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老头
艾祖全
讲的还是小镇上的事情。
小镇上的事情当然很多。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送往迎来,炊煮扫除,谁家能无事呢?说起来,多了,纷杂,说不出头绪。只讲讲曾和我作过短暂邻居的常老头。
其实常老头也没什么故事。或许有,死后就平寂了。我连他的名字也叫不上来。
我们住的是公房,居委会很福态的胡大妈每个月来收一次房租。胡大妈腋下夹一个记着住户姓名的小夹子,夹子很老旧。一边收钱一边开单,还可以空出嘴来东家长西家短的唠叨一阵,说住我隔壁的老头姓常,一次就付了一年的房租。我当时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只是之后常老头来到我的房间时,我一不注意就想起了胡大妈的唠叨,记住了。
就只有这样称呼他:“常老头。”
不用说,他当然是一个老头,很老朽了。
这样或许故事就可以开始了。
常老头坐在杌子上,背靠那堵很古老很陈旧的青砖墙,耷拉着两扇眼帘,沐浴在金sè的夕阳之中,眼前跳动翻滚着许多纷乱的场景,过去的,现在的,也许还有将来可能出现的,一古脑儿的翻涌出来,搅和在一起,撕扯不开。他想把这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排拒开去,然后沉下心来梳理出一点头绪,但却明显感到吃力,有些力不从心,就不由得他不感叹自己已经老了。更要命的是,他怎么梳理也梳理不清,甚至越弄越乱,乱得越发不可收拾。突然之间,他产生了一种十分生疏而沉重的恐惧,感到死亡正在迫近了自己。
他轻微地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睁开了双眼。这时候,金sè的夕阳从他身上滑到了东厢房的瓦面上去,在斜斜的瓦沟间跳动着,发出铮铮的金属般的碰撞声。院子里几只鸡从容地踱着步子,沉着的样子让人想到人类忙碌的徒劳。常老头想到了自己一生的奔忙,脸上就写满了沮丧,心里隐隐觉得天地间一切的喧嚣熙攘都是瞎闹。
住在院子里的人们陆续回来后,刚才的宁静随之消失了。常老头很失落地站起他那瘦高的身体,头部又重新浸泡在夕阳的红晖之中,花白的头发透出五彩的颜sè来。重新处在这种喧嚣之中的常老头,脸上又恢复了平时的微笑,笑得慈祥和善,却又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意味。不管怎么说,这笑容让人信赖而踏实。
这是一个不太高明的开头,甚至是一个蹩脚的开头,有些想当然,吃力不讨好。但也无可如何,因为我现在来写常老头的时候,他已经静静地躺在小镇东山脚下荒草披离的坟茔中整整两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的写作生涯中,会去写一个只知其姓而不知其名的老头,所以现在提起笔来,显得如此沉重而艰涩。
应该是前年chūn夏之交的时候。我离了婚,原住房让给妻子和女儿,我就搬到小镇南边靠近技工学校的一个小院子里居住。房是平房,座北朝南,东西两边有厢房连接,南面一横墙从中开门。有点象电视里面常见到的那种北方四合院。在现代高楼林立的城市里面,这种老旧的平房构成的小院子已经不多见了。院中间一棵歪歪斜斜的石榴树,弯弯曲曲的生长着,十分艰难的样子。根部有砖砌的护栏围住。围栏砌的漫不经心,不十分周正。旁边是一个公用水龙头,经常有人在那儿淘米洗菜或洗衣服被面床单。水龙头常开着,哗哗地流着水。洗好的衣服被面就晾晒在小院里,有风的时候,这些衣服就来回摆动,霍霍作响。住在院子里面的,除我和常老头外,还有四五家外地来小镇做生意兼逃避计划生育的人,他们带来五六个孩子,整rì价嘁嘁喳喳,吵嚷得人不得安宁。
我和常老头的第一次谈话是在夏季。那个夏季十分炎热,热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是一个星期天,午睡起来以后我打开南北向房间的门窗,让燥热的风对穿过房间,光了脊背坐在面北的窗下赶写一份总结材料。这时候我听见背后有一个轻微而浑浊的声音:“哦”。
我回过头来,就看见常老头悄无声息的站在我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正笑眯眯地看着我的桌面。我吓了一跳,放下笔,起身拖了门背后的折叠椅打开,说老伯您请坐。
“不坐不坐,你写你的。我打搅你了。”老头说着摆了摆手。
老头的神态,就象孩子犯了错误而担心受到大人的责骂,有些惴惴不安,无所适从的样子。
“我打搅你了。”他又说。
“老伯,您有什么事吧?”
