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接下来还是如以往一样,举杯庆贺。
慕容焱见青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在皇帝走后不久,带她离开了。
灯火璀璨的皇宫之中,还是如两年前一样,不变的建筑,不变的装饰,就连说得那些举国同庆的套话,也和以往无异。变化的,只是一颗时过境迁的心。
改变了,即使表面上再像,也是和以往不同了。
青盏慢慢走在皇宫之中交错的巷道里,看着这黑暗之中森森宫墙,心里有着一种极为压抑的感觉。先不考虑以后道路的艰辛苦难,若是,假如,倘若……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位居那至高无上的位置,难道,自己真的要留在他身边做他众多嫔妃中的一个?
她知道他对自己好,或者他会把身边的那个位置留给她。可是,不还是一样么,无论怎样高高在上的地位,永远只是其中之一,而不是唯一。
她不奢望他只有自己一个,却也不想面对以后的举案齐眉。这次随他进宫,她只是想打消皇帝对她的念头,却没想到那皇帝陛下真的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她不想嫁给他,不期盼相守。不是不爱,而是太爱。俗话说,相爱容易相守难,她怕相守磨灭相爱。毕竟,他是一个喜欢掌权的人,而她又厌倦权势,除了彼此把对方放在心里之外,便再也没有相同之处。
人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或许,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还有,便是,她不是一个只为爱情而活的人,她还有太多太多的坚持。她不想为了所谓的爱情,将自己同样在意的自由祭奠。
只是,只是,该怎样取舍?
她割舍不下他……
也不想放弃什么……
依然慢慢向前走着,渐渐走到巷道的尽头,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不似方才的黑暗。
有些风,带着阵阵凉意在周围缭绕,肆意地撩动着她穿着单薄的身体。慕容焱突然轻轻拉起她的手,轻轻地问道:“冷吗?”
天这么寒,你冷么?
黑暗之后的光明,沉默之后的关心。
这简单却关切的问候,让她心中骤然一暖,青盏回头,对上他沉静而温和的漆黑眼眸,微微摇头:“不冷。”
从现在起,便不觉得冷。
她突然有些懊悔,自己方才都想了些什么。
有这样一句简短的问候,她要的,也仅止于此。只要真心在意就好。她便决定,不管过程多么艰难,她都会陪他走下去,不管结果怎样,都会宠辱与共。
继续向前走着,没有任何目的,却让青盏看到了一道熟悉的风景――扶栏尽头的一个亭子。
两年前,似乎就是在那里,她听大哥亲口说出,他对韵宁公主一见钟情的事。
远远的,青盏只看得到一个大致的形状,很像很像两年前的那个地方。可是,她有些不敢确定,毕竟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相似的亭子可能不只这一个。
她想大哥了,他们已经许久没见。她想要过去看看,那时大哥说那些话的时候还格外的失意,真的没想到,他会苦尽甘来。
青盏不知道配在外的待遇会怎么样,但是有韵宁公主在,想必日子不会过得异常艰难。至少心里是甜的,最在意的人在自己身边。
可好久没有他的消息,她还是止不住向身边的人问道:“大哥他……现在怎么样了?”
慕容焱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道:“现在边关胜利在即,不仅收复了失地,还占领了敌国的许多个城池,皇上觉得求和不如迎战,已经不再信赖曾琦了,想必不久之后,便会调你大哥回京城。”
“真的?”青盏问道。
这话里有惊喜,但是也有担忧。惊喜是很快便要见到他了,担忧的便是在这京城之内,天子脚下,时刻有朝不保夕的危险,不如外面的随意自在。
“别担心,”慕容焱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低声安慰道,“我会尽量保他周全的。”
话音刚落,突然听见远处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在清冷的空气中淡淡缭绕。那笛声悠扬低沉,清冷之中又带着淡淡的忧伤,只是不知道是谁,在这上元佳节吹出这么忧伤的曲子。
仔细听去,正是她想要过去看看的那座亭子附近,于是更有理由过去。
循声走去,约莫走了一刻钟,才到亭子附近。看着周围树木的长势,以及周边建筑细微之处的区别,青盏确定这不是两年前与大哥一同过来的那座亭子,但是造型结构极为相似,都是以一条曲折长廊与路道相连接,亭子远离宣泄,处于清幽之中。
离得近了,笛声听得更清楚一些,二人抬头向笛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在通往亭子的长廊里,背对着他们,一方如雪的白影临栏而立,手里执着一管长笛隐隐约约能够看得出绿色。
那笛声呜呜咽咽,如失意之人的低诉,却又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此地灯火阑珊,又由于距离有些远,他们辨不出是什么人,便打算走过去看看。
在他们走到距那白影十几步远的时候,笛声戛然而止。白影手握玉笛,慢慢转过身来。
“鸿图?”青盏惊异地询问道。虽然光线不好,但是这么近的距离,还是能够辨得出的。
其实,她早就该想到了,那样翩然的背影,那样然的笛艺,还有,那管绿玉做的笛子……之所以一直说服自己没有往那里想,只是她不想鸿图因为自己而那么忧伤,还有,便是认定他的笛音是空旷高远的,那种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感觉。
何以,何以,竟成这般落寞忧伤……
慢慢抽出自己的手,青盏望了慕容焱一眼,径自向鸿图走过去。
对上他那黯淡的目光,她轻轻道:“鸿图,你还好吗?”
