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风惊时,君迁尘还没有苏醒过来,我想,若他醒过来,发现我做的决定,不知会不会难得的暴跳如雷,可惜我看不到了。
做这个决定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因为原本我就打算跟着君迁尘一起到夷玉去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而已,可我的心理准备早已经做好了,只是让我离开君迁尘和元宝,着实费了一番工夫,元宝自打出生从未和我分开过,得知我要消失一段时间,一张小脸哭得跟小花猫似的,众人皆不同意我的决定,但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君迁尘,我知自己绝不会再更改了。
我了解他的一切布置,也知此次去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危险,赤炀的主力部队来不及这么快挺进夷玉,去的是先锋部队,若我们来得及阻止,将他们挡在国境之外,拖延一段时间,四口关回援,那么赤炀大军再想进入夷玉,就得费一番功夫了,最坏的结果是大军突破了临江关,一路西去,我们五万军马在身后追赶,双方遭遇,我们兵强马壮,他们已经兵困马乏,即便再勇猛,也和我们是势均力敌,等不到他们大部队赶来,我们便能全身而退了。
我从没去过战场,但内心并不惧怕,看着身边战士们坚毅的面容,九渊眼中担忧的阴霾,回想起小白纯真的笑靥,发动战争的一方,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肆意杀害无辜者的生命,任意剥夺他人活着的权力,就是错的,我希望我们来得及阻止这一切,更希望什么都不要发生,但很快,这便成了奢望。
就在这一天,我们离开风惊的第十天,接到了边境传来的加急密报,赤炀发动进攻了!
据边境的信使说,他快马加鞭,和我们相遇时也已经过了十天了……那么此时,我不敢看九渊的脸,他的故土此时正在被铁蹄践踏,他的子民正在被肆意杀虐,还有他的亲人……
我不知说些什么能起到安慰的作用,只能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支持,从这日以后,我们每日休息的时间更少了,我感觉自己迅速瘦了下去,有时候抬起胳膊,跟两根木棍似的,苍白瘦弱,偶尔路过溪边,低头看水中的倒影,会发现自己满脸沧桑,嘴唇干裂,皮肤粗糙,这是我十几天前怎么也想不到的。
九渊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我每次靠着树干醒来,都会发现他抬头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每天都在祈祷,希望出现奇迹,可当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跨过东胥边境抵达临江关时,眼前的一幕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一切都是真实的,我真的,身处战场了。
我不知这里以前是什么模样,但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到处横亘着士兵,一具一具的尸体凌乱地,以各种奇怪的姿势倒在地上,他们都是英雄,为保卫自己的祖国耗尽了最后一滴鲜血,血液染红了这片土地,地上、城墙上到处插着箭矢,夷玉的战旗已被火烧掉了一大半,歪歪扭扭地倒在城墙的一边,原本坚固的大门已经轰然倒塌在地,上面布满了侵略者的脚印,他们是如此匆忙,甚至没有时间打扫战场,将这人间修罗的场景就这么暴露在后来者的面前,让其他与之无关的人,被迫接受这样的场景。
如此残忍,如此血腥,如此……悲哀。
我们除了最初的震惊后,来不及花费太长的时间伤感,因为赤炀的大军破了临江关以后,从此往西一路再无阻碍,我不敢想象接下来将会看到的是什么情景,留下了几个身体已经无法承受继续赶路的士兵打扫战场,埋葬这些将士,其余的人则跟着我和九渊继续追赶赤炀大军。
(夷玉瑶礼)
当一封又一封的战报如雪花一般飘来时,白云华知道,夷玉,就要亡了。
他不知道此时要做些什么,之前的布置全是孟先生和大哥的手笔,大哥确定夷玉暂时安全之后,马上启程去了东胥,带着他沉沉的问候以及夷玉的结盟之心。
可他们没有料到,赤炀的攻击如此迅速和猛烈,没有等到大哥回来,却等到了杀气腾腾的云霄使。
这几日已经不用上朝了,文武大臣们已经乱作一团,夷玉从来不是一个兵力充足的国家,更没有能对抗云霄使的将士和将军,如今所有的一切全靠孟先生支撑着,今早见他时,他眼底里布满了血丝,不知道有多久没睡觉了,白云华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无用,他所学的一切,在面对战事时,仿佛一点用处也没有,若是大哥在,他一定能够想到办法的。
这也许就是当初,父皇去世时,不肯闭眼的原因吧,若还有其他的选择,这个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若还有其他的选择……该多好啊。
