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打断对方的声音,使得侍者为玻璃杯倒葡萄酒的手颤然一震。站在房门旁的财团男子也朝房里抛来紧张的目光,但玛莎的脸色丝毫没有改变。“真叫人意外。”说这话时,未曾停止微笑的玛莎一边以葡萄酒就口。
“对于处置‘盒子’的方式,应该已经向您说明过了。我们自认是和陛下站在同一边的喔。”
“那么,为什么你们要拘禁巴纳吉.林克斯?”
“他有夺取‘独角兽’以及参与恐怖攻击的嫌疑。现在更打算从舰内脱逃,会拘禁他是当然的。”
“那玛莉妲呢?她是我的部下。要是你声称与我站在同一阵线,我希望你将人交还给我。”
将酒杯搁回桌上后,玛莎朝门口瞥了一眼。财团黑衣部下点头打开房门。被催促离开的两名侍者穿过门口,等跟着走到房外的财团黑衣部下带上门以后,玛莎再度拿起酒杯。承担起房里变成两人独处的空气,玛莎一边在掌中摇晃着色泽与口红相同的液体,一边缓缓开口说道:“即使殿下这样希望,她应该也不会听从才对。”
“玛莉妲中尉……普露十二号目前正在我们手下工作。这是她自己的意思。”
“意思?你们硬对她进行再调整,还真敢大言不惭地——”
“没错,我们对她做了调整。就像过去新吉翁所做的一样。”
换下表面的微笑,玛莎冷酷而尖锐的目光与声音扎进米妮瓦胸口。米妮瓦沉默下来。她想起曾轻而易举地制服逃亡的巴纳吉,而且看见自己时也没有任何反应的那对蓝色眼睛。那空洞的眼神,就和玛莉妲刚被“葛兰雪”收容时一样,像是个断了线的傀儡——将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讲嘴唇挤成笑容形状的玛莎说道:“米妮瓦公主,您就别粉饰太平了。”
“创造出那悲哀生物的并不是我们,而是你们。我只是解放了她内心的想法,并给她报复的机会而已。”
“报复……?”
“对,我要让她向制造出自己的世界报复、向由男性逻辑所支配的世界报复。”
玛莎单手举起空酒杯,然后绕过餐桌,走向了米妮瓦这边。忍下愤而离席的冲动,米妮瓦依然将脸朝向正面。
“米妮瓦公主,您也是被害者之一喔。男人们的逻辑建立出联邦与吉翁的对立,这套逻辑也将您绑在不存在的王位上。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愿意倾听您所说的话。只要把‘拉普拉斯之盒’吊在他们眼前,那些男人马上会像发情的公狗一样浑然忘我。”
玛莎将脸凑到米妮瓦耳边,低语着“你不觉得这很丑陋吗?”的声音,伴有混着葡萄酒味的鲜明口臭。犹如被蛇缠身的感触,让米妮瓦全身起鸡皮疙瘩。
“就这点来说,您身上则有与生俱来的气质。米妮瓦公主,您要不要与我联手?我不会让您为难,也可以保证追随您的吉翁残党的立场。”
“与你,联手……?”
米妮瓦不自觉地回头,注视起几乎已经要贴在肩上的那张脸。回望了怀疑白己神智的那道目光,玛莎抽回身子,撇下一句“要是让男人来掌舵,人类迟早会灭亡”,绕到米妮瓦的背后。
“这颗星球现在已经残破不堪……为了不让同样的过错重演,必须要由女人的感性来治世才行。许久以前曾有所谓的女权运动,但那是基于男性逻辑进行的权利斗争。我所追求的东西不同。因为只要顺从生物的原理与原则,掌握社会主导权的自然就是女人。”
玛莎把玩着空酒杯,另一只手则绕到了米妮瓦肩膀上。一边为对方手上传来的寒意起了鸡皮疙瘩,米妮瓦将目光落在就要冷掉的汤上面。
“追根究柢,人类的生物雏型都表现在子宫这个袋子的连锁里头。男人只是负责把种子注入其中的角色除此之外、即使将他们说成生物学而言毫无价值的异物,其实也不为过吧。所以男人才会喜欢夸示自己。他们打着堂皇大义或思想主义,想在世界之中找出本身的价值,结果就掀起了战争。
一直以来,人类想在与自然的对立找到自我价值的傲慢,都允许着男人们的恣意妄行。差不多得回归原本的面貌了。为了让飞到宇宙的子宫连锁也能遍及一万光年远的彼端……”
“玛莎夫人,你有孩子吗?”
