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游子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痛,他几乎是瞬间便已经断定,眼前的这两个人虽然还有着陈半夜和方泊静的外在形貌,但其实已经不是真正的他们,因为这两个人已经和周围的环境完全融为了一体,而且,那显然已经不是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
他知道,在失魂引中所出现的那些漂浮在雾霭之中的山头,其实每一个都代表了一个时空,而脚下那些似乎是可伸缩的小路,其实就是一些时空通道,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解释:现在的陈半夜和方泊静其实已经被传送到了另外一个遥远的、属于鬼灵凤竹和陈音的古越国时代,而且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们已经从里到外发生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变异?或者说,他们的躯壳,已经被另外的灵体所占据?如果这种说法成立,那么是不是就是说,就算他天游子最终找到了他们,他们也不可能再度回归、不可能再恢复他们的本来面目?
就在天游子心里犹豫不决,算计着该不该沿着脚下那条已经固定了的小路走向现在的‘陈半夜’所在的那个空间的时候,那个原本宁静祥和如仙境一般的世界却又发生了意料不到的变化:一弯殷红如血的下弦月突然代替了空中的骄阳,疏星微云之间,数百头身形硕大的鹰隼在一头白头苍鹰的带领之下突如其来地占据了整个夜空。悠长的鸟鸣声响彻天宇,它们盘旋着,以一种绝对的威慑姿态俯视着下面的世界。
那片竹风萧瑟的紫竹林,在黯淡的月光映照之下也突然间变得阴森可怖,宛若隐藏了无数鬼魂的懵懂鬼域。竹林中,一声声短促尖利的短笛声不时响起,似乎在催促着什么。只是过了不大一会,竹林中忽然蹿出了一队队衣甲鲜明的军兵,蜂拥如蚁,向着那座小山下包抄过去。
天游子大吃一惊,视线一转间,却发现刚才还依偎在陈半夜身边笑语殷殷的方泊静竟然已经浑身被血,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了陈半夜的脚下。石潭周围,到处都是毛色各异死状惨烈的狐尸。而此时的陈半夜也是浑身血污狼藉,在另外一个陌生男子的帮助之下不停地挥刀放箭,抵御着来自天上地下几乎是毫无间隙的进攻。
天游子虽然明知道这失魂引中所出现的景象是以幻象居多,但正所谓关心则乱,他还是本能地大叫一声,抬脚便要往前边的那条小路冲去。
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得胸前一阵蠕动,似乎有一只小手正在不停地抓挠。他脑中一清,这才突然想起怀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方泊雅静柔细的声音悠悠传来,明明就在胸前,却像是隔了极远的距离一般:“天居,你......你要冷静些。这是在失魂引中,你所看到的一切,未必便是真的。如果你一味相信眼前所见,恐怕正好上了失魂引的当呢!”
天游子微微一愣,心里暗道‘不好’,想要收住脚步,却已是有所不及。他只觉得脚下一空,只觉得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身子已经像一片落叶一样飘飘悠悠地往下坠去。
他心下暗叹,心说自己千小心万小心,没想到还是没能守住心神,这一次在空间乱流中的自由落体最终会落到什么地方,恐怕已经只能是失魂引说了算了。现在唯一让他心里稍觉安慰的是,不管怎样,自己总算还跟方泊雅静呆在一起,有自己在,最起码这个命运多舛的柔弱女子还能多一层保护。
他明白到了这种时候,再去奢望其他已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空间乱流之中,时间和空间都不能以常理来测度,有时候你觉得只是一瞬间,却或许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你觉得只是迈了一小步,却有可能已经跨越了千万里。他在坠落之中再次清心凝神,默默念起了‘清心神咒’,期望能够尽快突破迷障,找到一条突出重围的正确道路。
他的‘清心神咒’越念越快,脑子里也越来越清醒,而他下坠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了。
不过尽管如此,现在的天游子却是心中笃定,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在这个异度空间之中,所谓的上升和下落都只是一种时空的相对漂移,并不会造成像在现实世界中的那种物理伤害。
他镇定地在急速下坠之中四下观望,但见周围的雾气此时已经变成了一条直上直下的、透明的通道,而在这个通道的四壁上,就像是正在上演着成百上千部无声电影,而这些电影中的主题,却无一不与自己密切相关。从他孩提时代开始,上学、淘气、跟陈半夜一起调皮捣蛋,到与师父丹丘子相遇相识,然后是修道、游历天下,与方泊雅静姐妹相识相知,等等等等。
此时的他完全是一个旁观者,他在急速的下坠中,观望着过往的自己一步步的成长。或许,当幻境和现实相重合,自己就能从这失魂引中走出去了吧?
他这么想着,下坠的速度忽然之间慢了下来。这种快与慢的落差极大,甚至让他瞬间产生了一种不降反升的错觉。然后,周围突然出现了一种绝对的黑暗,只是在他的周身上下出现了一种淡淡的荧光,他能够清晰地看清自己,却看不到周围的任何景物,那些此去彼来的空间幻影也蓦地消失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是谁?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吟唱?歌声凄切,荡气回肠,不知名的远处忽然出现了一弯血红色的下弦月,孤零零地高挂于天边。疏星微云,清风冷冷,寥落不堪。天游子虽有道心,却仍不免触景伤怀,眼中竟差一点落下泪来。
脚下并没有踏上实地的感觉,倒像是踩在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团上。黑暗中,一点荧光迅速扩大,一个白衣女子长发披散,无声无息地站在对面,看不见她的面容,但一种莫名的悲伤和哀怨却犹如寒冰一般侵袭而来。
天游子心生警惕,他抽出桃木剑执在手中,轻声问道:“是谁?!若是邪魔鬼祟,最好速速退去。贫道身为正一道弟子,驱鬼辟邪乃是天职,莫要逼我动手!”
