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了谈判地点之后,夏尔直接快马加鞭,加速向法军阵地后方的野战医院驰骋而去。
虽然现在已经是相对平静的时期,两军的交战已经基本结束,但是毕竟还是战争期间,俄军的投降通告还没有下达到每一支部队,所以他的随从们也不敢怠慢,拼命地催动坐骑跟在夏尔的身边,努力不让他出现一点闪失。
夜晚赶路并不容易,尤其是现在身处荒野当中,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好在进入法军的阵地之后,各支部队的营帐所发出的灯光成为了天然的路标,才让夏尔能够在这片荒原当中前行。
夏尔的心里很着急,因为最近爷爷一直都在病危状态当中,身体状况实在堪忧,几次曾昏迷过去,就算是清醒的时候也只能断断续续地说些话而已。
原本,在他的运筹和辅助之下,帝国顺利地和英国人结成了同盟,一同痛击了俄国人。并且,同样也是在他的帮助和策应之下,别祖霍夫伯爵也成功地发动了政变,让俄国人的中枢陷入到了瘫痪当中。
可以说,他成为了俄国人的梦魇。
而伴随着俄军的投降和新签订的和约,他现在已经走上了人生的一个新的巅峰。此时,欧洲大陆上,一个强国落到了他的手里,任他摆弄;一个强国被他击倒,已经人事不省;一个强国瑟瑟发抖地站在他的面前,想尽办法要来讨好他……得到这样的荣耀,还有什么可以奢求的呢?
然而,爷爷的病情,让夏尔原本应有的兴奋消失了大半。
他上一世是个孤儿,这一世才真正享受到了亲情,这么多年来一直和爷爷共处,从小在他的关爱和呵护当中长大,而他更是在爷爷这里,学到了踏入这个19世纪社会的一切窍门,爷爷教会了他怎样应付社交界,怎样去谋求得到自己的东西,怎样像一个特雷维尔那样行事……可以说,对他而言爷爷又是亲人又是导师,是他整个生命当中最为关键的人之一。
虽然爷爷已经到了如今的年纪了,夏尔自己也知道他肯定将会不久于人世,可是当爷爷真的躺倒在病床上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留恋这个老人,虽然他从来没有信过教,但是在这段时间里面,他真的几次向冥冥中的神祇祈祷过,让他们再为这个老人延寿一段时间。
在深夜时分,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夏尔终于来到了医院当中。
此时外面已经是寒风怒号,气温低得吓人,哪怕是穿着厚厚的大衣,夏尔仍旧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寒冷。
一来到医院,体贴的护士马上就给他们一行人递上了热水,而夏尔顾不得休息,一边拿着热水杯喝水,一边大踏步地向爷爷所在的病房走了过去。
身为法军的统帅,即使在患病当中特雷维尔元帅自然也可以享受特权,他的病房在安静的后院,普通伤兵们必须十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而他直接就占用了三间。
可是即使拥有特权,死神还是会无情的走到每个人的面前,死亡终究会成为每个人的归宿。
夏尔努力抛开自己不祥的想法,走到了后院当中。
而正当他来到了病房门口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中间慢慢地踱了出来。
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女子,在身上穿着白色裙子的映衬下,肌肤显得煞白,在阴沉沉的灯光当中显得突兀而耀眼。她五官姣好,不过也许是因为最近过于劳累的缘故,眼袋很重,透着一股筋疲力尽的憔悴,而她的脚步也很轻,简直犹如飘荡在半空当中的幽灵一样。
当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原本心事重重的夏尔马上怔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就认出了,这就是他的妹妹。
自从带领志愿队来到克里米亚之后,芙兰一直都努力地和其他志愿者们一起照顾伤兵,这就给她积累了许多的劳累。而在爷爷病倒之后,她更是一直照顾在爷爷身边,几乎很少有机会休息,所以一个原本鲜丽可爱的女子,现在变成了如此憔悴的样子,看着让夏尔心疼。
正当夏尔打算去安慰她两句的时候,他发现芙兰走到了栏杆旁边,然后扶着栏杆默然地抽泣了起来。
这梨花带雨的样子,让夏尔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
他加快了脚步,一把冲到了妹妹旁边,然后扶住了她的腰。
“没事吧?”
突如其来的人让芙兰稍微一惊,但是当她回头一看认出来来人之后,她的眼睛里面顿时又冒出了一大股泪水,然后猛然抱住了兄长。
“他们……他们都说……他们……”一边说,芙兰又哽咽了起来,泪水不停地从碧蓝的双眼当中倾泻而下,犹如是瀑布一样在洁白的脸上滑落,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
她说了几个字,又顺不住气,断断续续地抽噎着,直到最后,她说出了几个让夏尔如遭雷击的词。
“他们……他们都说,过不了今夜了。”
“过不了今夜?”夏尔喃喃自语。
虽然字义明确,但是此时他的脑中已经是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把字眼变成明确的意义,只是下意识地重复了几次。
虽然本来就有这种预感,但是他之前还曾经抱有一些期待,希望能够发生什么奇迹,让这个老人可以继续延命,回到法国,享受他应得的凯旋和荣华。然而现实确实如此的残酷,让他毫无办法。
天哪……他今晚就过不了呢?
