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收了百里川寒为徒,已近半年,四处浪迹,过得极其潦倒艰辛。然却没他说的倾尽所能,对川寒授业传法。只是不论到了哪,绝对不忘带上那口上千斤重的石缸。
石缸材质极其普通,是以寻常青石造成,周圆不止一抱,高三尺有余,里里外外密密麻麻刻着教人眼花缭乱、既似梵文更像天书的字符,看去仿佛名匠鬼斧神工所塑造,又似浑然天成,出于大自然手笔。
石缸里头尽是些说不出名目的草药、浓稠的汁液。莫道每天必将川寒掼入其中,扣上盖子,还不忘压上一块如小山似的大石条。川寒少不免一天要被浸上两三个时辰。
尽管川寒受仇恨所致,心性极其倔强,但毕竟也只有十三岁,像他这个年纪的其他少年一样,顽劣、叛逆、跳动不安,每天同师傅顶嘴十数以上,怪其不肯传授武艺任他报仇,却还要将他百般折磨、心毒如蝎等等的抱怨个不停。
莫道性情也不算温和,川寒闹得太过火时,他会解下腰带绑住他双脚,倒挂了起来。川寒全身热血涌上头顶,蚊虫便嘤嘤嗡嗡绕着他脸面乱舞不休。他心中恼恨欲狂,真恨不得跳下来与师傅恶斗一场。
然而,任他恶骂不停,莫道皆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只笑道:“小子,这就叫做‘吊民伐罪’,吊起你个小刁民,讨伐你的罪,看你还敢胡言乱语,骂个不休?不过,今日道爷我心情好,你由头到尾,一字不漏背诵一遍那道德经,我听得顺气了,自然放你下来。如若不然,嘿嘿,你就饿着肚皮,在此荡个一天一夜,倒也舒筋活络。”
倒挂也就罢,川寒对此未有半分怯意,毕竟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但饿着肚子的感觉却教他如何也无法忍受,一听这话,当真如仙药般灵验,乖巧得很,往往暗骂了几句,竟也一本正经地诵读起那《道德经》来。
莫道也守信,听得没错漏,便解开腰带放了他下来。川寒得以重获自由,通常一蹦三丈高,指着师傅“老光棍,没婆娘要”地乱骂一气。
然而莫道却只是笑笑道:“道爷我本是出家之人,只求清心寡欲,要那婆娘作甚?还省点米饭哩。”但川寒骂的若是“牛鼻子,装高道”这样的话时,莫道也不管他事先拔腿飞奔出多远,少不了追了上来,将他一顿好打。
师徒俩这半年来,流离转徙,俱都择地介辟远而行,不近人烟,居多涉足于深山野林之中,只为找寻各类名草奇药供百里川寒浸泡,得之即去,从不在一个地方逗留很久。
这一日,二人来到一处名为“架海”的地方。
这处虽说三面环海,几成岛屿,当中又有无数高低各异的山峦团团包围,交通极其不便。然海产甚丰,庄稼好养,当是好山好水、土肥泉甘之地。
因此,居于这桃源乐土的村民,竟有上千人口之多,自给自足,并不比寻常城镇少得了几分热闹。
面对于此,师徒二人表现各不相同。莫道四下查访了一番之后,双眉拧成了一团,边在临海高崖上的空地搭筑着草庐,边是摇头叹气,甚显苦恼。不时对着苍茫无边的海水说上一句:“难呐,这下恐怕要费些时日才行,住个店嘛,又实在不划算,还得动手搭个屋子。”
而百里川寒却恰恰相反,许是深山野林中呆得时间长久了,眼瞅这番热闹的情景,似若出笼鸟一般,乐得挠头搔耳,不得安生。还没放下家当,便如脚底抹油,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气得莫道那是破口大骂:不孝逆徒,抛下这等粗活教为师一人苦干,当真是养了头白眼狼。还是姓巩那老小子端的好福气,收了个徒弟又是聪明伶俐,又是听话已极,刀枪棍棒,样样有模有样,唉,道爷我定是前生造了什么孽,才以揽下这么个苦活?少时得让欧阳那厮帮我改改命数才行。
