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双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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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亲的大花轿已进了青木宫,劈劈啪啪的喜庆爆竹震耳欲聋。

  新郎倌邓宣喜气洋洋,率着浩荡的迎亲队伍一路吹打,引得路人瞩目。一群小童嘻嘻哈哈追在花轿前后,有那不怕闯祸的还从家里偷出洗脸铜盆,用木棒敲得铛铛脆响,不亦乐乎。

  无涯山庄一役流淌的鲜血,仿佛已在人们的记忆里淡去。所有的一切,都在逐渐恢复到以往那种平和的日子。

  花千迭老怀畅慰。小孙女出嫁,联姻金牛宫,不仅圣教教主林熠、天石宫宫主石品天和魔道的群豪争相来贺,甚至正道各家的掌门,也破天荒地连袂驾临恭祝新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他们早已商量好,要一起前往血奕天下的冥海祭奠容若蝶。假如没有她,眼前的繁华盛世,可能只待后人在灰烬里找寻遗迹。

  别东来、云洗尘、盘念大师、雨抱朴这些位平日难得一见的帝圣大师,居然不约而同也先后抵达,实在是花千迭的意外之喜。更耐人寻味的是,天宗宗族戎淡远虽未亲至,却委托雪宜宁带来贺礼。

  见到雪宜宁的到来,最开心的人并非花千迭,而是雨抱朴。两人纠缠抑郁了二十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

  然而迎亲队伍到花厅门口却出了状况,门外台阶上,一群人嬉皮笑脸地堵住邓宣的去路,说只有被他们修理到顺眼的新郎倌,才有机会接走新娘。

  林熠、罗禹、石左寒、邙山双圣、姚人北,还有一帮青木宫的太保太妹,随便挑哪个,邓宣也吃罪不起,只好连连作揖道:“各位兄弟姐妹、叔叔大伯,求你们高抬贵手,放我进去吧。”

  一向稳重的罗禹这时也原形毕露,许是深知养育花草的不易,毫不给面子地摇头道:“不行!人家青木宫辛辛苦苦地撒种子养到开花,你却想轻轻巧巧摘下来,插进自己的瓶里,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邓宣哭笑不得道:“罗三哥,好大哥,我不是已经付过聘金了么?”

  石左寒的嘴角还是那般冷峻,道:“我可什么都没瞧见。林熠,你有看到么?”

  林熠忍住笑,应道:“对啊,说什么也是你摘花,我出力,不给点下力钱怎行,你想过河拆桥?”

  姚人北嘿嘿笑道:“盈姑娘能跑到那家破庙去撞见你,难道不是多亏我老姚的指路功夫高明?邓兄弟,做人可不能忘本啊。”

  邓宣被他们一番狂轰乱炸过后,额头上细细的汗珠都挤出来了,再看陪同而来的裘一展、太阴四煞等人似在闭目养神,自

  知今日命运注定多桀。他支吾半天,终于认命道:“各位老大,千错万错都是小弟摘花犯错。你们今日饶过我,异日邓宣必奉上厚礼回报。”白老七笑嘻嘻道:“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瞧见门口画的白圈圈没有?”邓宣这才注意到,门外的地上被人歪歪扭扭地画了个白灰圈子,他隐隐预感大事不妙,无可奈何点了点头。就听白老九道:“只要你在圈子里一气不停翻上一千个空心筋斗,咱们就放开一条道让你进去。”“一千个空心筋斗?”邓宣倒吸一口寒气。别说一千个,一万个连续不停地翻,对他也不算难事。可今时不同往昔,自己一身大红喜袍配簪花披绶带,累赘臃肿,如

  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犹如猴子似的翻筋斗?而且是一千个。白老七见邓宣额头上冒出的汗珠颗粒又有增大,得意道:“小邓,别说我不照顾你。当年林熠这小子,骗咱们兄弟在昆吾

  山翻了几万个筋斗。千把个对你来说,那还不是一碟开胃小菜?赶快翻完了,咱们还要进去看新娘。”见鬼,都要过年了怎么还这么热?邓宣苦着脸,抬袖子也不知是在擦泪还是擦汗。一边玉茗仙子大是不忍,笑吟吟道:“算了,我看不如邓兄弟为大家唱支歌吧。”姚人北翘起大拇指道:“好主意,如此良辰美景,正该一展歌喉。”没想到邓宣居然嗫嚅着推辞道:“我、我怕唱不好。”林熠鼓励道:“没关系,就算再唱不好,你也比不上七兄、九兄的金嗓一吼吧?”白老七不以为辱,反以为荣道:“不错,咱们将就着听听便好。真要看表演,不会找堆歌星舞仙来搭台么?”白老九纠正道:“什么歌星舞仙,有咱们兄弟在,还能轮到他们登台?”邓宣无奈,看看众人迟疑道:“那我就唱了?”罗禹兴致勃勃点头道:“罗某正要一饱耳福。”邓宣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唱道:“碧云天,黄叶地??”而后顿了顿,紧张无比地偷看众人表情。见林熠等人一个