打断的声音,让玛莎搁在米妮瓦肩膀上的手指抖了一下。“有两个,怎么了吗?”听见对方回答时的生硬语气,又让米妮瓦得到令自己心寒的心证。“是你自己怀胎生下的小孩吗?”米妮瓦以谈及私事的语气询问。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了解所谓的母亲是怎样的人物,因为在我懂事之前,她就已经过世了。但我没理由地还是能记得母亲的气息。只要是成为母亲的女性、具有成为母亲资质的女性,任何人都会散发出那种温柔的气息。从你身上,我感觉不到母性的特质。”
玛莎的脸色明显改变,整个人踉跄地后退一步。看着衬托出身材曲线的套装,也确认到她为了不让人察觉年龄,明显付出最高努力的肌理,米妮瓦心寒地暗自嘀咕——果然没错。
一方面扮演着伶俐的策士,这个女人却带有一种幼稚的味道。宛若少女的理念与怨念,使她从根本开始**,感觉就像丧失了某项东西而徒增年岁一样。讲述对人类的认识,却又不了解人类,也不打算理解。玛莎也是这种假道学的改革者之一。米妮瓦站起身,认为已无必要胆怯的目光则望向正面。玛莎想站稳脚步却无法如愿,又向后退了一步,米妮瓦直直地看着她显露出怒意的眼睛。
“一边否定男人的逻辑,你却用那种方式征服玛莉妲。要说那是女性绝情的特质倒也可以,但用藉口为自己正当化的智慧,就活脱脱是男性的作风了。你并不是自己口中所讲的那种女人。当然,你也不是男人。你只是用男人的口气,一意孤行地发挥女人的残酷而已。真是个把不上不下当武器的狡诈之徒——”
话讲完之前,有某样东西擦过米妮瓦的脸,划过空气的锐利声音传进她耳里。玻璃破裂的尖锐声响在背后响起,似乎是察觉到状况有异,财团黑衣部下大动作地开了门。米妮瓦注视着玛莎,一动也不动。将酒杯砸向对方的手还微微发抖,玛莎也持续将视线摆在米妮瓦身上。
“什么事都没有,你们出去。”
脸动也不动地朝部下喝斥一句,玛莎交握仍留有一丝颤抖的双掌。貌似疑惑的男子环顾完室内.又从房里退了出去,当关门声响起时,玛莎已经取回部分的冷静。她拨起头发,低语“反让你将了一军呢!”的脸上浮现苦笑,米妮瓦则微微地呼出一口气。
“原本大意地以为你只是个小丫头,看来是我低估你了。能将‘独角兽’驾驶员哄得一愣一愣的本事果然不是假的。”
“我也低估你了。原来你也有像女人的地方呢。”
背对着砸在墙壁而粉碎的酒杯,米妮瓦照实讲出自己的想法。收去苦笑,眼底再度露出怒意的玛莎垂下头,呼出一阵热热的鼻息。“彼此彼此,对你高傲的自尊,我是该表示敬意。”夹杂着叹息说出这句话,玛莎将遮住额头的发丝缠上指间。
“不过,那份自尊是会杀人的,你明白吗?你刚刚已经从仰慕你的吉翁残党身上剥夺了未来喔。与毕斯特财团共存,是他们唯一能拥有的未来。女人明明是守护家园的角色,我看你才不是女人吧?”