“没,没啥事。人老了还能有什么事呢?”他说着,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搓着双手。“我站在这儿打搅你了,我这就走。”
缓缓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对我抱歉一笑,踱出去。那笑里带些赧然。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谈话,我记忆犹新。
之后我们就熟了。
夏季,房门总是开着的。常老头同第一次一样,经常悄无声息的走进来,站在我的背后,我一点儿知觉也没有。我总是背着门坐在桌前写作,累了,伸伸腰打个吹欠,摸支烟点着,猛然觉得背后有人,毛骨悚然。转过头来一看是他,心跳才缓缓的趋于正常。就有些恼怒:怎么进来也不吭声气儿?胆儿小的不让吓个半死才怪哩!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不能言。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有时明知他已无声无息的站在身后,也装作不知。现在动笔写这篇文字时,心里还残留了一些微微的恐惧,仿佛他正无声地站在身后,注视着我的纸和笔。
“你整天一个人写呀写的,写些啥呢?”他就笑了问我。
“写点儿东西。”我说。我不喜欢自己在写东西的时候有人在身旁注视着我,尽管他不一定看我写些什么,可总是觉着不自在。
“是在做文章吧!真不简单。”他说。脸上就露出敬畏的神sè来,依旧是站着。
“老伯您请坐。”我指了指他身后的椅子。“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人老了还能有什么事呢?我站会儿,整天不是坐就是睡的,站站倒还舒畅些,你忙你的。”说了之后又问我:“你写文章,写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坏人都写。”我回答了老头的问题,心里暗笑他的无知。
“这么说,坏人也是可以被写进书里面去的?”他说着话,眼里就蹦出一些惊喜来。
“当然可以,害死岳飞的秦桧,我们也是从书里知道的。”我说。
“是了是了。我总是说坏人不能进书的,真是不懂。”老头说。“可是一写进书里面去,天底下的读书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坏蛋了,那他还有什么活场呢?不过……不过,死了以后他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头说着,神sè就变得灰暗起来,眼神散淡,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似乎是自言自语:“那样也好,也好。”
就说这些,他慢慢地踱出我的房间,悄无声息的回到隔壁他的住处去了。
我又默头读书,或者又把思绪倾注在正在写着的文章里面去,顾不上回味老头说过的那些话。现在回想起来,他说这些话时,内心也许正在痛苦地斗争着。
我每天下班回到住处不是默头读书就是伏案写作,很少出门。老头则每天傍晚都要独自出门去一趟,但时间都不长,不知是去探亲访友,还是外出散步。从来没见有人来拜访他,他总是一个人。
常老头坐在杌子上,背靠那堵很古老很陈旧的青砖墙,耷拉着两扇眼帘,沐浴在金sè的夕阳之中。这一形象定格在我的记忆之中,一无变化。那神态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重大的问题,样子很肃穆,却无谓,甚至可以说沉静,无争。好象问题已经思考得差不多了,有了适意的答案;或者所思考的一切均可听天由命,勿须再多费神算。只是还没来得及从所思考的事情中拔出身来,依旧半闭着眼睛,沉浸在一个很遥远而渺茫的回忆里面,或者说独自享受着一个外人无法进入的世界。
下班,从他面前经过,他睁开眼睛,望着我,笑着:“我在等你哩!”
我一边问他有什么事情,一边掏钥匙开门。他却yù言又止,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事情而又担心得不到预期的答复,不好贸然开口,两手交互搓着,脸上的笑容不自然起来,显得有些做作而尴尬。
“老伯有什么事情您就说吧!”我进门,他也跟着进来。
我放下装蔬菜的塑料袋,准备淘米洗菜。
“你一个人过?”他问。
“嗯哪。”我回答他。“离婚了,女儿跟她妈。”
“女儿多大了?”