这“巩姓老小子”与“欧阳那厮”乃何许人,在此咱先不表,只拿“巩姓老小子”那徒儿略作一提。川寒素未与这人谋面,但这“又聪明又听话”的孩儿却在莫道口中经常褒义出现。搁着现在俏皮话儿来讲,便是“别人家的孩儿”、“神一般的存在”。莫道称赞得当真毫不留余地,那话中之意,显是恨不得与乃师交换着来教一般。
川寒听得往往面有忿色,越发恨极,这顽性一起,这几日当真不理不睬,自个耍去了。
莫道一人足足花了七八日时光,真是把腰骨都扭断了,攀高蹿低的才把那草庐搭建好,却也总算有了一席遮头之地,不至于受那露宿荒野之苦。
自此,他便是早出晚归,自顾自去,回来时皆带一身仆仆倦意。川寒却不管师父忙死忙活,没用多久就把村里村外跑了个遍,和近邻的男孩儿女孩儿玩成一片。
说来也怪,打从川寒跟随了莫道之后,迥与往昔相见,那死态之状显然不同,也不知是那石缸内的药物起了作用,还是跋涉艰辛、得以锻炼,身板儿一改干瘦,强壮了不少,就连那白肤色,也渐渐变得红润。身手更是敏捷轻快,气力也比之寻常孩儿,不知要大上多少,竟可将那重愈千斤的石缸举起。
这玩耍游戏之中,不管爬山游水、攀树摘果、捕鱼拾贝,川寒处处占先。
很快,他便成了一群小孩儿的头领,尽管为掩盖那未曾愈合的腐烂伤口,右脸颊上戴了半块怪里怪气的面具,却仍然不影响他备受青睐。女孩儿们送他些好看的贝壳、熟鸡蛋或是一张小手帕后,更使得他意气风发、得意非凡了。
“鸡泡鱼”是他最忠实的跟屁虫,大眼睛尖下巴,只有九岁,太小了。莲花也不错,就是嘴碎唠叨,要不得。最漂亮的要数俪英。
俪英跟他同岁,个头却要比他高上许多,两颊红扑扑的,最有趣的是她的胸脯,在衣服底下微微隆起,跑动时一晃一晃的,像起伏的波浪一般。
有一回,他禁不住好奇,故意将手臂往那隆起的地方一撞,未想当下犹如触电一般,只觉脑海空白了好一阵,全身酥麻,就连呼吸也一时变得沉重不均起来。
这之前,川寒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此后,他心里就像春风吹拂大地,仿佛有什么在悄悄地苏醒、萌芽。俪英气得泪流,川寒却呆如木鸡,像是以前将师父气得半死时,被莫道点了穴一样,愣愣地忘了动作。
川寒自此便有了心事,无心去同其他小孩儿玩耍嬉闹。他吃饭时想那俪英,泡在药缸里也常常走神。晚上他梦见了俪英。俪英似乎没穿衣衫,他没见过没穿衣衫的女子,所以梦中总是看不清,但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慰,手脚都微微痉挛。
他去找了那俪英许多次,俪英似乎还在为那事儿气恼,整个人也像变了,见着了他,就如不认识似的,脸蛋儿涨得通红,低着头不理不睬,转身就走。
川寒后来送了她两次山花,又特地抓了几只翠鸟儿给她,可俪英还是没有原谅他。
川寒为此一度沮丧,茶不思饭不想。
这一日,还真的连饭也不煮了,一整天都在院中那石条上,对着蔚蓝海水托腮叹气。莫道暮归回来,一身疲惫不堪,端得还是饥肠辘辘,气得当下又将他倒挂了起来,然而这次,川寒却一言不发,少了往日的尖牙利嘴。
莫道见其如此反常,甚是惊慌地放了他下来,又是摸额,又是把脉,硬是找不出什么毛病来。
查看了片晌,莫道这才瞅出他一副愁深思重、与年龄不符的模样,当即便松了口气,挂着一抹古怪的笑意道:“你那名儿煞气太重,我老早就想替你改了,只是一时灵感不佳,想不到什么好听的名儿来。这会灵光一闪,便已想到了,就唤‘百里寻花’。你看,这名儿风流韵雅,极其合你眼下心境,再合适不过了。”
川寒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懒得与他拌嘴,便转身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