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机易山 第五章 沈泰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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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沈泰泳

  闽南分巡衙门后院的西南墙角上,两只鸡雏大小的麻雀在争食一条青虫。青虫的两端被强硬的角喙死死夹住,皮筋一样,一会儿抻长,一会儿卷曲。两只家雀显然实力相当,经过好多个回合,才把青虫拉裂成两截。看着家雀各自贪婪地啄食胜利品,沈泰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略有的兴奋消失殆尽,伸手端起青瓷茶杯,目光转而环顾这后院。

  小院不大。用石砣夯实的泥土地面收拾得光光亮,连根草芽的影也存不住。四周院墙挂满了细长小刺的蔓子。爬山虎的叶片肥肥嫩嫩,散发出清晨的湿气。经阳光一照,虚嘟嘟泛着娇青的光泽。小院的门开在土坯墙的东侧正中,两旁各长着一棵桃树和梨树。一夜雨后,枝枝权权上开满了英蕊,桃红对着梨白,满园子沁着清香,淡淡的怡人。院南鱼盘状精巧的小鱼塘.由青条石砌成。池中央矗着一块仄长的假山石,苔藓蓊绿。藏置在石眼里一个个小花盆垂直下无数吊兰的条枝。修长的到影随波涟漪,引来十几条五彩十色的金鱼。鱼塘北侧十几步远,一架木制的凉亭。梁楞上盘绕着山葡萄苍青的藤枝。藤枝如一股股粗麻绳绞成一抱一抱的枝干,枝干上缀满了叶,叶柄上挂满了长须,刚吐出的须,带着鲜黄的绿色,曲曲卷卷,悠悠荡荡,一阵风来便摇曳个不停。

  沈泰泳知道,这个小院倾注着自己族叔的心血,做为宁波沈家中两个从仕的读书人之一,他这个族叔对于权势并不热衷,更寄情于山水园林。再说这漳州府可是一个肥缺,手稍微活动一点就能从海商们手中落得些浮财,刮的还不是民脂民膏,落不得骂名。再抽闲办置个园子,养两个唱戏的戏子,总归是神仙过的日子。再看看自己的父亲,在中枢这么多年,不是算计着整人,就是提防着被人整,就像墙角的那个两个小家雀,到最后除了落得一头华发外,还真正能得到什么。

  沈泰泳整寻思着,一抬眼看到穿着绣着孔雀图案的补子大红圆领正三品官袍的族叔沈一中推门进来。沈泰泳慌忙起身给族叔施礼,沈一中招手示意沈泰泳坐下,自己也在石桌前坐下来,斟乐杯茶,说

  “贤侄住在此间可还合意,还有啥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们去做”

  “承叔叔关怀,小侄在这里一切合心应手”。

  沈一中放下茶杯,手指在石桌上随意的敲击几下,转头问沈太泳:

  “我刚才在内堂读了新送的邸报,你爹爹有参礼部郭侍郎了,我真不明白,你爹和郭江夏①那都是当今儒林领袖,江夏更还贵为是东宫之师,现在太子初立,阉使未撤,国纲不振之时,士林更应该携手同心,为何非得斗来斗去,拼个你死我活呢?”

  沈泰泳没有正面回答叔叔的问题,却看似闲扯的说了句:“叔叔地处闽南,消息来得慢,可能还不知道,年初蒙皇恩浩荡,我哥哥庇荫他世恩为尚宝丞,我哥哥已经得旨供职了”

  沈一中闻言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圣上本来要荫我哥哥为中书舍人,还不是郭侍郎念及我父亲劳苦功高,建言加荫尚宝丞”沈泰泳知道自己不用明说,叔叔也能明白这其中关键。自己哥哥郭泰鸿素来自负文才,虽上次乡试不第,但今年开科其势在必得。父亲又本打算请皇恩,荫个中书舍人,这样便可在京城应试,避开竞争激烈的浙闺。但郭正域却给改荫个尚宝丞,尚宝丞和中书舍人可就有天壤之别。尚宝承虽品阶较高但已算是入了仕途,不能再参加科举。哥哥的数十年寒窗苦读,就被这一改给毁掉了。这个梁子可不是能轻易化解的了得。