鸿图将玉笛放入衣袖之中,静静地凝望着眼前这个目光澄明如水的女子,苦涩地一笑:“还好。”
他只记得这目光的清澈澄明,那样干干净净,却忘却了这澄明的目光中,是容不下他的。
“鸿图……”青盏自然看出了他在为难他自己。
鸿图看了看不远处的慕容焱,对她摇摇头:“青盏,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真的没有事。
除了伤心。
后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这番话说出来,是何其的艰难,何其的心痛,明明不是这样的,却只能这样说,只为让自己关心的人不要自责。
只是,即便他不说,青盏也依然了然于心。她望着他,目光真诚:“鸿图,不要再因为我……而难过。青盏何德何能,你这样,真的不值得……”
不再刻意的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无遮无掩的说明,或许对谁都好。他的情意,她知道,一直都是知道的。可是,她只有一颗心,给不了两个人。
鸿图微微垂眸,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苦涩,轻轻道:“你放心,我明白。”
拒绝就是拒绝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
原来,青盏也是一样的虚伪,明明是她自己不愿意,却非得说成是她不值得他这样。她就不能明明白白地对他说:沈鸿图,我不喜欢你,请你以后不要再自作多情。那样,他或许会很难过,很落寞,但不至于这样纠结,悲伤。
偏偏青盏是那样善良,她是善良的,他知道自己不该认为她虚伪。她是在照顾他的感受,说每一句话前都斟酌再三,以防伤害到他。可她不知道,最最伤害他的,便是她的斟酌,那加了一层考虑所表达出的东西。
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面对,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痛,于是向她说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未及青盏回答,便径自沿着长廊向外面走去。
经过慕容焱身边时,他突然开口道:“沈将军,请等一下。”
鸿图微微止步,转头看向他。
他是个王爷,鸿图知道,自己该向他行礼的。可是,他现在没有这个心情,甚至也不怕他会因为此次的不敬而在日后故意为难他。
慕容焱却是一副不介意地样子,轻轻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沈将军,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这借一步便借了差不多一刻钟。青盏正在胡思乱想着他们究竟会说些什么时,方才看到二人从不远处的一座假山后面走出,慕容焱向她这边走过来,鸿图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青盏望着那雪白的背影消失不见,方才注意到慕容焱已经站在她身边了。
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便可以。青盏不想慕容焱因为此事而忧心,便尽量恢复正常的神色,道:“有什么事,这一步借这么久?”
倒是无心知道答案,随口问问而已。
对方竟然很给面子的如她所愿:“不告诉你!”
