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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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不大,像一个散了焦的电筒挂在空中。

  云彩杳无踪迹,却反倒衬出了不知什么颜色的底——不蓝、不白、不黄,在散焦电筒的影响下也不黑——整个白天就这样耗着。

  目之所见,似乎所有的物体都较上了劲儿。

  世界静极了,空气忘记了传导声音,只能看见较远处一个人状物在憋劲呐喊,至于喊的什么,全过不来。从高空层层递传下来的热量使空气膨胀了,折射了光,折射了影,更折射了音,只余下热。

  一丝风都没有,倒是树木颇解人意的颔着首,不知是被浮上去的热浪冲击了,还是真明白人们的盼望。婆娑的树影作出几许有风的样子,绿油油的一片。强健的生命力全附于叶子上,仰朝上空,飞跨十万八千里的炽热空间向太阳叫板。太阳似乎胆怯了,扒来一块天贴在脸上,留下一双眼无可奈何的照看着剩下的责任。

  七月七日,三伏天还在拖拉机上阴阴的想着折磨人的法子,慢慢的北上呢,按理说是不至于热成这样的。不过这一年的今天,是不同寻常的,连知了在树上的歌唱都缺乏了往时的欢快,只余下断断续续的哀鸣。

  就像人在沉闷的气氛中压抑久了,总想猛的呼吸下新鲜空气一样。淡然了许久的知了群中奏起了一个高音,它来得那么突然,每个可以接收声音的关节都被突的刺了一下。英勇的革命先行者还没有等到接踵而至的应和声响起,就发现自己离开了树干,手上的树皮是高音震下的,还是太阳晒裂的,全然顾不得想;必须赶紧飞回去,否则这水落无痕的地面,即使烘不干自己,也是终身残废了。

  紧张的时候,往往不一定能急中生智。当先行者发现自己天生的飞行器黏在背上,暂时失效的时候,后背已着陆了。剧烈的冲击没有让它瘫软,反而弹起了它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个面,肢体着地。虽然摔的七荤八素,幸运的是一切零件都完整,触手之处居然还有些湿润。它晃了晃眼睛,四下观看,不知是何处所在,脚下不但润润的冒着热气,还围了一圈细细的黑色小草。

  黑草围振动了一下,随即狂暴的晃了起来,仿佛在幼苗身上经历暴风雨,先行者用尽全力也没能站稳,胡乱地伸出手抱住几棵黑草,正迷糊着,“哎哟”一声传入耳中,霎时间云散天开,风雨骤止。它连忙整肃精神,一边准备迎接下一次风雨,一边疑惑哪家弟兄竟能发出这种叫声。蓦地,一股不可抗力传遍全身,它被巨大的力道压得喘不过气来,拼尽生命的余力一边蹬腿,一边嘶叫,却无济于事,眼看着和黑草围越来越远。

  当再次靠近时,黑草围确切的发出了声音:“他妈的,滚远点!”

  这一回的飞离比刚从树上落下来快上了好几倍,先行者滴溜溜的翻了几个跟斗,却展开了翅膀,对黑草围的惊惧已完全抵消了降落的紧张,它在空中转了一圈,并没有去远,它发现黑草围的体积是它的成百上千倍,而树下竟有成百上千的黑草围!

  由自己带头的知了奏鸣曲还此起彼伏的演绎着,歌颂温暖,赞美生命,吟哦青春,常常有铿镪的炫音掀起小小的**。先行者却完全失去了兴致,这些愚蠢的同类根本不知道脚下有多么可怕的对手。在强大的黑草围们面前,它情愿自己加速老化,早日随风吹雨打去……

  这,大概就是先行者的悲哀!

  黑草围摸了摸自己光光的脑袋,往树上看了看,骂道:“该死的,凑什么热闹!”不经意间,瞥到树荫下,树干上似乎还有许多双眼睛在虎视眈眈,蝉叫声仿佛也鸣到了耳边。暗道:“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抬眼正想另寻个阴凉地方,谁知道周围已黑压压站满了人,各个树荫屋檐下的遮阳位置,早有把守,阴凉外的,打着伞仍觉得热气袭身,还不时的往凉快挤。

  黑草围吃了一惊,右手一抹额上的汗珠,脱口骂道:“他奶奶的,大热天哪里竟冒出这么多人来!”