尽管米妮瓦已有防备,话语化作毒箭穿透胸口的冲击却依然不变。似乎是注意到了米妮瓦握紧双拳的动作,玛莎擦有厚厚口红的嘴唇拧笑着扭曲起来,说道“失礼了,我要做个订正”的她迈出脚步。
“能靠自尊让男人丧命,也是女人的本事。你尽管成为一个好女人吧。最好也将那个巴纳吉.林克斯当成自己的肥料。”
错身而过地抛下这句,玛莎走向门口。忍住想回头反唇相讥的冲动,米妮瓦呆站在原地。门板被打开,然后带上,原本充斥于室内的玛莎身上的毒气随之消失,取而代之地袭向米妮瓦全身的,是沉重的虚脱感。
无法立刻呼出气来,米妮瓦俯望桌上那盘凉掉的汤。之前备感饥饿的肚子已经停止作响,只感到口渴的她将手伸向了结露的水杯。发抖的指尖不听使唤,胡乱倒进杯里的水溅到外头。将桌巾濡,湿的水从桌子边缘流下,一滴一滴地掉在椅子上。
我不会后悔,应该是这样的。注视着滴落的水滴,如此说服自己的米妮瓦心中,有阵认识的声音正在回响,那是阵唤着奥黛莉的少年声音。两天前惊鸿一瞥的那张脸,比起最后一次看到时变得更成熟了。晒黑而让人觉得可靠的那张脸,在叫唤时只望着自己。就在这艘战舰的某处,他也成了被囚之身。背负起沉重的秘密,独自在挣扎。他没有依靠任何人,也没有获救的指望。直到能让他信任的某人说出“已经够了”为止,他会继续奋战下去。
但是,那就等于败北。即使对方只是想在回收“盒子”以后,让局势恢复原状而已,米妮瓦也绝对不会朝毫不羞耻地从玛莉妲身上抽去灵魂的那群人屈服。米妮瓦既不能、也不想让事情如玛莎那种女人所愿地发展。我希望你撑下去,如此朝心中的巴纳吉打气,米妮瓦同时也想起玛莎方才讲的话,并因此感到震惊。能靠自尊让男人丧命,也是女人的本事——受不想附和玛莎的私心所促,自己正打算眼睁睁地看着巴纳吉,以及吉翁的同胞们丧命。
那么,又该怎么办才好?吐出几不成声的声音,身体没了力气的米妮瓦将手扶上桌面。按捺住涌上喉头的感情,她抓紧濡,湿的桌巾。水分从指头的缝隙间渗出,水滴滴落的声音在司令室响起。
※
水滴悄悄滴落的声音,正规律地刺激着鼓膜。将搁在眼睛上的手臂略为挪开,巴纳吉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化作禁闭室的军官房间一角,有新的水滴从洗脸台的水龙头滴落,也让留有奇妙余韵的声响回荡在阴暗的室内。
“奥黛莉.伯恩……你这样看待她就行了。米妮瓦﹒萨比并不在这里,你看见的,是个底细不明的女人。所以你要怎么处理都可以,一切都由你决定。”
水滴声和之前听到的亚伯特声音混在一起。失去关紧水龙头的气力,巴纳吉重新将手臂摆到仰卧的脸上。
“被你叫成玛莉妲的女人也一样。视你配合的状况,要放她自由也是可能的。我不会再逼你。你得自己去想,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巴纳吉想过了。而且,也告诉对方新指定的座标是在宇宙。但更详细的内容要等奥黛莉被释放,他才会讲。如果想知道正确的座标,就先让奥黛莉回新吉翁——巴纳吉非常清楚,这是一项吃亏的交易。从亚伯特放话之后已经过了两天。虽然巴纳吉在那之后也数度遭到威胁,但对方在这半天来却毫无音讯。他想,或许那群人正准备上宇宙。实际上,战舰的确也在移动。映于通讯面板上的外部监视影像中,能看见由右而左缓缓流动的黄昏海面。
昨天从云朵的缝隙间,巴纳吉曾看到疑似沙漠的地平线。那恐怕是非洲大陆吧。在那块非洲的大地上,他曾与辛尼曼一起在死境徘徊,并且与罗妮认识。罗妮现在在做什么呢?巴纳吉茫然地想到。与那架MA对峙时,他觉得自己有听到罗妮的声音。罗妮最后的思惟闯进他心中,叫他朝怨念的根源开火——
令人心惊的汗水阵阵流出土让横躺于床上的身体变冷。巴纳吉不想去思考。就算花心思去想,他也什么都办不到。不管这艘战舰是要去哪,自己迟早会被带上宇宙。在奥黛莉被挟做人质的情况下,巴纳吉将被迫为寻找“盒子”的那些人领路。他没有自信能永远保持缄默。有种预感告诉巴纳吉,下次再看到奥黛莉,他可能就会把所有事都供出——即使奥黛莉并不希望。即使这样做将会背叛在自己体内生息的,众多人们的意念,以及要求着“觉得该做的事,就去做”的思惟。
其中沉淀得最深,已经分不出是否自己想法的那份思惟……是来自名为玛莉妲﹒库鲁斯的外人。与黑色“独角兽”成对的扑克脸从眼皮底下闪过,让巴纳吉在抵住眼睛的手臂上使了力。当时挡住他去路的那对眼睛,看起来完全像另一个人。感觉不到怀抱于内心的失落深渊,对方眼里只有彻底的空洞。强化人?再调整?这些巴纳吉都不是很懂。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承认,人会变节到这种程度。尽管人会改变,但那不一样。那样改变人是不对的。那绝对是人最不该对其他人做的事情。
或者,人的意志也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预感到未来或许会背叛与白己牵扯上的人们,并且将一切都抛下时,自己也就逐渐在变节了吗?这样一来,变化与变节之间的差异,又要怎么去分别?去分别这些有意义吗?人的意志终究只是一厢情愿,随时可以经由他人的手去移植或剥夺。依靠这种东西来判断善恶,又有什么意义……?