  显然沈一中也很清楚这中间的厉害,楞了办响才说道:“我沈家子侄辈中,就数你哥哥最有文望,本以为他一举中魁,成就我沈家一门四进士的佳话,只是时间长短的事,怎么会有这等变故。”说罢他把茶杯在桌上重重的一拍,“郭正域为何要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来,莫非他对当年在翰林院受过你爹爹的训斥还嫉恨在心不诚。”

  沈泰泳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自从爹爹没顶住压力把撤矿税监的圣旨退还给皇上后,在朝中对爹爹心存不满的同僚官员恐怕不在少数,但这种事情又不可对族叔直说,口中只答道:“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以这次爹爹派我来叔叔这里查询机易山一事,怕的也是这其中也有什么蹊跷。”

  沈一中闻言道:“你一说,我到记起了,那个钦犯张嶷已经由锦衣卫押送道漳州府。已经移交给我衙门,我正要带你同去审一审。”

  两人也没耽搁,沈一中到内堂升堂,堂上只留了几个亲信的衙役,沈泰泳则坐在一个便座上旁听。

  片刻,衙役们推搡着手戴着木枷,脚上戴着镣铐的张嶷进了县衙大堂。刚迈过了门槛几步,这张嶷就俩腿一软,扑哧跪倒在地。沈泰泳往堂下一瞧,只见这位身材短小,贼眉鼠目,典型一市井小民,但见沈一中遂把惊堂木一拍:

  “堂下跪倒是何人?何方人士?速速报上来。”

  张嶷吓得全身一颤,连忙答道:“回老爷,小人贱名张嶷,是漳州府同安人士”。

  沈一中接着喝问“张嶷,我且问你,机易山一事,可是由你上达天闻?”

  张嶷略显困惑的答道:“回老爷,机易山这事确实是小人在茶馆里说过,被锦衣卫的阎大老爷听了去,拿我进了京,真得就没再说给别人听过,这个‘达天闻’是谁,小人的确不知道啊,大老爷。”

  这番话引得堂上一阵哄笑,沈一中忍住笑,也不跟他解释,接着问:“张嶷,你是何时去的吕宋,怎么去的吕宋,又是如何探知这机易山之事的,前前后后如实的讲来,如果有半点欺隐,本官绝不轻饶。”

  “是,是,小人绝不敢隐瞒”张嶷说“小人是木匠,打祖辈上传下来的手艺。万历二十九年以前,小人一直在同安的一个木匠铺子里做工。开始东家的生意还不错,待我也不薄,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后来来了这税使,要我们这些木匠教矿费,你说我们这些干木匠跟开矿的那是俩码事,干嘛找我们要钱,不给就打人,三下俩下我东家的铺子就黄了――”

  沈参政厉声道:“拣紧要的说,别东拉西扯!”

  “是,是”张木匠接着说“东家的铺子黄了后吧,我就没了生计,就有个同乡荐我去吕宋,说那边缺少回做木工的手艺人。嗨,不是为了活路,谁愿意背井离乡啊,就这样我就花钱上了一家船,跟着去了吕宋。”

  “挤在船仓里飘了十多天光景,就到了吕宋。到了吕宋后,我们就被赶到一个叫八连的地方。八连,大概有我们的一个小镇这么大,里面住的都是我们中国人。我们都住在八连里面不许往外走动,听同乡说只有拜了这吕宋的菩萨,洗过身子的人,当了和尚的人才能到外面去,你想啊,我连媳妇都没有呢,哪能去做和尚啊,所以就只能待在这八连里面,开了个小木匠铺子――”

  张木匠继续说:“就这样我在吕宋紧巴巴的过日子,也算有碗饭吃。忽然有那么一天,铺子里来了一个弗朗机人,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到弗朗机人,那皮肤跟死人一样白,眼珠子跟水一样蓝,头发跟稻草一样黄。就和那城隍庙小鬼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他没鼻子。脸上就俩朝天的窟窿,蛮吓人的。”

