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胡思乱想地回了客栈,一进大堂,就看见夏夏坐在一张椅子上托着脑袋打瞌睡,脑袋时不时地掉下,她又迷迷糊糊地抬了起来,靠在手上,继续睡觉。
“夏夏,醒醒,你怎么不在房里睡,跑到这里来了?”我推了推她,她一下子惊醒,嚷了起来,“公子,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啊,要出人命了!”
“出人命?怎么回事?”
夏夏拉起我就往楼上走,“你不知道,今天苏公子回来的时候,拉回了一车的卷宗,说是文部的最高官,就是那个太常卿,命他把过去五次的文试卷子整理一遍,明日就要上交!而叶公子更惨,他好像在御史台和人打架,黄昏的时候被人抬回来了!”
我拉住夏夏,沉声问道,“夜朝夕呢?夜朝夕在哪里?”
“公子!我在跟你说苏公子和叶公子呢,你怎么问起夜公子来了?他一直在屋子里面吧,我好久没看见他了。”
甩开夏夏的手,我一路狂奔上阶梯,一把推开了夜朝夕的房门。
夜朝夕正背对大门,一个人下着棋,听到门被推开,也不回头,只兀自轻声低语了句,“死局。”
“师傅!”我喊他,他不应,我冲过去推了推他,他这才侧头看向我。透明色的眸透着昏黄的灯影,他的眼神有些没有焦距,仿佛灵魂已经飘了出去。
“夜朝夕!”我按着他的肩膀,直视着他,“你到底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面做什么啊!”
他的眼睛渐渐地回光,懒懒地说,“下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下棋,你徒弟都快被人吃掉,整惨了,你管不管!”
他静静地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摊了摊手道,“丫头,你别开玩笑了,就只有你给别人找事的份,别人找不了你麻烦,否则,你就太对不起我跟聂明烨了。”说完,他若无其事地侧过身继续下棋。
“夜朝夕,我现在非常肯定地告诉你,我不仅被陆弘熠下了套,连姜卓都在算计我!昊天虽然多贤臣,但暗涌也多,当其冲的就是以童百溪为的顽固派,还有以陆弘熠为的革新力量,我们这一次的文试试子就是被拿来当拓路者的!你曾说过不能一直陪着我,但你也没说过你不能帮我,我要你帮我!”
夜朝夕不语,捏住广袖,放下了一粒白子。他的眼角微微地上扬,似乎在得意自己下了一步好棋,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
“夜朝夕!”我一挥手,把整盘棋局的棋子扫乱,气得浑身抖,“你不愿入仕,我可以理解,你不理俗世,我也可以理解,但是现在,是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需要你!”
他看到棋盘残乱,也不恼,抬头看了我一眼,径自起身走到窗边,仰望着夜空。夜幕广阔,深沉的黑色把上玄月衬托得玉光银亮,它似乎把夜的灵气和万物的精华都凝聚在了自身,竞夜独秀。夜朝夕的广袖被夜风吹起,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会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乘风西去,身体的轮廓就只像月光在屋中的一个逼真的投影,他的黑是那一片虚渺的光亮中,唯一的真实。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说话,而我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敢出言打扰。他若只是夜朝夕,像寻常人家的男子一样,有着出众的外貌和高华的气质,或许我不会心中生畏,可他又不仅仅是普通的夜朝夕,他的身上能衍生出一段段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传奇,他的光芒能够不输给帝王将相,当他诚如夜华一样灼伤人眼目的时候,我不敢看他。
“丫头,你记住,不管时局怎样变化,陆弘熠和湛虏永远只会站在一边。只要是那个人的思想和理念,他们就会是最忠实的拥护者和执行者。至于童百溪,他就像大树一样盘根在昊天的朝堂,想要动他,那势必是血雨腥风的一场大战,你不能动树干,枝叶却可以一点点的剔除,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听到他这样讲,我连忙冲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喜道,“师傅,你肯帮我了吗?”