  个悚然动容,为之倾倒,这才稍稍放心,继续唱了下去。他越唱越投入,越唱越高亢,当真是婉转与激昂同和,豪迈与缠绵并舞。待到一曲终了,兀自意犹未尽将尾音拔高了再拔

  高,把金牛宫的不世绝学“金典梵章”的运气之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堪称气死金裂寒不让开山祖。平息了几口气,他慢慢睁开陶醉的双眼,惊讶地发现除了林熠之外,其它的人果然让出了一条宽阔大道,都不知去了哪里。他愕然道:“林大哥,人呢?”林熠见他嘴动,收起“充耳不闻”神功**,叹口气道:“他们都为邓兄弟的歌艺折服,正蹲在沟边倾吐呢。”邓宣脸一红,辩解道:“我说过,我不太会唱歌。”林熠拍拍他肩膀,笑道:“没事。你的歌喉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你瞧我,不是自始至终都如醉如痴在欣赏么?”接着林熠一推他催促道:“快进去吧,让新娘子等急了,杀将出来可就糟糕了。”邓宣笑了笑,进了花厅。一阵应酬后,邓宣好不容易脱身来到后堂,就看花纤盈坐在一边,满身红妆,似玉如花,娇美绝伦,正盯着几上一只尚未

  打开的礼盒出神。邓宣略一思索已然明白,走上去拍了拍花纤盈的肩,以示安慰,也不必再多问一句。花纤盈如梦初醒,转颜娇嗔道:“你知道这是谁送的?”见邓宣微笑着点头,花纤盈怅然叹息道:“楚大哥刚才托了不夜岛的弟子悄悄送了进来。他不肯来出席咱们的婚宴,显然

  是不愿见到林大哥,真不晓得,他们之间为何会变成这样?”邓宣道:“虽然我也不明白,但我相信误会总有解开的一天。”花纤盈轻轻道:“但愿如此??”突然她感觉邓宣的呼吸声短促粗重起来,花纤盈奇怪地顺着邓宣的目光往床上看去,正瞧见红褥高枕间露出一对兔子长耳。她笑盈盈地抱起那只养得水润光滑、几乎体重赶超小羊羔的兔子,送入邓宣怀中,爱怜地道:“以后你们多的是机会亲近!

  小阿宣,乖,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邓宣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在凝固,吭哧了半天终于哀求道:“我不太习惯跟一只兔子同床,纤盈,你行行好成吗?”

  正当邓宣在为自己争取床位时,有一人已悄然由木仙子打开血动岩的光门,迳自进到血奕天。陪他的,只有小青、小金和六眼灵猫。灾劫过后的血奕天满目疮痍,当日众人站立的高崖,只剩下半边残岩孤独地守望冥海。血雾冉冉波平风静,冥海似睡着的婴儿打着轻轻的鼾声。而在三个月前,它还是惊涛骇浪、幕天席地,几乎要吞没整个世

  界。这里,已看不到容若蝶留下的丝毫痕迹。林熠伫立在坍塌的峭壁凹坑里,目光巡索良久,似在追忆,似在期待。“我下去了。”他回头望了望三头魔兽,又叮嘱道:“小金、小青,帮我乖乖地看好肉身,可不准欺负新来的朋友。”小金不满地吱吱叫嚷,指手画脚,意思要和他一起到冥海游泳。林熠拒绝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们只需在上面等我回来,其它都不用管。”小金委委屈屈地点点脑袋瓜,林熠盘膝坐下,片刻之后,元神出窍徐徐飘向冥海上方,再望小金、小青和六眼灵猫一眼,

  身影投入海中。下沉约莫里许,他停住身形弹指射出一缕流光。这束光“忽”地涣散成千万丝光线,朝着深海不同的方向逸去。林熠耐心等待了一炷香,周围渐渐聚拢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冥海魔物,尽皆含着敬畏神情,远远匍匐跪拜。林熠运气吐声,徐徐问道:“你们有谁见过,近日潜伏在冥海中的一个外来人?”没一会儿,有头噬血鳌笨重蹒跚地游了过来,战战兢兢向林熠探脖点头。林熠下令道:“即刻带我前往,其它的解散。”得到林熠的大赦,冥海魔物纷纷游离,只留下了那头倒霉的噬血鳌。林熠身形一纵跃上鳌背,喝令道:“走!”说来也怪,他足尖轻点噬血鳌后脑,这家伙宛若脱胎换骨,登时快如利箭,朝着西南的海面下潜。