那女子身躯微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之声。一缕金属般的笑声从女子披散的长发之间传出,像锥子一般刺激着天游子的神经:“嘿嘿嘿!哈哈哈!咯咯咯!我是谁?你说我是谁?我是你家雅静啊!你不是爱我吗?你不是疼我吗?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天游子心中微动,倒是一下子镇定了下来,他哑然失笑,用一种嘲讽的语气回道:“你是雅静?!哈哈!笑话!如果你是雅静,那我怀里的又是谁?!邪魅魍魉,也敢在贫道面前装神弄鬼!”
说完抬手间符箓在手,桃木剑前指,便要作法。
没想到那女子并不害怕,反而‘嘤嘤’地抽泣起来:“天居,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不要我了?我真的是雅静啊!你怀里,你怀里是谁?难道你真的有了其他女人了不成?!”
说话间,那女子蓦地抬起头来,用一双雪白的手将披散的长发往两下里一分,一张清丽绝俗的俏脸顿时露了出来——那竟然真的就是方泊雅静的脸!
天游子心中一震:难道,自己在下坠过程中,真的不知不觉地将方泊雅静给弄丢了?可是不对啊!自己的怀里,分明还有一个柔软的**在!
可是,为什么在这一瞬间,自己怀里的这具**变得如此冰凉?就好像自己怀里并不是一具温热的**,而是一块千年寒冰!他急忙低头看时,却见胸前一张泛着金属光泽的脸正在慢慢扬起,那不是方泊静,而是......而是一张铜人的脸,一张熟悉的、他曾经在临祈县见过的,那个铜人箭手的脸!换言之,那是鬼灵陈音的脸!
就算是天游子再怎么心智清明,此时也不由得心中震撼,一种莫名的、难以遏制的惊悚感油然而生,他甚至在那一瞬间生出了一种马上把怀中人甩开的冲动。
然而,天游子毕竟是天游子,多年的修道生涯让他具有了常人所不具备的坚毅和冷静。只是一转念间,他马上意识到,这可能也只是失魂引为了迷惑他而生出的一种幻觉,一种伎俩,如果他顺着对方的意识导向去做,那么受伤害的,肯定首先便是方泊雅静,接下来,当然便是他自己!
想到这里,他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他将手里的桃木剑背在身后,一边缓缓地往前走,一边柔声细气地说道:“咦?雅静,你怎么跑到那边去了?这可不像你平时的性格啊!这么调皮!不知道这里到处都充满了危险吗?快过来!咱们闯过这片黑暗,应该就能走出失魂引,找到半夜和小静了!”
那个‘方泊雅静’破涕为笑,也伸出一只手缓缓向他走来,一边走一边还娇嗔地说道:“天居,是你不好嘛!半路上丢下人家!你看,陈大哥和小静不是在那边吗?”
她一边走一边回手一指,不远处随即又出现了一片亮光,一座瀑布飘摇的小石潭旁,陈半夜和方泊静正相依相偎,笑嘻嘻地望着他向他招手呢!
天游子稳住了心神,脸上的表情是满满的又惊又喜,但心里却是完全不为所动。他只抱定了一个信念:自己和怀里的方泊雅静从未有过一刻的分离,不管周围出现了多少人和事,那都是幻觉!
眼看着那女子已经越来越近,就在她张开双臂,正要往自己怀里扑来的一瞬间,天游子蓦地吐气开声,左手一甩,七张辟邪符接连发出,呈七星排列接二连三地粘在了那女子身上。
女子惨叫一声,七张辟邪符瞬间化作七团青色的火焰,将那个女子周身的衣衫、肌肤烧得精光,一副金黄色的骷髅架子顿时显露出来。天游子得理不让人,毫不迟疑地抬手一剑,七星桃木剑直接从女子额头贯入,从脑后穿出。
女子的身体瞬间分解,无数金黄色的蝴蝶飘飞而起,每一只蝴蝶都生了一张和方泊雅静一模一样的脸。它们四下纷飞,嘴里叽叽喳喳地乱叫:“张天居!你真没良心!连自己的媳妇也要杀!”
天游子仰天大笑:“笑话!雅静一直在我身边呢!你们想迷惑于我,还短了一点斤两!”
说完,低下头,缓缓地将自己的双唇向胸前的那张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嘴唇吻了下去。
瞬间的冰凉,紧接着便是薄荷般的清凉和柔柔的温热。一声柔柔的轻吟从怀中传来,就像是有一层薄薄的冰晶瞬间碎裂并散落一地,怀里那张脸上的金属光泽水一般褪去,方泊雅静俏脸绯红,媚眼似水,正娇羞地望着自己。
周围的黑暗忽然间如一层幕布一般往上升起,天游子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了另外一个更为奇异的空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