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
从我第一次见到英子以及之后的认识、相交,我一直都想用“冰清玉洁”这四个字来形容她在我心目中的感觉。
可是我的内心里面一直顾虑重重,难以消除一种障碍:太好听的话,太漂亮的语言,一经说出了口,就会显得虚假,成为肉麻的吹捧,居心不良嘛!尤其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尽说些漂亮话,是不是就会变为博取欢心的甜言蜜语,带有一种用心险恶的嫌疑呢?
我不想把自己在英子心目中塑造成一个“轻薄”的形象……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在英子秋水一般眸子里面和淡淡的笑容里面,她牵着我走过许多梦境。梦境里面永远是阳光明媚,鲜花盛开。我感觉得到英子纤细的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对人生,对世态,一言一行,无不拿捏得恰如其分,游刃有余。
我越来越有许多话想对英子诉说,但我还是选择了默默的注视。如果要给自己的沉默找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就是:这种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的注视让我不会“失去”英子。如果命中注定早晚有一天英子会从我的生命中“失去”,那么这样做至少会延缓“失去”时刻的到来。
这样抉择的结果是我经常做着相同的一个梦。
很久很久以来,我一个人跋涉在荆棘满布的路上,天sèyīn暗,低沉的云雾中没有一丝亮sè。我不知道这条路将通往什么地方,茫茫无尽的荒野中,我感觉到了彻骨的孤独。我已经跋涉了很长的时间,但却不知道终点在什么地方,路的尽头又将会是什么样的风景。这时候,英子出现了。
英子轻轻悄悄地来到我的身边,就象电影里面的仙女一样“飘然而至”。我的心里掠过一阵惊喜。但我知道,接下去的路依旧是坎坷不平的。我想对英子说:“英子,你回去吧,前路遥遥,不知何时才能到头!”可是我内心里希望英子陪着我走下去。
“英子,你怎么来了?”我说。
英子说:“哥,我来陪你呀!你不喜欢英子陪着你吗?”
“可是……”我说。
“可是什么呀,你就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不敢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我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想让我陪着你走下去,可就是不说。”英子说。
之后我们默默地行走着。沿着这条荆棘满布的道路走下去,我们都可能会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伤害。
“哥,你不对英子说点什么吗?”英子说。
“我想让你回去,英子。这可是一条崎岖难行的路。”我说。
“哥,你是怕我受伤吗?”英子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英子微笑着,脸上是一丝得意,还有一种挑战。
我点了点头,说:“我也怕自己受伤。这条路上,野兽出没,岩石嶙峋,到处都潜伏着我们想不到的危险。”
“哥,你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呀?”英子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说。
“哥,你是在寻找什么吧?”英子说。
“也许路的那边什么也没有。”我说。
我觉得我要对英子说很多很多的话,张开嘴,却没有声音。起风了,英子转过身来帮我扣紧衣服。我又想对英子说什么,可是我害怕自己的声音一出来,就变成与我的思想割离开来的一种陌生怪物,正如蛰伏在路旁灌木丛中的野兽,长着锋利的牙齿,在我们一无防备之时跳出来将我们咬伤。嗫嚅一阵,我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我想:“还是留待以后的岁月里慢慢的说吧!”
我知道现在说出来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会变成一种美丽的谎言,如sè彩斑斓的毒蜥。
现在我得打起jīng神来应对面前的艰厄。
“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英子说。
“英子,你不知道我现在想什么,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哩!”我笑了一下,说。
“哥,你一脸的深思和忧虑,不是怕英子拖你后腿吧!”英子说。“哥,英子想你哩,你也想英子吗?”
“……”我说。
“哥,你说话呀!”英子说。
我说:“英子,你不觉得现在的无声,也是一种美丽吗?”
我有很多美丽的东西搁置在心里,可是我不一定要展示出来,担心展示出来以后被别人偷了去一样。我感觉着,就行。因为这感觉是好的,是美丽的。一旦说出,它就可能消失了,还可能因此损毁了其他东西。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走着。我看见英子的眼里有几许失望。
“别生气,英子。”我说。
“我不生气。哥,我真的不生气。你不想对我说话,你可以给我写信呀!”英子说。
英子说完了这句话以后,倏地一下不见了,剩下我一个人在荒野里,迎着寒风,yù哭无泪。我想,我应该写信告诉英子我爱她,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和我一起互相搀扶着走下去。我想对英子说,我一直都想做成一个内涵丰厚的男人,不张狂,不自私,不浅薄,不做作,不自欺欺人,不自以为是,我要让英子为我自豪……
“英子,你可要好好的。只有你好好地生活着,只有你脸上每一天都有笑容,我的心里面才能安定。”我独自说着。
英子远去了。接连下来的梦境一直都不太确定,英子穿着稍显肥大的工作服走出尘土飞扬的工厂以后,就来回奔走在风雨交加的路上,瘦弱的双肩承担着无尽的重负,面sè苍白,艰辛地蹒跚着。
在无梦的rì子里,我一个人慢慢地品味着一切。chūn天来了,百花盛开,yīn睛不定的沉寂中,我开了车沿着县城北环路自西向东行驶,在第三个环岛右转向北,穿过一条小河,再穿过一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庄,爬到半山上的土台子,坐地草地上,独自俯瞰着面前铺天盖地的雪白的梨花,轻轻呼唤着英子的名字,想象着我们一起来看梨花的rì子。英子似乎就坐在我身边,幽幽地说:“哥,我不喜欢yīn雨天。”
天黑了,我踽踽独行。然后伏在灯下一封接着一封地给英子写信。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英子的神情笑态。信总是写不完,写不好。英子远去了,我用什么行为来说明当初想说而未说的那些话呢?把许多许多的话藏在心底里,想用一生的行为去说,现在还说吗?
写给英子的信,用打字机打出来以后,感觉一切是那么渺远而不可捉摸。信里面的话语前后矛盾,不知所云,我不明白自己到底要说什么。至此,我明白许多话语本来是无声的,只能从心里缓缓地流出来,如血。流出来的音符慢慢凝结着,凝结成了一声低沉嘶哑的呻吟:“英子,好好活着,为我们,为别人!”
在深秋一个晦暗的下午,迎着肃杀的秋风,我把自己写的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信件烧毁在小镇东山脚下,在火光中,我看见英子带泪的笑容,看见自己凝重、悠远的神情。英子擦擦脸上的泪,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浅浅地一笑:“哥,我理解你,你永远卸不下自己打造的那副厚重的铠甲。嫂子好吗?孩子好吗?”
英子的面容随着跳动的火光消失以后,我清楚地感觉到蓄满眼眶的泪水沿着脸颊无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