  身旁有个声音干咳了两下,搭腔道:“这才开始,等会人还要多。”

  黑草围循声望去,只见身旁不远处突出地面的树根上斜斜坐着个中年男人。头发向后脑梳着,额头全露在外面,汗津津的,衬着油光光的头发,有一种异样的神采飞扬;还算挺的鼻梁扛着一副黑架大框眼镜,一眼看去仿佛整个五官都被眼镜的重量压得很低很紧凑,挨着鼻尖的是唇上的八字须,左右两条泾渭分明,笔划遒劲。手上摇着把纸扇,一扑一扑的,活像电视里古代衙门的师爷。

  师爷八字须旁的脸部抖动了几下,超出人体肌肉组织常识的形成了1/4个酒窝,看来是在笑,声音出奇的温和,对黑草围说道:“耐心些,里面的还要两小时才出来呢!”

  黑草围看着师爷坐的树根,眼睛一亮,趋近一步,笑着说:“这位兄弟可也是在等小孩?”

  师爷摇着的扇子紧了两下,似乎对“兄弟”两字有些不满,乜斜着黑草围,只见到一片灿烂笑脸,却也不好拿冷屁鼓相对,于是用1/6个酒窝答道:“算是吧,可我有70个小孩在里面,我是老师。”

  黑草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也不顾对方不快的神情,就势挤着师爷坐了下来,一边说道:“你是老师,我是家长;我担心一个,你在意一群……哈哈,你们呐,比起我们这些只能做后勤工作的大老粗,功劳要大得多咯!”

  师爷八字须下的嘴角浮起了笑意,这番话倒说对了胃口,他耸了下脖子,正过脸对黑草围道:“哪里哪里,家长的后勤关怀才是重中之中。不过,我教政治给学生们传授的都是全面看问题的思想……”他晃了两下扇子,吞了吞口水,又耸了下脖子,看到黑草围正在点头,就接着说:“学生能出好成绩,最主要的还是自己的努力。我们都是引路人和铺路人,是推动力量,次要因素……”

  黑草围初闻对方是个政治老师就惊了一下,接着听得晕头转向却不得不笑着称是,担心师爷继续滔滔不绝下去,连忙接过话茬:“老师你看今年形式如何?”

  师爷撇了下嘴,轻轻摇着头道:“今年我们盟隆市共有一万五千余名考生,是历年的最高峰。”他指了指周围越来越多的人,接着说:“看这实验小学外面,这么多家长,这里面也才坐了两千来人。大学录取名额又有限,恐怕不容易!”

  黑草围本来不热衷于教育,这回自己的儿子高考了,勉强的来关注一下,突然听到这个数据,免不得吃了一惊,在师爷面前首次瞪圆眼睛道:“我记得我们市连乡镇人口也就三百来万人,今年哪里来那么多考生?”

  师爷耸着脖子说:“人口高峰嘛,这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也只有来个优胜劣汰了……”

  黑草围听到“优胜劣汰”几个字,不禁头嗡了一下,师爷后面说的话就溜了过去。想起自己家那个从来都垫底的成绩,十分沮丧,自己白白的来晒了半天太阳,看来也没必要为这“劣”子再耗下去了。正打算乱扯几句就离开,瞅到这师爷模样缩头晃脑的家伙,还在絮絮叨叨的讲着考试,心里又有了计较。他的样子明明比自己还衰,估计是书教得太差,担心完不成升学任务,何不找一个天涯沦落人——这是独苦苦,不如众苦苦也!

  计议一定,师爷似乎也发现了黑草围的心不在焉,刚停下说话。黑草围于是问道:“怎么老师在这也是放心不下学生么?”