门锁解除的声音响起,兜圈子的思考也因而中断。又是审问吗?撑着迟滞的脑袋,巴纳吉从床铺上坐起身,看见站在门口的男子脸庞后,他小小咽了一口气。
因为站在那里的,是个身穿联邦军官制服的男子。年纪大约四十左右……不,或许还要年轻一点。与发色相同,具光泽的黑色瞳孔,使男子的长相看来颇为年轻。尽管日光沉稳,那澄澈的眼中却有一股近似于青年的坚毅。
“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即使背脊像军人般直挺,从声音中仍能听出对方柔软的身段。被这艘战舰收容后,巴纳吉还没跟乘员好好说过话。点头的巴纳吉没将目光从男子身上挪开,立刻下了床。用一瞥将站在通路的财团看守赶走后,男子独自走进房里,一面关上门,他一面开口。
“我是布莱特.诺亚。担任这艘战舰的舰长。”
边伸出右手,男子环顾只恒常点着夜用聚光灯的室内。了解到对方是在留意有没有监视装置,用眼神告诉对方不必担心的巴纳吉也伸出手。自称布莱特的男子嘴边露出微笑,坚硬的手掌则扎实地回握巴纳吉的手。
“说来惭愧,在自己的舰上,竟然还得在意会不会被窃听。”
坐到床铺上,布莱特瞥向通讯面板。似乎是才刚提升高度的关系,淡灰色的云彩笼罩了十吋大的荧幕。“我稍微加快了船速。明天下午就会抵达新雪梨湾。”布莱特如此说明,巴纳吉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这句话,只是一直注视着对方的侧脸。
“我们将在一个叫特林顿基地的地方停泊。‘拉.凯拉姆’的责任会在那里告结。你大概得跟财团那群人一起上宇宙。”
“不是要搭这艘战舰上宇宙吗?”
“因为我们和财团的关系并不好。他们不肯让我的人跟着去寻宝。”
耸起肩膀,布莱特简单说道。尽管对方的态度轻松得让人怀疑,这是不是故意要使自己松懈的陷阱,但巴纳吉从那张苦笑的脸上,并没有感受到做作的味道。此外,室内也的确弥漫着一股让人放松的气氛。巴纳吉小小呼出气,然后坐到轻便椅上。
“在这之前,我有事想先问你。来到地球以后,你一直是和新吉翁共同行动。而你却在达卡事件时自己冒出来,与利迪少尉一起对抗那架MA。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一定要阻止它才行。”
“你是从那艘伪装货船‘葛兰雪’逃出来的吗?”
“说逃出来其实不对。因为我觉得他们是特地送我出去的。就连‘葛兰雪’的船长,也不能接受那样的作战。”
一面对简简单单就把话讲出来的自己感到疑惑,巴纳吉试着摸起还留有挨揍伤痕的脸颊。他有听说,“葛兰雪”在达卡就失去了消息。要是知道奥黛莉与玛莉妲都在这里的话,辛尼曼他会——忽然这样想到,认为多追究这些也没用的巴纳吉,便把那张严厉的大胡子脸孔赶到了脑海的列头。布莱特静静地投注着观察的日光,嗯地鼻子呼出气之后,说道:“也对。‘葛兰雪’的动向确实让人有那种感觉。”他边说,将双手交握。
“那么,意思是说,你在那里并没有被当成俘虏对待,还拥有照自己的意识行动的由由啰?”
“这样讲……是没有错。那里的人并没有散发出联邦所说的敌人感触。”
“为什么呢?”