“七岁,上学了。”我边忙乎边回答着他的提问。我希望他的问题到此为止,我受不了太多人的关心,厌倦了那些好心人倾注在我身上过多的怜悯的目光和询问。
“老伯,我们不谈这些,你有什么事吗?”我打断他的唠叨,但我同时想起老头也是一个人静静地打发着rì子。
“我想求你一件事。”老头说。说着又交互搓着手,局促不安地等待我的答复。
“老伯,您尽管说。”我说。
“我想请你写写我。”老头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他的所求,然后站着,用期待的神sè望着我,局促不安地等待着我的答复。
怎么说呢?那一刻我很奇怪,想不到这老头会提出这么一个古怪的要求。见我迟迟不作回答,又说:
“我是想……要不,我给钱。”
我还是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沉默着。
他望着我,小心翼翼地说:“行么?”声音极低,底气不足,似乎我的回答于他来说是生死悠关的决定。
我说老伯这段时间我没空,手上正在赶写着一篇小说,没功夫。况且自己也写不好。等我忙过这一阵再来写您的故事,如果文章发表了,杂志社会给稿费的,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他的眼里顿时放出光亮,好象经实现了自己平生最大的愿望。
“要给钱的,怎么能让你白写呢?”老头说。“我有钱。”
其实我压根就没有写他的兴趣,我知道,这个深居简出的老头不会有什么动人的故事,大不了也就是被老婆儿女所抛弃的鳏夫独居的陈旧琐事,纯粹是白费笔墨,别指望写出来以后能够侥幸发表而赚一笔稿费。
想到自己的家庭,想到妻子xìng情急躁,想到女儿跟她一起过rì子肯定会很委屈,会哭得很伤心,眼前似乎就有了女儿的面容闪现出来,正流着眼泪,而且在哀求:“爸爸妈妈你们别吵了,我以后听话,不惹你们生气了。”喉咙有些东西给塞住,五内翻江,鼻子发酸,不是滋味。
炒好菜,搬出小桌在门口坐了独自吃,脑子里面总出现妻子的面容。想想人也真无聊,一家人好好的,偏要生出这许多的事情来。自己独自过了,才发现没有家,这颗热烫的心已经没处安放。以前自己从不进厨房,现在想着那冷嘴就热饭的温馨,已经离我远去远去,变成了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记忆。
人呐!
老头摇一把破旧的蒲扇过来,抻条小凳坐我对面。
“老伯,一起吃点?”
“吃过了。”
从不见老头做饭,似乎每天都是独自一个人在出院门右拐弯的那家小饭店里吃。偶尔会喝上两盅,脸上酡然,再悠悠踱回住处。
“你喝酒吗?我屋里有酒哩!”他说。
“我不会喝酒。”
“你总是一个人写啊写的,不辛苦吗?”
“喜欢,就不觉得辛苦。”我说。
吃完晚饭,西晒的太阳已经不再疯狂,变得血红,变得宁静,投在厢房的瓦片上。两个在小街上摆摊的妇女在水龙头那儿就着哗哗的流水洗碗,几只鸡还在院子里慢悠悠地闲步。我想起他那古怪的请求,问他怎么想到要请人把自己写进书里面去。
老头坐在小凳上,目光呆滞起来,茫然出神,若有所失,望着一个谁也无法确定的地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地有浑浊的老泪顺着繁密的皱纹往下流。
“为了找到我的女儿。”老头说。
“您的女儿?”
“我不识字,想请你把我的这一生写在书上,女儿读到了,她就会来找我的。她小的时候,最喜欢我带着她出去玩儿,总是骑在我的肩上,用小手蒙住我的眼睛,自个儿就咯咯地笑。”老头说。“都三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找,到处都找过了,就是找不到她。”
“怎么就这样了呢?”
“最困难那年,我就出去了,心想与其在家饿死,还不如逃出去,说不定还有一条路。就是讨口要饭,只要活下来,总会有rì子过的。可那时村里的树皮草根都吃光了,就吃观音土,老婆子浑身肿胀躺在床上不能动,小儿子才死去没几天,我狠狠心就一个人悄悄的走了。”他低头说着话,止住了泪水,平静下来,脸上yīn沉,恢复了往rì的沉静,讲述的似乎不是自身的事,而是别人的与他无甚关系的往事。
“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我问。
“回来过。第二年的秋天我就回来了,可是回来就再也找不到人。老婆子就在我走的那一年冬天死去,村子里面的好心人用一床破草席包裹了她那瘦弱的尸体,在东山脚下挖一个坑,草草掩埋了,连副棺材也没有。可女儿却没有下落。那时候村子里谁也不可能去收养一个孤儿,死掉的不少,剩下的没多少人了,谁也不知道孩子的下落。”老头说。“家没了,守着那间破草房还有什么用处?我到东山脚下在妻子的坟墓上坐了一个下午,添几把土,在一个yīnyīn惨惨的黄昏悄悄的又离开了村子。”
“老伯,您说的村子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儿。你们这样年纪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那时候,这儿是一个小村子,没几户人家,那个穷啊,实在是没法儿说。”
“您第二次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没回来过。回来干什么呢?一直到前年,我还是得不到女儿的一点儿音信,才回来。”
“那您在外面怎么过rì子呢?”我问。
老头伸出右手:“小伙子,你看看我这手。”
我就看着他的手。
“看出来了吗?”
