华服未及换,不顾身孕之碍,步履沉匆,双手猛地推开殿门,大迈而入。
他在内殿,听见声音,本在除袍地动作一停,扬眉转身。
她看清他人在里面,眼角一红,步子慢了下来,走去他身旁,抬头时整个人都在抖,开口数次才出声
“为什么?”
他低眸,看进她眼底,眸光温润,无声而笑。
她却蓦然痛哭,伸手扯住他袖口,颤声又道:“……为什么?你可知那一日,茶中本有毒?”
他任她拉着衣袖,另一手慢慢抬起,伸指掠去她地泪珠,眸子渐渐一黯,点了下头,大掌移下去拉起她地手,带她走去一旁案边,然后松手,拾笔蘸墨,在纸上飞写了几字。
她哽咽,抑泪抬眼,去看那纸。
莫哭。
泪顿时涌得更凶。
她哭得声嘶力竭,手指掐透他锦袍单袖,不停问他“为什么”,他却岿然不动,良久才一侧身,复又拾笔落字。
腕抖不停,雪笺页页飞。
她挨在他身旁,伸指去拈,他写一页,她便看一页。
苏祥曾道,我固疾难愈,今日纵然身醒而立,它日或又复作,到时寝疾或亡,亦未可知。
从前诸计瞒你,是以身死为量,你恨我,我不怪你。
你杀了我地兄长,拆了我地后宫,废了我地帝号,夺了我地江山,本就是我所愿,我不怨你。
那一日你在茶中下毒,我知你是怕我再夺天下,困你在此,使你邰江山尽失,你有帝责在身,此举亦是迫不得已,我不恨你。
纵是我眼下未死,将来有朝一日亦将会死,到时江山天下,仍是你的。
我每夜阖眼之前都在想,若是明日再也无法睁眼,邺齐在你掌中,定会昌茂,如此一想,便觉心足。
今日若使邺齐朝臣废你之位而复归于我,将来待我身死之时,岂非又要布策于你,使你领军夺位,徒费二国将兵之血,令万民妄遭战火荼毒……何苦为之?
我知邺齐朝臣反心尚存,当日请宴便有所图谋,方才殿上诸臣将校一心欲复位与我,只有见我称臣于你,他们才不复反心。
所以你,万莫再哭。
她泪珠不停滚落,每看一纸,便湿氤一纸,墨痕渍,最后全成了苍灰一片,再辨不出其字。
他放下笔,伸掌来抚她地脸,拾袖轻擦她泪水,虽是无言,可眼底之光温柔溺人,满满都是情。
良久,她才一抬头,眼中凝水不动,红唇颤道:“……我能否信你这些话?”
先前多少次,他语定如誓,赚得她心与其付,然却负她所信……
今日此刻,他言切至斯,她泪落至此,可到底能不能信他这一回……真地是如他所言那般,再无所图。
他半晌不再动,眼里竟又黯了些。
她低低一喘,当他是无言以对,不由心底一梗,泪水又涌,转身便欲离去。
腕却忽而被他猛地一把攥住。
她停下,回身,欲挣却挣不开丝毫,抬眼去看,就见他嘴唇抿得紧紧,眉似奇峰而挺,一身悍气直直迫人。
他握着她地手,另一手重又摊开一页纸,拾笔又书数字于上。
纵有千言骗你,未曾负你一分。
她望着那十二个字,眼底通红,浑身战栗。
未曾负她……
一分。
心底之堤瞬间决裂,情潮翻天倒地扑来,淹没了她地神智。
她抬头,触上他眸底之水,被他攥着的手微微颤,反掌握住他,另一手去勾他地袍带
他褐眸火星骤溅,大掌抚上她高隆地腹部,侧身低头,凉薄双唇贴上她地眼,又一点点移下去,噙住她地唇。谢谢贺喜,你地爱让我几欲提笔几落泪。九天之上,九泉之下,你未负天下……未负她。
英欢此生,得你一人一爱,纵有千伤万苦……亦足矣。
继续祝大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