怎么可能?一个陪伴了我二十几年的人,就会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晚上离开?这怎么可以?!
夏尔一瞬间心乱如麻,手中的杯子也不知不觉当中砸落到了地上。
“是的,他们是这么说的。”芙兰一边哭,一边泣不成声地说,“我不敢在里面哭,只好出来哭一下了,先生……我……我的心好疼啊!”
夏尔没有回答,他的心此刻也是一样的疼,但是他没有哭出来,他知道,如果他哭出来的话,妹妹会更加伤透心。
他只是伸出手来,轻轻抚弄着对方的背,让她能够畅快地哭下去。
片刻之后,芙兰终于稍稍止住了泪水。
“我们一起进去吧,他需要我们两个在身边。”夏尔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语气说,“他终究是爱我们的。”
“嗯。”芙兰顺从地点了点头,跟着哥哥重新走了进去。
房间里面的烛光很亮,有一群人围在一张病床的旁边,而特雷维尔元帅此刻就躺在病床之上,他正闭着眼睛沉眠着,呼吸十分均匀,而表情近乎于庄严肃穆。
这个老人,原本就长得仪表堂堂,而在多年的从军生涯当中,早已经积累一股威风,等到成为了说一不二的元帅和统帅之后,那种威风更是变成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看了心里都发慌。
哪怕现在他在沉睡,也能让人感到,这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所有人在他身边屏声静气,生怕惊扰了这位元帅阁下。
夏尔拉着芙兰走到了爷爷的旁边,静静地打量着这个老人。
不知道哪来的精力,他的脸色红润得就像个孩子一样,眼睛也变得炯炯有神,而这却让夏尔看得心里发慌。
“他……他怎么样了?”夏尔忍不住再问一次。
“抱歉,大臣阁下,我们……我们已经尽力了。”一位医生小声说。
“是吗……”
这个明确无疑的判决,让夏尔瞬间呆住了,哪怕他极力想要表现得镇定,眼角的泪水却不自觉地滚落了下来。
接着,一个权势赫赫的大臣,一个让整个欧洲都战栗的野心家,蓦然就在这群医生们的面前哭了出来。
“先生……”看到哥哥如此伤心的样子,芙兰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也痛哭了起来。
兄妹两个人泫然泪下的样子,感染到了这些医生,尽管他们每个人都已经见够了生离死别,但是在那种人类发自内心的悲痛面前,仍旧会心生恻隐。
“对不起,阁下……对不起……”这位医生连连致歉。
“不,这不是……这不是您的错。”夏尔一边垂泪,一边轻轻地打了一个手势,“你们都出去吧,其他人也需要照顾,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辛劳。”
既然这些医生们已经是无能无力了,夏尔也不想他们留在身边,他想要和妹妹一起静静地陪着爷爷走完最后的时刻。
“对不起。”医生们又低声致歉了一次,然后转身纷纷离去。
房间顿时就陷入到了沉寂当中。
夏尔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也什么都不想说,只是抓住爷爷的手,不住地痛哭着。两个人默默地在床边哭泣,而他们的泪水,也顺着面庞和衣角,慢慢地滴落到了病床之上,带出了点点水迹。
而就在这时,沉眠当中的老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一样,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手上不断传来的冰凉触感,提醒他,他的孙子孙女们就在他的身边,而这已经是最后的时日了,
他努力想要睁大眼睛,但是眼光依旧模糊,只能看到两个孩子模糊的轮廓,这种焦躁,让他忍不住抬起手来,无力而又固执地挥舞了起来,想要驱赶走面前的迷雾他是多么想要再看清他的孩子们啊,哪怕就多那么一瞬!
“爷爷!”两个孩子都大喊了出来,然后一个人抓住了老人的一只手。
粗糙的双手,一手拉住一个,就这样紧紧握着,感受着两只手传过来的温度,感受着和孩子们血脉中的共鸣。
这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留存在人间的遗物。
他这一生,经历太多磨难,也享受过太多荣华,面临过断头台的威胁,也曾被拿破仑青眼有加,而在晚年当中,随着一次最成功的政治投机,他从困顿当中一跃成为了法军的元帅,成为了军队当中最为耀眼的元老之一,也成为了帝国的权贵。
那个1804年才鼓起勇气从流亡地跑回法国,依靠过去的家族名望和对拿破仑毕恭毕敬的奉承而得以成为军官的年轻人,曾经亲眼见过缪拉,达武,内伊,苏尔特……这些拿破仑麾下璀璨耀眼的星辰,他怎么可能想得到,某一天他居然也会站在他们的位置上,成为帝**队远征军的统帅,成为军队最顶尖的元老?
