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侧旁有道小门,便见到一张铺设华丽的床,床外的帐幔不住地抖动,那人正在挣扎翻滚,大口的吐着血。
笑笑赶到时,那人已只剩下喘息的力气,紧紧的蜷着身子,身体里的血像抽干了一般,皮肤青白中显出一种不祥的死灰色。
“烟岚!”笑笑颤声唤了一声,扑过来抓住他手。
冰凉的手没有一丝暖气,就连脉搏也是弱到似乎忘记了跳动。
烟岚满额都是汗,气色比死人强不了多少,失焦的双眼瞪得大大的,沾满血的嘴唇噏动了一下,一侧头又吐出口血,却还顾着笑笑的衣服,死命往旁边挣了挣,吐在地上。
“这是毒药么?这是什么毒,烟岚你告诉我啊!”笑笑快要疯掉了。可烟岚的样子只是吐血,七窍没有流血,指甲也没有乌青,实在不像是中毒的样子。
“大人……那个……”带她来的宫侍面有不忍之色,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快说!你快说啊!”笑笑跳起来扼住他脖子,“你不说我就掐死你!”
“他……他服的不是毒药……是要……下掉胎儿……”
宫侍脸露苦笑,想起在贫困的家乡,家人没法养活过多的孩子,发现怀上了就吃药让孩子胎死腹中,然后再剖开肚子把死婴取出来。只是这种打胎之事自是越早越好,对父体的损伤比较没那么大,可面前这位腹胀老脯怕已怀了有七八个月,此时才……
“他这副样子……里面的孩子已经……腹腔里面充血,要是不赶快取出……”
“……太医……快叫太医……”笑笑一把抓住他的手。
“……”宫侍忽然低下头去,不言不动。
门内,静静站着脸如寒冰的慕容媗。
笑笑咬牙便要跟慕容媗说话,忽然身下的人一动,冰冷的手死死抓住了她。
“烟岚……?”
“…………”烟岚睁着失神的眼睛,气若游丝的挣扎道:“我……不是……”
“我不管你是谁,我跟你说过,你就是你,我永远只记得你给我弹琴,抓着我手,说要赔我一辈子……你到底听懂了没?”
笑笑觉得脸颊痒痒,早就爬满了一脸的泪,怒道:“你这般不爱惜自己,我……我……”
擦一把脸,“你先活下来,日后再跟你算账!别想死得这般轻易!”
她又要往慕容媗那边赚烟岚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拽住她不放。
笑笑胸口憋闷酸痛得要炸掉,咬牙回头掰他的手,嘴里乱七八糟嚷道:“你要存心气死我对不对,你就是存心气我,你要我伤心难过,我有什么对你不起,你要这样对我,你竟然这样对我!”
眼泪不绝淌下,浇了一手,越是急,越是掰不开。
“……”烟岚张了张嘴,鲜血倒涌的喉咙咕咕作声,似乎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都这样了,还不放手,还要讲话!
笑笑恨得牙都要咬碎了,眼看烟岚那死白死白的脸露出一丝非常着急的表情,失神的眼蒙上了一重水雾,竟让她觉着有几分好转过来的错觉。
她摒了息,凑过去,磨着牙道:“要是遗言你就省省吧,我怎么也不会让你死的。”手下也不挣扎了,反握着他冰冷的手,把自己的内力传过去。
烟岚受到她行动的鼓励,又精神了一些,眼睛睁了睁大,噏动着嘴唇,低低的,断断续续的,说出了他想说的句子。
“我……不是……小王爷……骗你了……孩子……也没了……我……跟…………没关系了……就……让我……”
还没有听完,笑笑身上的毛“嗷”的一声都竖了起来,要不是看在他这般辛苦,命悬一线的份上,她大个耳刮子就扇过去了。
她浑身都抖了起来,竟然还让人毛骨悚然的笑了笑,就在大家都愣了神的时候,她猛的扯开烟岚的手,一阵旋风般的冲出屋去。
她笔直冲出殿外,“砰”的一脚踢翻了台阶旁边的高脚花盆,“出来!给我出来!”
负责护卫的侍卫们冲出来包围了她,她盯着君行,“尹侍卫,请把你的佩剑借我。”
她脸色铁青,双目炯炯喷火,跟平日心不在焉可有可无的形象大相径庭,更兼衣冠凌乱,手上带有血迹,一副凶犯的模样。
君行审视着她,没有过多犹豫,解剑。
旁边侍卫惊呼,“大人,不可!”
笑笑已经等不及,握住剑柄已抽了出来。
一泓秋水,声作龙吟,正是飞碧。
笑笑顾不上心痛,手腕一抖,众人“啊”的一声,眼睁睁看着她把剑插入宫墙,直抵剑锷前三寸,然后挥拳直击扁平侧锋——“喇”!
众人下巴都要脱臼,她却已提着那柄断剑返身冲回殿内,一时间大家还没有意识到带剑御前,该是弑君罪。
笑笑提着断剑奔回房间,烟岚伏在抽搐,血从他口鼻中倒涌出来,他已不再挣扎,只是用被褥紧紧的压着肚子,就像压着他仅余的生命。
听到笑笑的呼唤,他茫然的仰起脸来,脸上血泪交融,一时神魂恍惚,只以为是临死前的幻觉。
“忍着些!”笑笑撕下块布条,勒进他口里,在脑后打了个死结。
“嘶”的一声撕开他的衣服,鼓胀的腹部呈现大块的红与青紫,是毛细血管壁迸裂出血的模样。她再顺手点了他道,如果能睡过去……可很怕他失去知觉,再也不会醒来。
“听到吗?你要撑着,我不让你死。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
她死命控制着手,不让它。
我就这么不可靠吗?烟岚,你宁愿选择死也不敢选择留在我身边。在你眼中,我就是这么弱的女人吗?
