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八节 临高的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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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闻听切”之中,“望”之一字其实也带一些相面之术。眼前这位中年人大致三十有余四十刚出头的面相,额角、颧骨皆不显,可见自幼衣食无忧;眉间有结,额上有纹,应是忧思过度心情郁结;下车时手脚平稳,踱步时体态舒缓但腰肢硬板,说明他不缺乏锻炼但习惯性的久坐……关键是,此人绝非任侠之辈,某些担忧尽可去了。

  “可是绍兴张先生?”杨世祥拱手一礼。

  “学生正是。”张岱也有些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唇红齿白的富家翁,也拱手还施一礼道:“学生三日前曾借光三水赵先生的名刺,请见润世堂主人,不知――”

  “哈哈哈哈”杨世祥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快意:“晚生正是这润世堂的东家……”

  呃……张岱有点发愣。还可以这样?说起来,我倒是真的“求见润世堂主人”了,但……你好歹把头发剃短啊!

  “午间日毒,张先生还请入内叙话。”杨世祥不由分说,便侧身把处于懵逼状态的张岱让进了润世堂里。

  澳洲人设计的这间旗舰店,别的都好,就是一点不好――大世界的店铺设计理念是现代式的,面积偏小且结构紧凑。因而没了前店后坊的结构,更没有大小院落。若只是店铺营业,这样的设计其实很好;今天会客就显得局促:没有合适的私人房间。店面后面不是库房就是帐房,还有一个包装车间。“经理办公室”虽然附设会客室,也不过二十几平方米的面积。按照现代人的标准倒是不显窄,但是对他们这些“旧社会”过来、已经习惯了高堂大厅、序分左右的人来说实在有些不适应。所以杨世祥请他在沙发上落座之后,张岱不由得四下张望,看这全新款式的店铺。

  等到店员把凉茶点心端到茶几上出声告退,张岱才缓过神来。

  茶是用玻璃杯装得,泡着黄色柑橘片的红茶――这玩意他在赵引弓那里喝过,知道叫“柠檬红茶”,夏日饮来最是消暑解渴。他是个美食家,并不像许多人那样忌讳生冷之物。何况澳洲人的饮食是出了名的干净。

  虽然刚才已经喝了格瓦斯,这玻璃杯上泛起细细水珠的冰红茶还是勾起了他的食欲,当下端起来小啜了一口。只觉得清新宜人,又过于格瓦斯。

  旁边的盘子里,却是几片焦黄色的点心,看起来类似酥饼,带着涡纹,却有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甜腻香气。

  这大约便是那“曲奇”了。这东西的大名,他在梁府就听说了。梁家正式的点心里没有这东西,但是家中略有头脸的婢女姬妾,都遣人去买这种新奇的澳洲点心吃。

  放下杯子,这才仔细端详这位“润世堂主人”,不由的暗暗疑惑。

  “这……”

  “学生便是润世堂的东家,这润世堂本是佛山杨润开堂一系,自先父那一辈分了家,落户琼崖才有了这润世堂。”杨世祥起了个话头,见张岱毫无反应,才想起来他是个江南士子,对杨润开堂这样的广南百年老店毫无感觉,说了也是白说。“澳洲人入了琼崖后,因为‘避瘟散’和‘诸葛行军丹’两方惠民济世的成药,小店与那澳洲人有了合作,后来更是合了股。不过这润世堂的店东,一直都是杨某。”杨世祥知道对方到底想干什么,主动把话题引入了对方感兴趣的方向。

  “惭愧惭愧。在下只――”张岱本想直接说自己是直接奔澳洲人来的,却又觉得太过突兀且失礼,便又把前后因果重新组织了一番:“在下在江南时多有所闻,都说这广里充斥澳洲奇物,颇有美食珍玩。又有那三水秀才赵引弓者,在杭州贩售澳洲人的书籍为业,其人又精于澳学,我社中多位好友与之交往,深服其人。某遂起意南下。十里送别时,赵先生赠我名刺,言若有需,可于广里润世堂店中相问。先生既肯不吝一面,想是与那赵秀才相识?只是不知……”

  自己问出这句,张岱也大概想到了,若那赵引弓确实是个“髡贼”,不论是真髡假髡,这润世堂的“澳洲东家”却是不适合和自己见面的。如此说来,面前这位杨东主倒是当前最佳的会面人选了。