他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我,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拒绝不了你,也拒绝不了在你身上流淌的,那两个人的血液。你是个幸运的孩子,你不仅仅是作为戚璟萱而幸运,更是因为你是他们的孩子。我本是要走了,天南地北,还有很多俊美河山我没见过。但现在为了你,我留下来。”
虽然,他的话我没太听懂,但最后那句倒是听明白了。我一把抱住了他,欢天喜地,“师傅,谢谢你,谢谢你!”他身上的味道永远淡淡的,似有还无,却让人舒服。
“为师知道你要为师做什么,苏天博和叶文莫,为师一定为你保住。但,为师不能卷入朝堂的斗争之中,只能在幕后。而且,等事情告一段落,为师必须得离开昊天。到时候,丫头,你就真的要独当一面了。”他的手轻柔地摸我的,那一瞬我有种错觉,那只手似乎与另一只手重合在一起。心抽痛了一下,我默默地退离夜朝夕的怀抱,失神地望着地面。
这时,门外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谈论声。
“老哥,听说了吗?从西地刚刚传来的消息,那个聂风称帝了!国号为和,国都为丽都。”
“可不是,西地五国立刻俯称臣,连飞将军的十万士兵都归他旗下了。”
“还不是因为有李家撑腰才能展得这么快!”
“老弟,你错了,那个聂风本来就是皇族血统,是人心所向,我看要不了多久,西地就要统一咯!”
“不对不对,剩下那五国还比较棘手,他们如果联合起来,实力可是要胜过聂风啊。他手下虽然猛将很多,却缺少谋士,这场战应该难打了。”
两个人谈论着就走远了。
终于到了这一天,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称帝了吗?建国了吗?那他一定很忙,那日看到的那个身影更不会是他,他若寻到泰雅,看到了璟萱花,就势必会懂我的心意,花叶永不相见,他不会追来永昌的。
“丫头,你答应我,你不再见他!莫说你现在天朝少常侍的身份见不了他,就算你还是戚璟萱,你也不能见他。你……明白吗?”
我看着夜朝夕的透明眸子,天地的灵气都化为一种期许,他在等我的回答,也在等我的决心。我是该说不的,我一定要说不的,不能再见他,见到他,所有的坚持和理想都会变成唯一的一个愿望,那就是陪在他的身边,生死不离。我的聂明烨,终究站在了高处,他一定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帝王,李湘兰一定会成为与他并肩的贤后,一切都美满了,很美满了……可是我的泪水,为什么怎么止也止不住呢……
“我懂的,师傅。苍王赐了府邸,我们和苏兄叶兄一起搬去锦园吧,过几天搬,不,明天就搬吧。”我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冲他笑,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因为夜朝夕望着我的脸,眉头皱了起来,透明的眸子有了一抹不忍。
他忽然伸手把我抱进了怀里,他的动作很笨拙,显然是常年不与人亲近的缘故。可是他冰凉的怀抱却让我的心温暖,温暖到化成了一股股热流,落下眼眶。他总是一层不染的衣服仿佛一双张开的巨大翅膀,柔柔地覆在了我的心上。
“丫头,丫头……”他喃喃地唤,“今日你所受的苦难,将来,老天一定会用满满的幸福来换。”
我的幸福……我的幸福早已经碎在了丽都,我的少女情怀在蝴蝶谷百花盛开的时候,已尽数消亡。幸福,能给我幸福的人已经成为了别人的丈夫,他们甚至都不让我靠近他一步,幸福,已经离我太远太远了。
深夜,我和夜朝夕分别去叶文莫和苏天博的房间。
我抬手敲了敲叶文莫的门,里面马上传来一声怒吼,“滚回去告诉御史台的死老头子们,老子不伺候了!”
淡淡一笑,我推门而入,看到叶文莫一身是伤,正躺在床上。他的样子有些狼狈,脸上青一片,紫一片,腿似乎也折了,听到有人进来,正想拿起枕头砸过来,看到是我,愣愣地放下枕头,疑惑道,“守一,怎么是你?”
“听说叶兄受伤了,特地过来看一看,叶兄,怎么弄成这样?”我坐到床边,他往里面挪了挪,空出一大片地方,让我能坐得舒坦些。
“别提了,来昊天之前老头子就告诫我了,我偏不信邪。御史台的老家伙完全不把我们几个当人!你知道我和另外两个被分进御史台的进士今日被他们打去做什么吗?打扫茅厕!我抗辩了几句,御史台居然命禁卫把我毒打!”叶文莫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大不了这五阶小官我不做了,我回枫弥府去。他们自恃在朝堂多年,位高权重,全然不把我们这些后辈小官放在眼里,甚至言行侮辱,昨日我不过提议御史台的机制应适当变通,就招致此祸!”
“这么说,叶兄是打算回去了?”我低头拢了拢袖子,轻轻问。
叶文莫愣了一下,忽然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守一,上书房由苍王和大殿下直管,也没什么高位官吏,你被保护得很好,这是我最庆幸的地方。我不是没有想过要干出一番大事业,不是没想过用自己的一生为国家做贡献,否则就不会辛辛苦苦地去参加文试,千里迢迢来到永昌,可是太难了,太难了啊!”
