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云子此刻正坐在拔仙观的院中,与杨复冲谈到了柳浥雨。
六月三日在太白绝顶的那一战后,决云子仿佛变了个人。从以前的冷静肃穆,变得如寻常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开始回忆过去,开始唠叨现况,他开始偶尔变得糊涂。
自从柳浥雨下山后,他就开始每天去对着杨复冲说这说那,说起当年他如何在太白上修炼武艺,又是如何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威名,杨复冲却是每日只是看着他在自己房中述说一番。
昨天,也就是中秋节,杨复冲却一个人把自己锁在房中,任凭决云子如何在外面开导,房中始终不响一声。待到半夜,众人都以为杨复冲会狂啸一番,谁知却是寂然无声,毫无动静。到了早上,满眼通红的杨复冲却主动去敲了决云子的房门。
决云子此刻正与杨复冲感慨柳浥雨,“其实小师弟刚上太白时,才三岁不到,当时师父已经有了我们七个弟子,按理不能再收徒了,我初时以为师父会把八师妹嫁人,这样小师弟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入我太白门墙,谁知师父却在临终前把小师弟遣了出去,真是世事难料。”
杨复冲却依然不发一言,默然静听。决云子续道:“要说小师弟这习武的天份那真是奇高无比,一套寻常爻剑剑式,不到一个月就学会了,那时他才八岁。轻功也是极有天份,遇到你前,我一直以为小师弟的轻功,其他人都是望尘莫及的。可说来也怪,他的内力却好像一直上不去,每次到了要命关头,他也会激出极强内力,可是平时,不瞒你说,连我的七成都没有。比起四师弟,估计更是连他一半也没。小师弟自小练太白嫡传的内力,按说进境应该很快才是。可见他这几年来,剑法越发精进,内力却始终跟不上其他。说来我也真想请教杨师伯,怎么你才十四岁的年纪,武功已如此高强。若是只说轻功,怕是天下已无抗手。你怎么才能习到如此高深的武功呢?”
杨复冲突然开口说道:“不对。”决云子初听他说话,大吃一惊,忙道:“你说什么不对?”杨复冲摇头道:“我七岁之时,爷爷已经给我打通了任督二脉,是以耗费了极大功力,不久隐入深山,世上都传说我爷爷已死。我靠着大周天运转,这才习全了飞禽七式,又去拜见轻功当年天下第一的飞鸿道长,学到了移形之技。可是,黄师伯你说柳师叔的内力未臻化境,那他当使不全这飞禽七式的轻功,依我之见,这其中必有蹊跷。”
决云子平时却从没想过这些,他话甫出口,杨复冲就已是悟到其中的奇怪之处,实是见解惊人。他听杨复冲这一说,不由好奇之心大盛,问道:“复冲,那你以为小师弟会是如何呢?”
杨复冲微一沉吟,说道:“以习武天姿而言,我杨家人俱可说是极好之族,爷爷教我内功时,说过天下只有两派学习功不以太阴肺经初入手的。”决云子捋须,“不错,除了我太白,只有蓬莱也是从少阳入手的。”杨复冲却摇头道:“黄师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少阳是半表半里之经,内力有阴有阳,极是难练。一般人都是其他诸经有小成后,才练少阳,蓬莱派却极是奇特,上一辈师父会把初入门弟子的弟子先通任督二脉,这才是蓬莱派武功强的出奇的第一层。”
决云子听杨复冲这一说,才明白为何柳浥雨从来都不是袁子期的对手。袁子期一出江湖就功力如此之强,他点了点头,听杨复冲继续说道:“可是你说,柳师叔未通过任督二脉,那他的关口现在必然会阻。爷爷曾说过,太白的内功练到七年以上,就会有一层阻障,他现下已练了二十年,应该更有体会才是。”说完眼望决云子,意存疑惑。
决云子知他想问为何自己练了三十余年太白内功却毫无反应,他虽听师父说过此事,记得师父说起过解决之法,突然想起那本师父常在读的黄庭经。他心下黯然,说道:“复冲,我师父应当已经想出了一些破解之道,已经传了我不少。”
可杨复冲却又摇头不语,思考半晌,又道:“黄师伯,还是不对,我那日见过柳师叔的武功,他看来并不知晓。我记得他好像一直脸色极白,略微带青,可太白内功按理是内气冲可上庭,我见其他几位师件都是脸色偏红,唯独他好像未练武功之人。”
决云子心中一凛,杨复冲又道:“而且,柳师叔还拔出了那把断剑。我小时候曾听到爷爷一次偶然与人说起世上有这么一把拔不出鞘的断剑,能拔出的都是非常之人,有动摇天下之力。你看爷爷因为柳师叔拔出了此剑,这才拼命护住太白派中诸位师伯师叔,我看柳师叔决非常人。”
决云子此刻想到了师父,给柳浥雨的那封遗书,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后半段都是他代记的:
“汝身世为天下之关系,汝其当以天下为念”二句蓦地涌上心头。他突然长叹一声,背对杨复冲,却问道:“复冲,你可知当日为何有这么多人来攻拔仙观?”