他那位聪明绝顶,弃世间最尊贵的皇位若敝履,从不被世俗所羁绊的大哥啊,他从小心底最羡慕的人,他只记得,那时他还小,最喜欢的就是这位仿佛世上所有难事到了他面前,都不值一提的同胞大哥,他比他大了整整九岁,他还是个懵懂的六岁垂髫小儿时,他已经束发了。
他永远记得那天,天气特别晴朗,他最爱的大哥偷偷带着他和祁大哥,还有几个小太监一起到了宫外,那是他第一次到宫外,一切都显得那么新奇,他长这么大才知道,原来这皇宫外面是这个样子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吆喝做生意的声音,路旁有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摆在摊上任人挑选,大哥好像十分熟门熟路,带着他满大街的到处乱窜。
他好开心啊,感觉自己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他抬头问大哥,“以后还能不能再出来玩?”
大哥当时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摸了摸他的头问:“你有没有觉得外面的空气和宫里的不一样?”
他努力吸了吸鼻子,其实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也许大哥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外面的空气里有许多种食物混杂的香味吧。
于是他点点头,清脆地答道:“好像是不一样呀。”
大哥抬头看着天,告诉他,“这是自由的味道。”
然后大哥嘱咐他要他以后好好念书,做一个对百姓,对国家有用的人,他听得很懵懂,不过看在大哥说要给他买冰糖葫芦的份上,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接着大哥蹲下身子平视他,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华,大哥去给你买冰糖葫芦了,你在这里乖乖地等大哥。”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大哥口中的冰糖葫芦长什么样,但想来应该是很好吃的,虽然他今天吃到了许许多多从前听都没听过的东西,现在肚子已经有些撑了,但他并不在乎多吃上一种,他隐隐约约明白,下次再出来,也许是很久以后了。
然后大哥便站起身,朝街道的另一侧走了过去,卖冰糖葫芦的人就站在那边,要经过瑶礼最大的茶楼门口,因为人太多了,所以大哥叫他们在原地等着。
他永远记得那天大哥的背影,他的步子迈得极大,一袭白衣,轻裘缓带,初长成的少年郎,玉树临风,清俊惑人,街上许多人都不由地对大哥行了注目礼,他心底有些小小的骄傲,这是他的大哥!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同样的鲜血,这是别人怎么抢也抢不走的亲缘!
大哥此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和祁大哥,还有那几个太监在原地等了许久许久,才想起去找大哥,可当一行人走到那个卖冰糖葫芦的中年人旁边时,却不见大哥的身影,当他们询问那个商人是否有见过大哥模样的青年人时,那人高兴地点点头,说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然后指了指出城的方向,说那人出城去了。
他听得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到那个稻草扎上插着的红通通,一颗一颗十分饱满,光泽诱人的糖葫芦时,他却并没有想吃的**了。
回到宫里,他兴匆匆地跑到东宫去找大哥,却发现大哥没有回来,他心里想,大哥真贪玩,然后回到自己的住处,躺倒在床上,逛了一天,真累啊。
他后来才知道,自那天过后,他的人生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第二天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入眼见到的,就是父皇那张一夜之间如同老去了十年的脸。
他有些惧怕地看着父皇,隐隐约约知道好像发生了不好的事,父皇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走出了房间。
他浑浑噩噩地过了一阵,却再也没见过大哥,几个月后,父皇再次见了他,满脸疲惫和沧桑,给他指了指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告诉他,那位就是他的师父。
从此以后,他开始学习以前在大哥书房内看到的那些书籍,他每天再也没有一丝空暇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春夏秋冬,严寒酷暑。
当他都没有想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夷玉的新太子了。
而大哥,好像是他梦里出现过的人,从此周围再也没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