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李锦
当一束束冰冷的、泛着白沫的浪花贴着他黑鱼鳞一样富有弹性的皮肤滑过去后,李锦心里透着舒坦,猛烈感觉到自己又活过来了。李锦喜欢船,更喜欢海,在他眼里海船上那矮矮的船舱胜过他在县城里的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咸?的海风胜过那怡红院里骚娘们的胭脂味。他两臂有力地扬起来扒水,此两条腿还是在有节奏地蹬着。看到水顺着自己的身子在无声而迅速地滑过,浪花砸上去,立即摔碎成千百滴油珠子,不剩―丝水迹。李锦不由的带点得意,他游得还是那样熟练,那样无声无息。在弄海人的的眼里,噗通噗咚地扎猛,哗啦哗啦地游这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最高超的是无声地游动,特别是胳膊从水波里扬起来扒水时,干干净净,不带一点水珠浪沫,正所谓“只见人行,不见水动”。那才是真功夫。当年在老家渔村的时候,能练出这等本领的人,也只有他和李旦俩个人而已。
碧蓝的海水象软缎子一样,在李锦的肚皮上抚弄着,温温柔柔地裹着他,好象是离别多年的朋友,终于义相见了,不知怎么贴近才好。李锦兴奋起来,他身子使劲地一躬,脑袋灵巧地朝下一钻,待到比全身都浸进水里时,才轻轻地一蹬,让身子缓缓地沉了下去。他的这个动作太干净利索了,连那条敏感的小鱼也没惊动。在这一团模糊的水层里,一大群只有钉子长短的小鱼,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千万支金针但线,在黑沉沉的空间流曳,把李锦团团织在其中。待下潜离海底一两米处,那水色便豁然亮堂了,五彩斑斓的教师石尽收服底。在那一片白花花的牡蛎丛中,撒满了孔雀监色、攻瑰色、桔红色的五角海星,象艳丽的花朵闪着莹莹的光。这里让他感到舒服,感到快活,当他依依不舍的浮出水面时,冰凉的,略带点咸味的海风,正顺着他的喉咙向四肢灌去,被水下压力挤迫得发紧的肌肉渐渐渐地放松开来。猛然明亮的世界和一下子灌入喉咙的新鲜空气,似乎把李锦这几个月来在牢里焦躁,委屈和失望都冲得无影无踪。他几乎是兴奋地,嗷啊地浮在海面呼叫着,大口大口地吸着气重新积储着力量。
当李锦抖擞着精神,准备再扎一个猛子时,岸边上却传来一阵喊声:“锦爷,快回来吧,二当家来找您来了……”
李锦听见这话,扒了几下水,踩着水花上了岸,一把抓住喊话伙计的胳膊,问道:“二当家?你没看错,是他来了。”
“错不了,现在正在大厅上侯着呢,找着要见你。”
李锦立马披上衣服,往家里奔去。这二当家李华是李锦把兄弟李旦的弟弟。李锦有时怀疑李旦哥俩是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那李单扛扁担的宽肩,顶大梁的粗腰,站起来一棵松,做起来一尊钟。做起事来顶天立地,打心眼里让人佩服。而这李华长得像个娘们儿,做起事来说起话来也像个娘们,阴里阴气的让李锦很不舒服。自他们几个出来跑海混口饭吃,李旦通常坐镇吕宋,自己来往于漳州和吕宋,而这个李华则常驻在日本长崎,有些年头没有见他。这次李华突然找上门来,到底打得是什么算盘。
寻思间,李锦就来到自家大厅前,刚跨进门,就见一个人扑了过来,抱住他大腿哭了起来,“锦哥啊,大事不好了,大哥他出事了”。
李锦一看像鼻涕虫一样趴在自己腿上正是多年没见的李华,他一伸手把李华从地上拽起来,急冲冲问:“咋地,你说谁出事了,李旦大哥出事,出啥事了?你倒是说清楚啊”。
李华这才止住哭,说道:“吕宋来了人给我报了个信,说大哥被干丝腊人给抓去做苦役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要递给李锦:“事情情况都在信上写着呢”
李锦没伸手接,哼了一声,“哧,我说老二啊,你又发昏了,咱哥几个就你们兄弟俩认识字,你给我看啥子信啊,到底为啥被抓,怎么被抓,现在人被关在哪里了,你说清楚不就结了”。
李华脸一红,把手缩了回去,又拿出块手帕来擦擦眼泪。这才把事情缘由说了一遍。说“吕宋有个干丝腊人无赖叫马基纳,平日里喜欢惹是生非,不知道这小子咋犯的浑,居然找我大哥要和他决斗,这可撞到我哥哥手上了。你想啊,我哥那是啥身手,没几下就把那小鬼子的鼻子给削掉了。那还是西洋剑我哥使的不顺,换把刀,估计那小子脑袋八成都没了。决斗前,都是立了生死状的,那小子没啥好说。但没过多久,他就捏了个罪名把我哥给告了,说我哥是海盗。就这样把我哥家也给抄了,人也给抓到苦役船上去做苦役。”
李锦搓了搓手,说“早几年要说咱是海盗,也没全冤枉咱们,咱哥几个刚闯海的时候是做过这营生,可咱们老早就洗手不干了,再说干海盗时候也没再吕宋地面上干过,平啥说咱是海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我的傻哥哥嘞,啥海盗不是就是名头嘛,干丝腊人护犊子,说到底是怪我哥伤了他们的人。”
“甭管啥罪名,也得想法子把大哥给捞出来”李锦把手指关节捏的咯咯作响,对李华说:“你点子多,有啥主意没?”