接着,许久,他便真的没有说。很长的一段路走来,他一直找些其它的话题来分散她的注意力,让青盏觉得他们这借一步肯定不是一些简单的谈话。不过,他真的不想说,她便也不问了,反正不是十分好奇。
这样一路走来,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慕容焱会带她去御花园观灯,可是走了好长一段路,始终见不到预料之中的灯火璀璨,才意识到可能不是。
“你要带我去哪里?”青盏看着周边紧蹙的殿宇,奇怪地问道。
慕容焱淡淡一笑,停下步子,轻轻道:“不是说了吗,去见母妃。”
青盏微微仰头,便看见他们停下的位置是一座宫殿的门口,黑漆的匾额上几个烫金大字:懿和宫。
青盏听说过,这就是容太妃住的地方,却不想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懿和宫的宫门敞开着,在这上元佳节,却依然冷冷清清的,像冷宫一样,青盏才真正意识到,那皇帝的昏庸无情,竟然如此对待先皇的妃子,他的长辈。她真的不敢想象,那如同冷宫一样的岱月宫,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宫内灯火黯淡,实在不像上元节。青盏与慕容焱一块儿过去,便只看见于正殿门口守候着的两个宫女。
宫女见了他们,立刻屈身拜见。殿内走出一个年长的嬷嬷,看见他们,也屈身一揖,请他们进去。
刚刚进门,便听见屏风里面传来一声清淡平和的声音:“惠嬷嬷,是不是焱儿来了。”
“母后,是儿臣,儿臣带盏儿来见您了。”慕容焱抢先回答道。
“?嬷嬷,让他们进来吧!”里面声音依然平平淡淡。
青盏觉得有些奇怪,这对母子看上去怎么如此客气,比她两年前见到的他和他父皇之间,显得见外多了。
想这些时,他们已经进去,屏风之内的湘妃榻上坐着一个华服贵妇,便是方才说话的容太妃。她的妆容很淡,苍白的脸容依稀看出年轻时也定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
慕容焱跪下向容淑妃行礼,青盏也随着跪了下,道:“青盏拜见太妃娘娘。”
“都起来,坐吧。“容淑妃摆了摆手。然后又对青盏道:“哀家听说皇上已经为你们赐婚了,就不必这么客气,和焱儿一样,叫我母妃吧。”
青盏点点头,低声称是,然后准备洗耳恭听她作为长辈的教导。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她只说些琐碎的事情,完全没有教导的意思。说了许久,都更换了几盏茶了,才对屋内的人吩咐道:“你们都出去等候,哀家有几句话要与盏儿说。”
?嬷嬷及伺候的几个宫女闻言出去,慕容焱望了青盏一眼,示意她不要担心,便也出去了。
青盏忐忑不安地站在她面前,等待她训话,却见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暂时顾不得身份,青盏忙走过去,从衣袖里拿出一方丝帕放到她的唇边,一手帮她捶背。许久,终于止住咳嗽,青盏将那丝帕拿起,却见上面一抹刺目的鲜红。
“太……母妃,您……”青盏握着丝帕,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容太妃却似乎不把这个当回事,只拉住青盏的手,笑道:“焱儿没有看错人,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母妃……”第一声叫出,接着再叫,就没有那么别扭,“盏儿让人去请太医,为您瞧瞧。”
“老毛病了,没事的。”容太妃拉住青盏的手,笑道。她的脸色苍白,了无血色,却是那样温和,与方才的冷淡很是不同。她轻轻拉住青盏的手,恳求地说道,“孩子,答应哀家一件事,好不好?”待青盏点头,又接着道,“哀家以前因为一些事而没有好好对待焱儿,现在再想弥补也晚了,所以只能请你好好对待他,不要让他伤心。焱儿这孩子,表面看上去平易近人,凡事不太在乎的样子,却是一个非常重情的人。他的内心十分孤独,没有安全感,这可能都是哀家以往对他的冷淡造成的。这么多年来,他的父皇早就要为他立妃,但他却一再拒绝,现在,他能主动带你来见哀家,便是真心的在意你。孩子,哀家求你不要辜负他……咳咳……”
“我答应您,好,我答应您。”青盏一边帮她捶背,一边说道。实在不忍心看她这个样子。
咳了一阵子,慢慢平静下来,她又道:“哀家自知,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只能将焱儿拜托于你,不管他要做什么,希望你能永远站在他身后,守候他,支持他……”
青盏使劲的点头:“我答应您,一直守在他身边,宠辱与共。”
又交代了一番,大都是关于慕容焱的。末了,她说道:“孩子,记住,不要将哀家今天所说的话告诉焱儿,也不要让他知道哀家的身体状况。哀家身体乏了,你回吧。”
青盏答应后,慢慢走出房间,走出大殿。她有些奇怪,她这么关心他,为什么还要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让他误会。
慕容焱在回廊之中站着,看见她出来,忙迎上前来。
青盏望着他,视线有些模糊,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心中只有四个字:宠辱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