  师爷看到黑草围眼光闪烁,隐隐有嘲弄之色,哼了一声,折好扇子,把两边的胡须各捋了一下,慢慢的说道:“没有定的事情,说不清楚,考完了还得等成绩呢。不过……”话到这儿,他撑着树根站了起来。黑草围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也站了起来,这才发现师爷比自己矮大半个头。只见师爷拍了拍屁鼓,扭了扭腰,眉目举止间竟有了前所未有的神采,高了两度的声音透出一股雄浑的力量,直撞入黑草围的耳膜中,仿佛在试图击破有关身材的讪笑。“我李显书的班里面,纵然有稍差些的,也不至于在本市被挤掉了!”

  黑草围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看到师爷脸上有一片得意之色,陪笑着道:“原来李老师把学生调教得那么好!”心里却嘀咕着,这人只怕有毛病,不但形象不敢恭维,还发神经似的吼叫着吓人,还是赶快离开的好。

  李老师看到黑草围皮里阳秋的样子,晓得刚才的豪言壮语是对牛弹琴了,也觉得很没趣。正在冷场时,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闪入两人之间,唾沫星子劈头盖脸的压向还在暗自嘀咕的黑草围:“这位先生,高考的家长,居然不知道李显书老师,你也是头一个了!”见到黑草围疑惑的表情,她接着说道:“贵客翩翩戏千金美玉,妙姝泰然为无米之炊——这句话你想必听过?”

  黑草围莫名其妙的被诘责一番,正愤愤不平,随口应道:“地方上的俗话,听过又如何,有什么相干!”

  中年妇女冷笑了一下,答道:“俗话!这俗话都流传两年了!”蔑了一下黑草围,仿佛在说原来你也知道,转过脸笑盈盈的接着说:“不单在说李老师的教学风度高雅,教学能力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更是说他培养的八个出类拔萃的学生……”

  李老师乍逢知音,早已喜出望外,更不愿无端的争执再继续,连忙接过中年妇女的话头说道:“不提那些,不提那些,全是我运气好,碰到了争气的学生!”

  黑草围心中的震惊不小,实在没想到眼前这其貌不扬的家伙居然对上了地方广为流传的谚语。将信将疑之际,听到中年妇女问考试的情况,而李老师又把刚刚跟自己说过的说了一遍。眼见那两人谈的兴高采烈,竟完全忽视了自己。正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之时,压在前面的人群突然热闹起来。

  黑草围趁机挪前几步,踮起脚往外望。只见警戒线内空旷的操场,连接到教学楼的台阶上,翩翩然走下一个歪吊着书包学生模样的人,越走越接近警戒线,前面有人在问“小子,考得怎么样?”“题难么?”……他都笑笑并不答话。一躬身,过了警戒,拨开人群,径直往黑草围的那棵树下来了。

  黑草围这才看清楚这男生的脸貌,黝黑的皮肤,并不妨碍英俊,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鼻梁挺拔,微微上翘的嘴角使整张脸都仿佛一直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个子不高,体态却还匀称,横纹短袖半截裤,裤尾随着步伐的迈进在结实的腿弯上拍打。一双凉鞋踩着影子轻飘飘的,从太阳下过来,只脑门上细细的沁着点汗。

  他一直走到李老师的跟前才停下,微点了下头,道:“李老师好!”

  李老师早停了和中年妇女的对话,皱着眉头,抬腕看了看表,有些生气的说道:“李泰然,这还有半个小时,你怎么不坐满时间!”

  李泰然笑着说:“这得怪李老师,把考题先告诉我们,预测的内容考了一半多,我一个小时前就做完了……”

  李老师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学生,不动声色的道:“碰巧预测到也不算什么,你一点耐性都没有,这样能得满分么!”

  李泰然扶了扶自己的头,吐了吐舌,说道:“政治嘛,满分不可能,考上一百四倒是很容易!”

  “又在给我打水漂,你小子,考不到那么多提头来见我!”李老师心中暗暗高兴,用手扶了下眼镜,掩饰住脸上的笑容,接着说:“赶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考试!”

  李泰然刚离开,黑草围就满脸笑容的凑了上来,李老师人逢喜事精神爽,就又和他絮叨开了。黑草围认准了死理,这一回是千方百计顺着话说,无论如何要结交下来这个老师,自己的儿子超水平发挥就算了,实在不行,理科也改文科了,一定要送到李老师手下去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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