  “那个弗朗机人叽里咕噜的和我说了一阵鬼话,小人我也听不懂啊,幸亏旁边随行的会说我们的话,给我说啊,这位弗朗机人想找我给他雕一个假鼻子。”张木匠打开话匣子,居然也不怯场了,眉飞色舞的在堂上回话。

  “你想啊,我一手艺人,打开大门做生意,那谁来也得给人家干活啊,我就用一块木头给他雕了一假鼻子,不是我张木匠吹嘘自己手艺,那木头鼻子雕的就跟真的一模一样,两窟窿还能和木头鼻子对上眼,带上还能透气,一点不耽误事。”

  “那个弗朗机人带上这假鼻子后,掏出个水晶镜前前后后这么一照,心里是那个美啊,随手就赏了我俩大番银,”

  “这番银跟咱们的铜钱一样,也是圆的,就是中间没孔,也大得多。上面都是花纹,人家说那是蛮文,咱也不是李太白,也不认得这蛮文,但是拿戥子一称,一块足足有七钱二重。我当时就乐开了花,心里盘算着这一个弗朗机人到我这里来安鼻子,我赚一两四,十个来就是十四两,听同乡说这吕宋弗朗机人少说也有好几百人,那我岂不是靠卖鼻子就能发财,回家买地娶老婆了嘛。”

  “于是,我就把这一两多银子和我攒下了钱全买了名贵的木材,整天坐在家里雕鼻子,前前后后雕了好几百个木头鼻子,可是再也每一个弗朗机人到我铺里买鼻子,后来见到的弗朗机人多了,才发现这弗兰机人天生是长鼻子的,而且还大多鼻梁还挺高,我最早遇到的那个,鼻子不过是被人用剑给削掉了的,我心里那个悔啊――”

  张嶷这段发家史,再次引得堂上一阵哄笑,沈一中强忍住笑,对张嶷厉喝:“让你交代如何探知这机易山一事,你都胡扯些什么?”

  张木匠慌忙道:“大老爷,你想啊,一个破木头鼻子,这弗朗机人就肯花一两四来买,到八连来买卖的弗朗机人那也都是不把银子当银子用。为啥啊,原来他们有一个山叫机易山,山上有树可以长银叶,结金豆。一年可产银子三十万,金子十万。这吕宋的弗朗机无论贫富都可以分一份。我就寻思,咱们皇上不是要开矿嘛,福建哪里有矿开啊,去那机易山自然是最为合适了。”

  沈太泳从中听出破绽,上前在沈一中耳前低声说了几句,沈一中点的点头,躬身问道“这机易山产金银一事,可是你亲眼所见?”

  “回大人是小人亲眼所见。”

  沈一中把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大胆刁民,你前面说你被关在八连,不得轻易走到,后面又说亲眼看到什么机易山,显然是欺瞒本官,看来不给你松松筋骨,你是不会说实话的。来人上刑。”随即抛下一根令牌来。

  衙役们接了令牌,呼拉拉把刑具搬了上来,张木匠看到满堂刑具当场就瘫了,哭道:“别,别,我说实话还不成吗,我是没有见到过什么机易山,是有人给了我钱让我这么说的。”

  沈一中挥了挥手,让衙役退下,探头问道:“你说是有人指使,到底是何人指使。”

  “小人也不认识那个人,只知道是个矬子,他给了小人二十两银子,让小人四处说机易山的事,小人做木匠亏本没了生计,只得照办。”

  沈泰泳和沈一中又详细审问了张木匠和这个矬子见面的情形,确认不是其胡说乱咬后。吩咐把张木匠押回牢去。

  退了堂,沈一中问沈泰泳,“到底是何人,又为何要造谣说有机易山一事?”

  “此事小侄,也想不明白。”

  沈一中沉思了片刻,又道:“今天审问一事,你我权当没有发生。张木匠我即令于一成押回海澄,圣命难违,钦差照旧出发去吕宋。而你也立刻动身会京,把这等事报于你父亲,早做打算。”

  ①郭正域,因其籍贯又被称呼为郭江夏,其时正为礼部右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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