这一切,足以让任何拥有雄心壮志的人为之所迷醉。哪怕是特雷维尔元帅本人,也曾经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
然而,当面临着人生的最后时刻,倾听到死神在门外徘徊的脚步时,这份骄傲,这份光辉,突然又是那样黯淡。
等自己离去之后,什么元老,什么权势,什么荣誉,还有什么意义呢?又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呢?
唯一值得牵挂的,只有这两个延续了血脉的孩子而已。
哪怕自己成为黄土,他们也将继承自己的事业,将这个家族延续下去,让自己可以在追忆当中成为天国的魂灵。
“夏尔……夏尔……”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握紧了孙子的手。
这是他的继承人,是他托付了一生的期待的人,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割舍不下的人。
“爷爷,我在这里!”夏尔带着哭腔回答。
老人想要搜索自己的脑海,再给孙子一点交代,可是他的脑子已经十分迷糊了,整个世界都好像变成了一片空白,以至于什么都想不出来。
是啊,想不到,对这个孙子,还有什么不能满意的呢?
上帝已经足够眷顾自己了,在走了半生的霉运之后,终于将这个孙子交给了自己……老人深信,只要他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那么就肯定能够走到最后的光辉彼岸。
而自己,只需要满怀欣慰地在天上看好就行了……
泪水还是在不停地滚落,打到他的手上,犹如天空落下的雨滴一样。
他们的泪水是如此真挚,在父子、兄弟、夫妻常常反目的贵族家庭里面,这种真挚的感情又是何等罕见?
能够得到这样的送别,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可言呢?
在自己八十年的生涯当中,见过了多少惨事?
国王,王后,父亲,姨父,丹东,罗伯斯庇尔……数不清认识的人上了断头台;拿破仑,身陷囹圄,死于孤岛;内伊,缪拉,被人枪决;查理十世,路易-菲利普国王,客死异乡……这可怕的八十年,让那么多人不得善终,自己能够在这个可怕的年代里面活了过去,在子孙的环绕当中善终,还有什么可以奢求的?
不……上帝,我感谢您。
孩子们……我只求你们未来平平安安,像我一样离开。
老人努力睁大眼睛,在迷雾当中打量孙子和孙女,但是令他遗憾的是,迷雾似乎越来越浓,什么都看不清了。
上帝,求您了,再给我点时间吧。
请您宽恕我吧,我竟然在跟这么爱我的孩子们怄气,我竟然诅咒过他们!
我还有……还有什么可以生气的呢?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我……我怎么能够去诅咒他们?
一阵令人心悸的急迫感突然涌上了老人的心头,他突然害怕了,害怕自己曾经说过的狠话变成孩子们一生的负累。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任何恼怒了,他只想让自己的孩子们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
他努力摇晃了一下他们两个人的手,然后艰难地张开口,突出了模糊不清的话。
“孩子们,我原谅你们了。”
芙兰和夏尔惊讶地抬起头来注视着老人,这个执拗的老人,曾经那么固执,但是在最后的时刻,却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原谅……你们……”因为身体越来越轻,所以老人感觉张口竟然是如此艰难,但是他却还是鼓起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爷爷!”芙兰这下再也忍耐不住了,她的泪水奔涌而出,伏下了身体贴到了老人的胸膛,就宛如她小时候那样。
那时候,她是多么可爱啊。
带着这样的想法,老人重新睁大眼睛。
他已经没有什么负累,是时候离去了。
迷雾当中突然出现了一些彩色的光线,然后幻化成了各种景物,最后,却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是一个盛装打扮的贵妇人,她穿着旧式夸张的宫廷长裙,身材高挑,面孔傲慢当中又带着一点妩媚。
王后……王后陛下?
老人原本迟钝的头脑突然灵光一闪。
这是他脑海当中最为深刻的画面之一。
一瞬间,他回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代,十二岁的他,第一次被父亲带到了凡尔赛的盛大舞会当中,见到了王后陛下。
在那个懵懂少年的注视下,盛装打扮的王后陛下,在侍从们的簇拥之下,以优雅的姿态走到了这个少年的面前,轻轻地伸出手来。
特雷维尔公爵的次子,对自己得到的殊荣心潮澎湃,激动得不能自已,他以近乎于崇拜的态度伸出双手抱住了这只手,然后如同亲吻圣物一样亲吻了它。
那个懵懂的少年,就是以这种方式,投入到了五光十色的世界当中。
而今天,王后陛下又出来了,她依旧是那么美丽,犹如是接引他前去一个光辉世界的精灵一眼。
老人轻轻地抬起手来,动作幅度之小以至于孩子们都无法觉察到。
但是对他来说这就够了,在幻象的光线当中,那个少年再次抱住了那只手,然后虔诚地吻了下去。
整个世界被金色的光辉所笼罩。
“那时候,我们多欢快啊……”以几乎所有人都听不清的音量,老人低声感叹,然后永远地陷入到了沉眠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