“我有个日本朋友在吕宋,叫九郎兵卫,入了天主教,教名叫路易斯,也有人叫他西类子。他在吕宋有点势力,我寻思去吕宋找他帮忙。”
李锦眉头一皱,摆了摆手说:“千万不可,这个西类子我最清楚,他原先是个日本和尚,为了多赚俩钱才改信天主教。是个给钱连爹都能卖的主。这事要经他手,等于咱们出了虎穴又入狼窝,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一步。”
他又把手指关节挨个捏了一遍,才接着说“苦役船那个地方我知道,看守不是很严。单单把大哥从那里捞出来,不难。难得是干丝腊人进出的船只盘查的很严,把大哥救出来后,怎么再把他带出吕宋,倒是件不好办的事情。”
李华点点头,俩人沉默了片刻。李华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我进城时,听说朝廷要派钦差去吕宋,咱们可不可以在这钦差的官船上作作文章?”
李锦琢磨了一下,说“这事我也听说了,只是这次出这趟差的是王县丞,他官架子很大,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让他担这个风险,恐怕他不会干。”
“明的不成可以来暗的,王县丞不成,可以从他的手下下手。”
“嗯”李华的话显然启发了李锦,他心中灵机一动,:“我倒是听说王县丞新招揽了通事同行,前些天我在王宅拜谢时还见过他。这个人叫李乐水,是我在牢里的一个旧识,而且在牢里我还颇为照顾他,这个人也许能派上用场。”
“他是个什么样的个人?”
“是个年轻人,我问过他几次他说他是从海外归来,遇到海难才流落到海澄,我曾在狱中试过他几句,他的干丝腊话说的比我还地道。但他却不是从吕宋来得。这个人看上去挺憨厚,我在狱中这些日子里观察,这小子应该还靠得住。”
李华犹豫了下,道:“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锦哥先把这个人约出见上一见。成不成就是他了。”
李锦叫人过来,现在七星桥杏花楼定了桌酒席,又让人拿了名帖去王宅请李乐水。自己上下收拾了一下,和李华一起早早先去杏花楼等候。见李乐水还没到,李华嘱咐李锦:“待会酒席上,你可别先把事情捅开,由我和他说话。”李锦点了点头。
一柱香的功夫,派出去的小厮领着李乐水进来。李乐水进了门,先给李锦施礼,李锦忙招呼他坐下,又介绍李华与他认识。
李乐水又要起身给李华施礼,李华伸手把他按住,说“兄弟,你可别见外,你是锦哥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是锦哥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咱们一笔写不出李字来,都是自家人,不用这么多礼节。”
此时酒菜陆续上来,李锦,李华招呼李乐水饮酒吃菜,与他闲聊了些风土人情。李华旁敲侧击的问了李乐水一些身世。李乐水死咬着自己是遇到海难,流落到海澄,也没有套出什么东西来。
待到酒过半巡,三人喝的是面红耳赤的时候。李华拉住李乐水手道:“兄弟啊,哥哥能信得过你不?”
李乐水可能也有点喝高,拍着胸脯说:“小弟在牢里的时候,那是多亏了锦哥照顾。你是锦哥的兄弟,那就是我大哥,你说小弟哪有不听大哥。”
“好,好。哥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李华又端起酒壶给李乐水满上一杯酒,说:“哥听说你最近要跟王县丞去吕宋,可有此事。”
李乐水在漳州的测试过了关,王县丞也已经把去吕宋的事情告诉了他,所以他也老实的答道:“确有这事,王县丞和我说了,待到于把总把张木匠押解回来,我们就要择日出发。”
“那我还真有件事求兄弟帮忙。”
“大哥你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的,万死不辞。”
“我有个亲哥哥,在吕宋的马尼拉经商多年,也攒下不少家业。我听说年前他招惹了小人,遭人嫉,被干丝腊国找了借口没收了家产,人也被关了起来,在大帆船上服苦役,我那苦命的兄弟呀………”说到此处,李华居然动情的哭了起来。李锦在旁看得清切,心底不得不佩服这位说哭就哭的本事,自己也跟着长吁短叹,做做样子。
这一出把李乐水整的是手足无措,只能劝解“锦哥,华哥,别心焦,慢慢想办法终究有办法,只是我现在人卑言微,即便到了吕宋也搭不上话来。我,我……”
李华抹了把泪,道:“哪敢让兄弟你涉险救人,只求你能帮我给我那可怜的老哥哥带封信,告诉他我这个做兄弟的一直挂念着他,也算尽了一份心意。”
李乐水一听,原来只是让他送信,显然松了口气,拍胸口答应:“华哥,尽管把信交给我,我一点送到就是了”
李华于是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交到李乐水手上,说“这封信,兄弟切记一定要亲手交给我兄弟。”又从拿出二十两银子来。“这二十两银子,小小意思,请兄弟笑纳”。
李乐水把信收到怀里,却把银子推开。说:“华哥不必如此,送信只是举手之类,银子就不用了。”
李锦在旁边插话:“二当家也是一片心意,再说这次远行,指不定那里要打点一下。身上不放银子防身怎么行呢,乐水你就不用推辞了”
李乐水见推脱不下,也只好把银子揣在怀里。
三人又闲扯了一番,李乐水才起身告辞。送走李乐水走后,李锦瞧见四下无人,拉住李华道:“为何不与他说救大哥一事。”
李华冷笑一声:“不着急,锦哥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一拨人下海当海盗时,大哥让每个人找一个人头做投名状吗?我让李乐水送的那封信就是他的投名状,到时候,他就是想撒手不干也来不及了。锦哥咱们回去要马上准备,这几日就先启程去吕宋,不能耽搁!”
街上的冷风一吹,李锦酒劲全醒了。他望了望面如死水的李华一眼,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