她深深吸气,握紧手中的断剑。
吹毛断发的飞碧,如果手脚够快,是可以杀了人也不会沾上一滴鲜血的利器。
微微合上双眼,脑海中回忆着那时给沉璧剖腹时,他的引导……直到完全找到那种感觉。
“烟岚……你听着……如果你死在我手里……我……我也不想活了。”
她冷静的,一字字说出听在旁人耳内具有毁灭性质的疯狂话语。
看着他忽然睁大的眼睛里忽然溢出的惊慌……
手起,剑下。
站在门侧的慕容媗身体晃了一下,那么多的血,浸透了被褥,染红了地面,逼痛了她双目。
那个人,竟然可以……
她要亲手剖出自己的孩子……
就如同割裂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与她之间,到底还是这般收场么?
到底还是得在这一天一地的血红之中,崩裂。
她又退了一步,脊背触到了门槛,坚硬无情的抵着,她,退无可退。
她瞧着那张跟死人差不了多少的灰白的脸,痛得失了焦还没忘记躲闪她视线的微蓝双目,愤怒从脚趾往头顶一寸寸往上升。
早就应当知道,早就应当下手……竟然教他那副娇弱的模样欺骗,竟然留着这么个祸害!
十二年前,从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此子不像外表这般柔弱,然而她却并没有把他放在眼内,终于养虎为患。
钟仪带着两个小孩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在想,比较矮的那个瘦得秸秆一样,饿狼见到他也会哭,恐怕养不大。结果后来养不大的却是比较高壮的那个,若曦族长的孙子,在异国的土地上水土不服,一场发热便丢了性命。
两个孩子骤眼看上去长得很像,差别只在眼睛的颜色,以及,本土的小孩少了眼睑上那颗朱砂痣。
把这个孩子当作另一个人来养,钟仪说,若曦现正内乱,这是一枚难得的棋子。
为了让他跟死去的孩子更像,慕容媗还对他施了秘法,改变了他眼睛的颜色,在他眼睑上凝了一颗跟若曦小孩一样的朱砂痣。
这种秘法很疼,如抽筋扒皮刮剐肉,她当年也尝过,可这小孩确实隐忍,疼得晕过去又醒过来,牙关咬出血来,却是一声不吭。
事后才知道,钟仪跟他说,如果他撑不过去,就是一个死字,而且会变作乱葬岗上被野狗抢食的一团烂肉。
他熬过去了,钟仪把他送到属下的柳坊里养着,作着两手准备,如果他顶替的身份没有用,凭他的姿色,将来也可起另一番作用。
这个人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乖巧模样,直到他遇上了常悦。常悦被他迷惑,竟杀了西南王世女,带他避祸远走。
那是第一次,这只风筝想挣断系在他身上的线。
再后来,他让自己找到,接受了监视常悦和通报消息的任务,一直表现伶俐,谨小慎微,可如今想来,也不知私下欺瞒了多少。
丹麒远嫁,遣他相陪,也是让他见机行事,本来对他装扮别人没抱过多希望,只希望让若曦国主见到他的容貌,能顾念旧情,不致行事太绝。不想此人竟使出浑身解数,把他昔日跟那小王爷相交时套到的话用在自己身上,敷衍得滴水不漏,生生把自己的身份转换成小王爷。
再后来,请嫁常悦,相陪回京,完全脱出了她的控制。
甚至,在她着人引爆炸药时,他竟然让常悦躲在他车上避祸,坏了她一手筹谋。
尽管,当她下这个决定时,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尽管,当她在京城苦等这个时刻时坐立不敢茶饭不思心如刀割,尽管,她忽然觉得借此栽赃慕容熙的事情也不是很重要,尽管当她知道常悦并无大碍时,心里的那失而复得的狂喜淹没了整个人,几乎让她忘记了所有……尽管她从不承认自己后悔了,从作出这个决定一开始就在后悔,直至今日。
尽管,是这个人救了她,可她还是不能原谅他。当日,她明白表示此事可以不再追究,但她需要一个只对自己忠心的人。假如他不能忠于自己,留着他也没有用处,假如让她知道他在转什么异样心思,或者怀了常悦的孩子,她不会手下留情。
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记得自己这样厉色以对,也记得当时他那张惨白惨白的脸,满是惊恐和绝望。
却不知,狼终究是狼,无论他伪装得多顺从柔弱,在你不设防的时候,他还是会呲出牙来咬你一口。
他竟敢偷偷怀了常悦的孩子,还竟敢在这个要紧的时候,自己害死自己的孩子,为的只是要陷自己于不义!
今日之后,常悦永远会记得她的孩子是自己逼死的,她与她之间的裂缝永远无法修补。
这个男子,顶着柔弱无比的外表,竟然有这么狠的心肠,对人狠,对自己更狠!
狠到她这旧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就算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祈求他留着一命。
他若是死在这里,死在那人面前,她还能凭什么,再跟他争?
狠,真的好狠!
她尝到自己口里的血腥味。
这辈子,算是记住了这个人!
这番,败在了这样一个男人手上!
“皇上!”宫侍忐忑的禀告:“太傅大人说想要热水,干净毛巾,止血的创药……”
慕容媗满脸都是累,疲倦的合上眼睛,无力的点了点头。
犹豫一下,冷冷吩咐一句,“去叫御医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