  两人随意叙谈了几句,张岱有意探问临高的情况,杨世祥原就有“宣讲”的任务,便把话题朝着“临高文学事”上引,

  “……澳洲人来了临高,一番兴作,不仅重修了茉莉轩书院,重整了学田,诸生们都得了钱粮,有书可读,还办了自己的澳学。”说到这里杨世祥一脸得意地说道:“我那不成器的幼子于圣贤一道上是没什么指望了,就送去了澳洲人的学校。”看着那张得瑟的面孔,还有那捻须晃脑的样子,张岱就知道这位杨大夫的幼子只怕是在澳学里学业有成,但杨世祥自己没把话得瑟出来,张岱反倒尴尬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恭维一下捧个场。

  “那澳洲人讲的东西倒是有些意思。有那么一天呐,我就问那小崽子,今天在学中都学了什么。那小崽子说了不少算学、这个力那个力,还什么圆球滚下斜坡之类的,尽是些闹不明白的玩意。我本是听烦了,准备抽几下手心就放他走的,他却又说,今天还讲了燧人氏、有巢氏、黄帝、炎帝、嫘祖、仓颉等等。”杨世祥说的入神,目光已经失去焦点,十分自然地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凉茶,才又接着说了起来。

  “我就奇了,这澳洲人也讲上古先贤?便要那小孙儿好好说一说澳洲人是怎么讲的。”话到这里,杨世祥先是“唉”地长叹了一口气,之后却不再复述儿子的原话,而是自己重新组织归纳了一番:“这澳洲人啊,他们认为,这些上古先贤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发明的东西,极大地促进了社会生产……”

  张岱皱着眉头,忍受着“生产力”、“社会生产”、“生产效率”一类闻之似有所指但却拿不准具体含义的专有词汇,听了将近10分钟的澳宋二手版人类文明工具史观又或者称为科技史观。从燧人氏掌握了火开始,人类开启了灵智,制陶、草药、种植、桑蚕,每一次发明都极大地促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极大地改善了人类的生活。而技术也是在不断进步的,从**居,到树巢,再到木屋、村寨,最后夯土为墙,烧砖筑城,又或者从“采首阳之铜”到炼铁锻钢,而技术进步的关键,则是依赖于文字的发明和知识的传承……

  张岱自己是个修史的,尽管在另外一个时空他是以美食家和散文而出名,但他真正的心血之作《石匮书》就是《明史》的骨架子。若要分类,他的历史观当然还是传统的正统史观和英雄史观,第一次接触到唯物史观分类中以工具发展、科技发展为索引的全新概念,对他的震撼可想而知。孔孟之儒都讲究“法先王”,讲究今不如古,故而要法先王以恢复三代之治。“法先王”作为一种政治正确,尽管心中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也没人敢正面挑战。荀子倒是提出了“法后王”,但却不是说一代更比一代强,而是先在心目中构建一个尚未出现的、或许会存在于后世的“理想王”,然后要求现在的人君加强自我修养逐渐靠近这个“王的模版”。且夫后世千余年,治《荀子》者稀几,所见又各不同,可谓是“稀有的异端”,学术思想并未广泛传播。而今时今日,张岱在一家医馆里,听到了逻辑完整、叙述详细、论证充分的新的历史观,既肯定了“上古先贤”的伟大功绩,又指明了人类社会继续发展的道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慨此刻充斥着张岱的大脑。

  叙述完之后,杨世祥慢慢地品尝了好几块曲奇,张岱才缓过神来。而这缓过神来,也只是从发呆状态变成下意识寻求交流的扭头找人而已,面对着这间屋子唯一的可交流对象,张岱倒是想说话,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杨世祥也只是这个全新的历史观的n道贩子而已。杨世祥深深地叹了口气,自己又把话接上了:“这按澳洲人的看法,炎汉两代,前汉之赵过,后汉之张让,作代田牛耕,作翻车渴乌,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二人才是两汉之大贤者啊……”与翻车、渴乌相比,原始的桔槔更算不上什么了!

  听了这句,张岱倒是有些接受不能了。赵过,史书上寥寥几笔,暂且不说;那张让,可是十常侍啊!今上扳倒魏忠贤才几年?这阉宦弄权之人,竟然被澳洲人看做后汉之大贤?这是要置蔡邕、卢植、郑玄诸位先贤于何地?

  三观不能对齐,果然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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