杨复冲并不隐瞒,说道:“黄师伯,这我知道。平卢、成德、淮西诸镇想要刺杀武元衡和裴度,师叔祖却要力保二位执政。加之太白平素与天子渊源极深,若是不攻太白,必然会使各镇节度使如坐针毡。此虽江湖之事,实则牵连庙堂,波及藩帅。”
决云子叹气道:“你可知我派祖师爷是怎么死的吗?”
杨复冲一愣,答道:“是被太宗皇帝冤杀的。”
决云子起身踱步,慢慢说道:“复冲,你说你爷爷教你江湖之人不必理会庙堂,其实我也是如此想过。当年师父还在的时候,我就三番几次劝他,我太白洁身自好,也就是了。既然可以行侠仗义于江湖,又何必混入权贵之门,以求显达。师父当时居然并未说我,只是说道:“决云,他日你接了掌门之位,又当如何做法?”我那日自以为清高,说道:“我太白于武学一道,江湖上早已是执牛耳之局,自当以江湖之事为任。”师父也不骂我,只是说,“凡事不可如此轻看,本派深涉宫廷,多结朝臣,其实亦有不得已的原因。”
“我当时并不信此,可近日来,多阅以前各代掌门的札记,却知真如师父所言,并无这般简单。江湖草莽,朝廷衮袍,本就没分的那么清,江湖仇杀,朝廷征战,也并无鸿沟大渠之隔。”
“我生性疏狂,本想就在拔仙观中舞剑终日,饮酒度闲,但师父既已交我这副重担,我又如何能推卸?现在师兄师弟都已下山,这山上能说话的也就复冲你了。”
“现当今藩镇四立,不遵王命,朝廷终日讨伐,国无宁日,我江湖中人,又有何事可言?不过像北邙四子一样,或是依附吴元济,作个刺客,杀个朝臣,以为自干天下大事。我等也可以学学他们之样,前去藩镇,杀他几个不遵朝令的节使。可是一貉杀,一貉起,无论我辈去杀几何,终都有野心之辈去当节度使,一样的不遵朝令,一样的拥兵自封,杀与不杀,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当日你也见到,都有铁甲军士前来攻打,幸好我们处在屋中,长枪大弩不得伸展,。若是平野上对战,复冲,你又能抵挡得了多少?五百?一千?若是人家再布个阵,弓箭手、步兵、骁骑一拥而上,更加难以对付。江湖已经再是江湖了,都成了战场;侠客也已不再是侠客了,都成了士卒。你说,我辈自诩江湖中人,难道就真可以不顾朝廷事务,不顾藩镇祸乱,自全于所谓的江湖中吗?”
杨复冲被深深地震撼了。他本以为,学好武艺,就可以纵横江湖,可现在江湖真成了天下征战的一个边角,一个再也无力撼声的边角。决云子的问题他答不出,他知道,其实决云子自己也答不出。他望着天上的明月,可是,明月无语。
缑氏山在洛阳城东南约七十里处,孤峰突出,山不甚高而甚奇观。相传千年之前的七月初七日,周灵王太子王子乔骑白鹤于此地随上浮丘公升仙。开元间,李白曾遇此地,并作《凤吹笙曲》一首以怀王子乔,其中有云:
“绿云紫气向函关,访道应寻缑氏山。
莫学吹笙王子晋,一遇浮丘断不还。”
八月十八日,柳浥雨与袁子期来到子晋庙前时,天上突然飘过一朵乌云遮住阳光,庙前一下子暗了下来。袁子期转头对柳浥雨说道:“世人所言,多是虚妄,王子乔因为幼年早逝,又不喜周灵王的横征暴敛,东周国人推爱于他,故说他升仙而去。据说当年王子乔留下了绣鞋以安慰周灵王,还把此地叫作“抚父堆”,当真是可笑可悲。”
柳浥雨随他缓步入庙。庙中颇为冷清,只有一个年老道士在默然扫地,柳浥雨从未到过此庙,见庙中所供的一个白面男子,身穿黄袍,脚踏彩履,边上一头仙鹤振翅欲起。细看时,那男子眉清目秀,却似带着三分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