“我不是军人……所以也不习惯去区分敌我,而且那艘船上的空气,会让人觉得没有那种必要。至少,我在那里并没有察觉在‘帛琉’时体会到的‘戴袖的’空气……那种像是一触即发的敌意。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在那里待得住。”
“也就是说,对方让你觉得能够沟通吧?”
“是的。”一边立刻回答,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想探听些什么的巴纳吉,把讶异的目光投向了布莱特身上。沉默一会以后,表情看来像做下某种决定的布莱特站起身,“我了解了。谢谢你。”如此说道的他,露出别无用心的微笑。
“明明年纪这么小,你的观察力与表达能力却都相当了不起。我想你父母的教育方式肯定很好。”
即使知道这不过是社交辞令,对于曾被揶揄成“卡帝亚斯养出的强化人”的巴纳吉而言,这句话依然十分沉重。看到巴纳吉垂下头,布莱特似乎也察觉白己触及不该过问的部分,补上一句“抱歉,是我多话”,走过巴纳吉身边。目送着布莱特直接走向房间门口的背影,巴纳吉叫道“请等一下!”,并从椅子上急忙起身。
“如果是舰长您,能不能让我和奥黛莉……米妮瓦公主见个面呢?”
“很遗憾,靠我的力量实在没办法帮到你。实际上就连和你说话,都费了我不少工夫。”
也不过问理由,真的满怀抱歉地如此回答的那张脸,反而让巴纳吉感到心痛。“这样吗……”低喃之后,巴纳吉再度坐回椅子上。
在“工业七号”中,突然闯进眼底的那对翡翠色眼睛。像这样试着对以往的经过作出整理后,巴纳吉心中重新涌现出与她相识的不可思议感。他想见她。他希望能在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地方,再次让那对眼睛映照出白己。让自己走到这一步的原点,那对眼睛或许能让他把变化与变节都吞进肚里,回归至最初的心境——两手交握,并且把目光落到阴暗地板上的巴纳吉,又因为布莱特说的一句“但你别放弃”而抬起头。
“你的眼中具有力量。与历代的驾驶‘钢弹’奋战过来的驾驶员一样,你有着能将困难化为养分的坚强目光。只要你不放弃,机会绝对会到来。”
这并非是就观念提出的论调,布莱特的声音中听来像带有具体的根据。回望对方那好似有所盘算的脸,立刻又把目光垂下的巴纳吉挤出声音低语道:“才没有……我才没有那种力量。”
“一切都只是偶然。我会坐上‘独角兽’,或是像这样待在这里……都只是偶然造成的。如果是真的有力量的人,一定会处理得更好。他会活跃得更能让自己陶醉,也能帮到其他人。而我却……”
别说是奥黛莉或玛莉妲,就连自己都救不了。要说这是强化人,也未免太可笑了。想自嘲却又无法如愿,紧咬嘴唇的巴纳吉忍住要爆发的情绪,闭上了眼睛。在一阵沉默之后,布莱特的手轻轻碰触他的肩膀,说道:“以往的‘钢弹’驾驶员,也都是这样。”这平稳的声音,使得巴纳吉的鼓膜为之撼动。
“在状况中随波逐流,光想活下来就已费尽心力……不管有没有他们的存在,对于大局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一个个体终究不会有拯救世界的力量。”
在布莱特难过地眯起的眼中,能够看出自责的神色。不与抬起头来的巴纳吉对上视线,布莱特把压抑着某种情绪的脸转向门口。
“不过,也有些人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而获救的。即使没有被广为流传,仍然有某些事迹会遗留世间,这是事实。尽管个人是无力的,但团结在一起的个人意志,也有能将世界从黑暗深渊拖回来的时候。我想‘钢弹’象征的,一定就是那种人的力量。当世界的争执到达极限时,他们就会从某处出现,不分敌我地将人与人串连在一起……位于其根本的力量,永远是出白于人类。一边与僵化的世界对峙,却依旧想用心灵来与人对答,这是年轻意志才有的力量。