他侧过头向内,大概是不想被我看到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攥紧的拳头颤动着,我知道那包含着不甘,愤慨乃至几日来,被踩在别人脚底下的尊严无声的抗争。
“叶文莫!”我大声叫他,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我。
“你在文试的考场上,看到那幅画的时候,都写了些什么!”
他的目光闪了闪,晦涩消退了些许,“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好一句‘终归大海作波涛’,你的志向呢?抱负呢?勇气呢?竟只有这么一点点吗!你以为陆弘熠提前文试,在文试的考场上出这幅画,考兵法的用意何在?如果你不是叶文莫,如果你没有本事和才华,我绝对不会替你可惜,绝对不会替这个国家可惜!你有勇气放弃父辈的福荫,走进文试的考场,却没有勇气在能够施展自己抱负的仕途上爬起来,叶文莫,是我高看了你!”我愤愤然地站起身,转身就向门口走去。
叶文莫略略沉吟,叫住了我,“守一……”
我背对着他,嘴角却微微上翘,还好。
“明日我们就会搬去锦园,如果叶兄想好了,明晨,客栈前相见吧。叶兄,不论是想登山还是要入海,不积跬步,不积小流,都做不到。我真心地希望,不久的将来,是我们这些人站在明光殿上指点江山,掌握国家的运脉。我们会站得很高,能够看得很远,能把代表崭新气象的理想和抱负付诸于实践。这不仅仅是你的梦想,是我的,苏兄的,甚至是那些离开文试的考场无法站在明光殿上的试子们殷殷的期望。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就是这个国家的希望!”
关上门出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那边,苏天博的屋子异常地安静,既然夜朝夕说他能搞定,他就一定能搞定,这点,我从来不怀疑。
拖着满身的疲累回房,刚进屋子,就被迎上来的夏夏握住了手,“小姐,你听说了吗?大公子他做皇帝了。”
“恩。”我无力地应道。
“你知道湘兰小姐被封为什么吗?”
我苦涩地牵了牵嘴角,“自然是皇后。她是他的妻,李家是他的根基,这并不难猜。”
谁知,夏夏用力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小姐,恐怕全天下都没有想到,公子他竟然悬置中宫!湘兰小姐,仅仅是被封了个淑妃!”
“什么!”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夏夏,“他真的这么做?他怎么能这么做!还要平五国西地才能一统,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要跟李家斗气还是在跟自己斗气?!糊涂,糊涂!”我急得直跺脚,开始在屋子里面打转转,“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会出事的……会出事的……他会有麻烦的……”我无意识地重复着,没现夏夏一直站在一旁,捂着嘴,无声流泪。
“夏夏?”我侧头看向她。
“小姐,小姐!求你罚夏夏吧!”她突然对着我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我俯身搀扶她,“傻丫头,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罚你。起来再说!”
“不!小姐,你不知道,公子不久前到永昌来寻你了!夜公子和我,谎称小姐已跟夜公子订亲,族长也已经同意了让你们成亲……”
我往后踉跄了几步,勉力扶着桌子才没有跌坐到地上去。那日的那个身影真的是他……他没有看到璟萱花吗?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身份吗?聂明烨……如果可以,我真的想要用一切,换一个陪在他身边的愿望,与他共苦同甘,与他携手人生……可是,没有如果……没有如果!
夏夏扑了过来,抱着我的腿哭道,“小姐!你打我吧,骂我吧,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明明知道小姐深爱着大公子,还和夜公子一起把他赶走,公子明明都已经那么憔悴了,我还……”
“他瘦了吗?病都好了吗?”我喃喃道。
“小姐……”夏夏哭得更大声了。
“我见不到他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一股热流冲上脑门,我一把拉起了夏夏,声嘶力竭地冲她吼道,“你们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为什么都要拆散我们!一个李家还不够,还有夜朝夕,还有你!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们,为什么要硬生生地把他从我的生命里面赶走!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疯了一样地摇晃着夏夏,夏夏惊惶而哀痛的脸占据了全部的视野,我的脑海里面有一只猛兽在愤怒地咆哮,张着血盆大口,露出骇人的獠牙。它想要挣脱牢笼,所以歇斯底里,奋不顾身,几乎在拼尽生命。
后脑突然受一计重击,那猛兽顷刻之间倒地而亡。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有事,所以不能更新,后面的也陆续在构思。大概七号更,到时候多更一点,对不住大家了,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