  行出十多里,前方隐约看到七彩的光芒荡漾,噬血鳌却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林熠跳下鳌背,说道:“从今往后,你就是

  冥海众鳌之王,去罢!”噬血鳌向他满怀感激与虔诚地连叩九头,才缓缓向来时的方向回游。林熠安步当车,在冥海潜流中负手信步,便如赴一个朋友的约会。渐渐地,前方的彩光清晰起来。百丈外,一朵庞大而圣洁的七色光花,如含苞欲放般飘然浮动在冥海中。六片色彩各异的花瓣向上合拢,将一个盘膝坐在

  花蕊间的男子笼罩抱拥。腾腾的金芒从花蕊底部升起,收入了这人的体内。他的衣衫和裸露在外的发丝与肌肤上,熠熠流动着金色的光晕。他是谁?这个问题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林熠的眼前。然而林熠并未立刻上前,倒像是位彬彬有礼的访客十分安静地远远站着,不去打扰此间主人的清修。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忽然花苞缓缓地收缩变小,直到彻底纳入这人的体内。他站了起来,七彩的光芒仿佛要从身体里满溢出来,平静地注视林熠道:“我知道你会想到这里,可惜来晚了整整八天。”“不晚,还没过年呢。”林熠回答道:“通常年关前都是结帐讨债的日子,也多谢你一直在这儿等我。”那人悠悠笑道:“恐怕没有人能够料到,我会在这里。”“也许吧,若非为了你,这伤心之地我确实不会再来。”林熠不以为意道。那人道:“可是这次,你的的确确不应该再回来。”“那我该等你来找我么?”林熠讥诮低笑道:“从这里出去后,你第一个想杀的人,就该是我吧。”那人道:“一山不容二虎,这道理你早该有所觉悟,其实若非是老夫,你现在也只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昆吾二代弟子而已。

  我所做的,仅是将赐予你的再收回去。”林熠摇摇头,道:“对我而言,真正宝贵的东西绝非你能赐予的,反倒是你一手将它们统统毁去。我,不欠你。”“是么?”那人淡笑道:“我破例用霍白水的身份收你娘亲为徒,你不觉得奇怪?”“段默陇-或许我该仍叫你‘龙头’,”林熠道:“就算你真的是我外公,今日林某一样不会放弃!”“真可惜,”龙头叹道:“我原本打算给你最后一个意外惊喜的,没想到??但你知道我为何要冒险这么做么?”无需林熠回答,他一字一顿道:“因为我要给我的女儿一个高贵的出身。段默陇的女儿,就该成为人所景仰的天之骄女,

  即便她只是个私生女!”“但我娘亲根本就不屑用你的身份四处炫耀,所以你失望了。”林熠沉静道:“而她的死,也是你一手促成!”龙头道:“没办法,谋大事者总会有所牺牲。你父亲林显不也舍弃了你们母子么?难道他就是理所当然,而老夫便是十恶不赦?”两人相隔百丈遥遥对立着,一点也看不出彼此身上流动着一份相同的血脉。

  玄干真人、南山老翁、释青衍、父母和容若蝶、青丘姥姥的灵魂,似在林熠周身环绕,滔天的恨意激荡着他的胸膛。然而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冷静-他已失败了一次,这是最后的机会。越是恨,就越需要镇定沉着。

  龙头在片刻的沉默后,开口问道:“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所有的疑点都指向戎淡远,你却毫不犹豫地怀疑上了我?”“很简单,以你的智慧,这些破绽都显得太直露了一点。”

  林熠回答道:“更重要的是,当我在锁雾林看到戎宗主时,第一个直觉就已肯定他绝非龙头。”“为什么?”段默陇在听,很认真的问道。“因为他的傲,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傲与自负。”林熠道:“像他这样的人,宁愿自己孤身单剑挑战天地,却压根不屑假手于人施展种种阴谋诡计。剑如其人,记得我们很早以前就讨论过。”“那么你在观止池第一眼瞧见我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感觉?”段默陇问。“深不可测。”

  林熠道:“你故意让我瞧见你编织竹篾怡然忘尘的情形,我却在一根根竹条里除了看出罕见的平衡外,更发现了缜密心思,深沉心机。”段默陇静默须臾道:“不愧是老夫的外孙,我也越来越舍不得杀你。假如你愿意,今后这天下就是你我的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林熠漠然道:“一问换一问,我也希望你坦白回答林某的一个问题。”段默陇笑问道:“什么问题,竟让你这般郑重其事?”林熠徐徐道:“在《山海经》中,所有的代号都有相应的身份对照。只有一个例外,‘武仙’。关于这个代号,没有任何的身份记载,是谁?”