我摇摇头。
“这是一双贼手。”
他的食指和中指一般长,齐齐的,细。
“我离开村子的时候,发誓去外边把女儿找回来,挣一笔钱,让女儿好好过rì子,不愁吃不愁穿的,然后再为老婆子修坟。老婆子这一生太苦了。我开始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去打听,心想用我后半生的时间去找,没有找不到的。可是这世间也太大了,一年多过去了,就是找不到女儿的下落,连一点儿音信也打听不到。有一段时间,我怀疑女儿是不是已经死了。但是我又不愿这样去想,不相信女儿会死去,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得找到她。那时候,实在是没有吃的了,就别提去挣什么钱,我就偷。开始是偷东西吃,后来到了城里,就开始偷钱,这手就是那时候活生生的给戳就了的。为了能偷到钱,什么都可以去干,用这两个手指往开水里面夹肥皂,那肥皂滑溜溜的,一直要练到夹出来为止。拼命的往沙袋子上戳,戳得两个手指一般长短。后来就成了这模样了,人家一看这手的模样,就知道这是一双不干净的手。”老头说到这儿,抬头看一看天sè。天sè已晚,夕阳把最后一抹余辉涂在树梢上,转眼就消失了。
“你说我女儿看到我是这么一个坏人,会原谅我吗?会来认我吗?”
“毕竟血亲骨肉,怎么会不认呢?”
老头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站起身来,说改天再好好给我讲讲,现在得出去了。
“老伯您天天都出去吗?”
“天气好,我差不多天天都出去。我去坟上陪孩子她妈说说话儿。我对不起她,对不起闺女。”似乎是喉咙鲠住,难以继续说下去,老泪又下来了。
之后步履有些蹒跚地踱出门去。
临近秋天的时候,我心里突然觉得无比的凄凉,想到自己无可奈何的生活现状,真想好好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好几年没回老家去看望父母,特别想家,特别想回家去躺在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地流一次眼泪,让自己疲惫的脸庞在母亲那长满厚茧的手掌摩挲下安然入眠……但离了婚的事实又怎么向母亲解释交待呢?当母亲问及她时常挂念疼爱的孙女时,我又如何回答呢?
我找到妻子。
我说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我想让孩子和我回一趟老家。孩子见了我,象小鸟一样扑进我的怀里,依旧甜甜的叫爸爸,叫得我内心如打翻了五味瓶。
妻子异乎寻常痛快地答应了,孩子高兴得用小嘴往我脸上亲。
“爸爸,我好想你。”孩子说。
“爸爸也想你,可是爸爸的工作太忙,不能常来看你,你要听妈妈的话……”
说到这儿,我看见妻子背过身去拭泪,肩膀剧烈的抖动。看得出来,她是在哭,只是极力的忍住哭声。
孩子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怯怯地说:“爸爸,我以后再也不惹你们生气了。”
我的眼泪怎么也遏止不住地往下流。
孩子用小手为我拂拭着眼泪,说爸爸不哭,宝宝听话,以后再也不惹你们生气了。说着她自己也哭了起来。
“回去后,替我问候父母……”妻子说。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秋季开学前,我带了孩子回老家去,呆了十多天,就回来了。
当我重新走进我们住的那个小院,空气似乎已经变了,不见了常老头。
居委会的胡大妈告诉我,常老头死了,自杀的。死的第二天被住在院子里面的人发现时,已经尸硬许久了。屋里一摊血,右手食指和中指被自个儿剁去,下落不明。死前几天,常老头曾和胡大妈说过,待他死了,就由胡大妈做主,把他葬在小镇东山脚下一块无字碑的坟旁,钱在抽屉里面。胡大妈当时说这老东西,这么大年纪了还开这样的玩笑,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后果然在抽屉里面找到许多钱,胡大妈征得派出所的同意,就遵循常老头的话把他葬了。
一个秋风凶猛的下午,我独自一个人走到东山脚下,在荒草迷离的坟群之中,我站立在一块无字碑前许久许久。旁边是一座新坟。一新一旧,显得不协调,而又无可奈何。
常老头死后两个月,我同妻子复婚,就搬出了那个小院子。
之后我经常梦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神情哀怨地朝我走来,说她是到此地来寻她父亲的,问我知不知道她父亲的下落。
我凭感觉,觉得这个梦中的女人也许在明天,也许在明天以后的某一天会到小镇上来寻找她的父亲。
为此,我把我所了解的常老头写下来。
小镇其实很平静。
份200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