别让状况给压垮。如果你也是‘钢弹’的驾驶员……新人类的话,就该鼓起勇气,将绝望的想法逼退。”
回头看过来的布莱特只露出一瞬真挚的目光,不等巴纳吉回话,他随即迈出脚步,开了房门。目送着不再回头的背影穿过门口,并且消失在门的另一端之后,巴纳吉俯视起白己受到荧幕反射光所照亮的手掌那是一双什么都办不到的无力手掌。不管历代的“钢弹”驾驶员是什么人,他们的手一定也都和自己一样。一边和同样无力的别人的手掌接触、扶持、时而彼此残杀,他们同时也都面对着状况才对。并且保有着那个能够为白己做决定的,独一无二的零件——心。不管目睹到多么严苛的现实,他们也会把“即使如此”这个词继续讲下去。
握紧被阵阵热潮贯穿的手掌后,巴纳吉望向通讯面板的荧幕。看见的尽是扩展在外的云海,除了白茫茫一片外,什么都看不见。白茫茫的云气笼罩住一切,使自己连现在正前往何方都不清楚……但是那并不会于无穷尽地绵延下去。只要一直跑,迟早能脱离的。自己不能放弃,要将眼睛睁着看清局面才行——巴纳吉如此定下决心。因为突围的机会,一定会轮到自己手上。
即使是一厢情愿,即使是他人灌输的知识让自己这样想,这双手发出的热潮却肯定是源自于本身。目前能这样就好,这么认为的巴纳吉凝视起外头那片白茫茫。一闪即逝的雾霭停歇了短暂,他看见橘色阳光照进重重交叠的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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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瞬间,阳光曾将燃烧般的色彩白舰桥窗户抛来,但随即又让涌上的云气遮盖而消失了。
云层比想像的还厚。若是气象预测没出错,这片云海将会在明天正午流入新雪梨湾。明天特林顿基地的上窄,大概会是画一般的阴天吧。对于作战,这一点是吉是凶——无心地如此思考后,辛尼曼作出的结论是“马上会知道℉他朝航术士席的布拉特问道:“状况怎样?”而回答“航道不变”的声音,则响彻于“葛兰雪”狭窄的舰桥……‘拉.凯拉姆’肯定是要前往特林顿基地。预测抵达时间仍然是当地时间一三三零,没有变化。”
米诺夫斯基雷达所捕捉到的“拉﹒凯拉姆”的亮点,正从印度洋上空逐步将反应的圆周推移至大巽他群岛。尽管模糊难辨的反应圈广达半径一千公里,位于圆心的米诺夫斯基粒子放射源,仍肯定有战舰存在,只是要推测其移动方向并不会特别困难。持续监听“拉.凯拉姆”与联邦军参谋本部的卫星通讯经过四天,重新感觉到机会总算到来的辛尼曼,将目光转到船长席旁边。有两名身穿旧公**热带军装的男子站着,就靠在身后不远处的墙际。
他们是约姆.卡克斯少校与坎德尔中尉。从新几内亚钦布省的丛林中发现的两名男子,是与各自的爱机一同被带上来的,虽然已过了两天,两人对于事态的转变似乎都还无法适应,他们面对舰桥的不可思议表情,就好像白己正被外星人绑架一样。卡克斯应该年约五十,坎德尔则大概是三十几岁。十七年前,两人从吉翁公国降落至地球丛林,而后又一路白战败的辛酸中活了过来。目前的事态,就像是战后的坏脓在一时间突然涌出一样,不知道在他们眼中,对此又是如何看待的?辛尼曼没有多作思考,取而代之地,他将无线电的麦克风递给卡克斯。
“这可以透过密码化程序,来号召您的同伴。要不要试着登高一呼看看,司令?”
听见这徒具形式的敬称,卡克斯恶狠狠地转动眼珠,瞪向了辛尼曼。“你真的要发动攻击?”面对如此间道的低沉声音,辛尼曼耸了耸肩膀。
“我这边的战力是八架中古MS。就算和你们手上的机体凑在一起,都还不满一打。而那艘联邦的战舰上,装载的全是新锐机种吧?”