  段默陇笑道:“你既这样来问我,就必然已知道答案了,还来求证作甚?”

  林熠深吸一口气,重重颔首道:“谢谢你解开我最后的心障。请赐教!”“你要老夫先出手?”段默陇哑然失笑道:“我的傻外孙,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那所谓的正道虚名?面对已完全炼化了《云篆天策》的我来说,其实你要怎样做,都不算丢脸!”

  林熠木无表情,负手伫立重复道:“请赐教!”龙头的笑容渐渐消失,凝望林熠道:“既然你坚持,我成全你。”“呜-”他的身上焕放出一蓬浓烈至极的黑雾,像浓重的墨汁顷刻渲染冥海,将自己的身影埋没在了其中。

  罡风骤起,海岚宛若被惊醒的睡兽,暴跳如雷,掀动起无边无际的巨涛,卷裹着所能涤荡的一切事物,朝着四周乃至高空翻腾蔓延。

  林熠金煌煌的元神渊渟岳峙,像一座横亘千万载的礁石,傲然承受着惊涛骇浪的冲击扑打。每一波浪峰迫抵身前,就如泥牛入海般融入他的元神,仿佛是在朝拜奉献着它们的神。

  黑雾越发庞大,笼罩了十丈方圆贪婪地摧毁吞噬着冥波。肃杀的寒意弥漫激扬,永无休止地壮大扩张,发出可怖的呼啸。

  “轰!”仿佛耳边有一声巨响,百丈的冥海空间齐齐沦陷,那蓬黑雾化作卷云鼓啸长风、遮蔽天地,涌到林熠近前。

  林熠元神陡然幻作一束金芒,无所畏惧地迎面射向黑雾。“哧-”似一把解牛刀切入厚重的肌肉里,金芒所到之处雾涛翻滚退让。

  林熠神融冥海,仿似此时此刻他的心就是海,海就是他的身。清晰无比地,灵台映照出隐藏在黑雾深处的龙头身影,他并指如刀,隔着三丈凌空劈出。

  “啵!”龙头面前的黑雾,蓦然凝铸成一堵有若实质的铜墙铁壁,硬生生接住林熠的光刀。龙头的影像亦倏忽在他的灵台退隐。

  “哗-”黑雾里涌起数道阴冷雄浑的元神,就如同是被龙头从冥府召唤而出的恐怖分身,鬼魅般掩袭向林熠。

  “又来万元聚阴的老套!”林熠冷冷一笑,掌尖“嗡”地亮起一把金色光剑,埋身斩向左首扑来的元神分身。

  两股沛然莫御的力量迎头激撞,迸绽开汹涌的光澜。林熠掌上的光剑固然寸寸碎裂融入冥海,那道元神亦同样禁不起这雷霆一击,而支离破碎、魂飞魄散。

  林熠身形一震朝后飞退,另一道元神已无声无息地从背后偷袭上来。

  眼看他一掌就要击中林熠的背心,金芒璀璨剑气冲霄,在林熠的后腰倏然腾起一束金色剑光,“咯”地一响,毫不留情地斩断偷袭者的右腕。

  那元神分身“嘿”地低哼,断落的截面不可思议地飞快生长出新的右手,继续插落林熠的后心。

  “叮-”林熠腰际奇迹般地又生出一束光剑,与方才的那柄左右合围,切入元神分身的两肋。

  “哧哧”急响,插入的光剑如冰雪般迅速消融,冒出腾腾金汽。那只堪堪要触及林熠元神的魔爪,居然也同步从指尖往后眨眼熔化。

  “砰-”元神分身似无法承受融入其中的光剑冲击,轰然炸散消于无形。林熠翻手铸起第四把光剑,双手合握沉立不动。等到另外三道龙头分身杀到近前,他低低一喝,漫海金光激荡,手中之剑化作无数碎光,激射进龙头元神分身内,正是那式“化蝶”。

  三道元神分身在光花四溅里粉身碎骨,四周的黑雾亦立时主动收敛,围绕在重新现身的段默陇周身。林熠亮起第五把剑,稳稳平举指向段默陇,平静道:“该我了。”他的剑,如这海,已是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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