“似乎是这样。”
“而且基地也有守备部队。”
“八成没错。”
“就算讲客套话,这种做法也称不上精明。选择把你们卖给联邦,求对方饶我们一命还比较实际点。”
生硬的声音,让站在旁边的坎德尔紧张地将目光游移于舰桥。把微微转头的布拉特与亚雷克也看进眼里后,辛尼曼答道:“这交由司令您作主。”
“若您想折返也无妨。要是有地方愿意收留,我们也会将您载过去。我并不讨厌物种以保命为先的观念。毕竟我自己就是这样在照顾部下的,但……”
侧眼瞧着卡克斯将动摇的目光转回正面,辛尼曼继续说道:“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还要一直扛着吉翁的招牌呢?如果想活动得更精明,方法明明要多少有多少,却还愿意自甘堕落地成为受雇的恐怖分子……搞不懂哪。这实在太难理解了。”
转过头,辛尼曼收回摇摇摆摆地荡在空中的麦克风。比他将麦克风摆回操控台更快一步,卡克斯的手将那抢了过来,并将咒骂般的视线投注向辛尼曼。这样就好。就笨得不懂活得精明些这点而言,辛尼曼自己与卡克斯都不落人后。也用不着确认彼此眼底的想法,辛尼曼已经听见卡克斯手持麦克风说话的声音。
“这里是司令,告知钦布据点部队各成员,基于昨日发布之一二四八号指令书,我等将按照预定采取作战。作战目标如以下所述:一,夺取名为‘独角兽’的联邦军MS。二,确保‘独角兽’专属驾驶员人身安全。三,达成一、二项目标后,确保自军之脱离路线……”
※
‘如各位所知,我军的战力说不上万全。此外,这项作战也未获得新吉翁本队的认可。本行动是由辛尼曼上尉,以及所有葛兰雪部队的志愿者独自决定实施的作战。因此,各位有权拒绝参加这次的行动。我等原本就是抛弃基地,各自逃亡至不同地点的残存战力。我可以断言,事到如今就算由“带袖的”来拜托,我们也绝对没有义务要听从。’
这阵声音在“葛兰雪”船内并未受到密码化,传进乘员耳里的,完全是即时的说话声。站在MS甲板上头干活的男子们,都暂时停下了手边的作业,细细听起这段广播。
船尾的下层甲板上,只有所属于葛兰雪的两架“吉拉﹒祖鲁”,以及唯一一架从达卡作战中所回收的“杰﹒祖鲁”,都各自安置于悬架。对于从“工业七号”的事变开始,就一直和事态有所牵连的成员来说,接下来要进行的作战,其实他们心里都有数。一边竖耳听着广播,众人仍持续整备着因接连战斗而疲弊的机体,然而在船首的上层甲板这边,却有着不一样的状况。
直到几天前还摆着“独角兽”的上层甲板,现在则有卡克斯的“萨克Ⅰ狙击型”,以及坎德尔的“萨克加农”背对背地固定于悬架。负责整备的,是十名从钦布据点回收来的士兵,他们完全中断了手边的作业,真挚地倾听着基地司令的这番话语。
舍弃基地,投身于要称为新人生,却有过多不确定要素的前途的那一刹那,再起的机会又突然降临在身上——无论结果为何,他们都确定,这会是吉翁在地球的最后一场作战。虽然想忘记一切并埋首于其中,但这群人在地球过活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有人望着遗留在祖国的妻子相片,有人则回想起在地球获得的家人脸孔,决定本身去向的沉重时间,就那么悬在甲板上头。
‘但是,作为作战目标的敌方新型MS之中,据说藏有关于“拉普拉斯之盒”的机密情报。那里头埋藏着足以颠覆联邦的情资,不只是联邦,目前有各方势力都在追查“盒子”的下落。虽然这番话有些难以置信,但我想要在这上面赌一把。我相信,这项作战能让我们在死后记上轰轰烈烈的一笔,更会是我们对吉翁的最后一次奉献。’
距“葛兰雪”两千公里远,正要从澳洲大陆东岸南下的货船“常青树”也听到了这段喊全长两百公尺,基准排水量约五千吨的这艘船,表面上是由罗氏商会旗下的虚设公司所,只是一艘输送工业制品的寻常货船,然而此时掌舵的,却是由钦布据点逃脱出来的一群人。船长将接受到的暗号文输入翻译机,以全船广播的形式播放出卡克斯的声音。扩展于露天甲板底下的货物甲板上,所属于钦布部队的驾驶员与整备兵们正听着广播。阴暗的货物甲板上,横躺着两架德姆型MS,还有堆积如山的货柜掩埋其壮硕的机体。一架是德姆的后期量产型“德瓦基”,另一架则是以在热带地区使用为前提改装的“德姆热带型”。先不论已经升级为第三世代规格的“德瓦基”,“德姆热带型”仍是一架连全景式荧幕都没装备的单体构造式机体,所以驾驶员只能待在狭窄的驾驶舱内,倾听卡克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