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闸口再起惊变,易水下游三千里从此断流。昔日奔涌横跨九州的母亲河,眼所能见水位线每日都在急速下降,裸露大片河床,水面越来越窄,由此带给战区前线的影响立竿见影。当天险不再是无法跨越的鸿沟,原本强渡易水硬碰硬的攻坚战,都由此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刑天阵营一方,大东家重伤难起,本就已带给人心致命打击,如此一来也就更难再守住防线。燕军顺利跨河反扑,至御驾王师抵达时,战线赫然已推移到射鹿城脚下,直逼刑天大本营!
帝王亲征到前线,金盔金甲,坐跨白龙马,遥望远方隐约可见的射鹿城,李隐一双桃花丹凤眼在暗夜中闪烁凛凛寒光。至此,他已经看得非常清楚,究竟是谁在帮他!一个人!从始至终都只有这一个人!无论目的何在,师父终究是师父!无论有没有立约,他走到今天也都已经是无可毁弃!
“就快结束了……你我今生的账,就要从此算清……”
帝王喃喃低语,转头侧问身边人,听到回复毫不迟疑:“送过去!今夜就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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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鹿城中,邢桀伤势之重,比他自己预想的更加糟糕。逆龙斩绝命式的威力何等霸道,反噬自伤,幸得宝相花护住心脉才算勉强保下一条命。可是若想复原如初却几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地龙缠斗不共戴天,李隐的刁毒用心他怎能看不明白?穷追猛打、步步进逼,根本不给他们丝毫喘息休整的余地。眼看局势岌岌可危,多少事情都在等着大东家一人。邢桀硬撑一口气,每日都有处理不完的军务,发号不完的施令,他甚至没有时间去为霍叔悲伤,也就更莫谈安心静养。是的,他已经被逼入死地,退一万步说,即便能有机会安静下来疗伤,也绝非一晌半日之功。一如当年攻克逆龙斩第七重时的境况,疗伤亦需七日一轮回,七七四十九天,没有一两个月的光景也是根本没法指望好起来的。现在,索命大军已经逼到家门口,再等突破射鹿城外最后一道防线,围城困守便要从此成定局!
该怎么办?恐慌已经笼罩每个人的心头,他是人们最后的指望和希望,可是,他的指望又在哪呢?又有谁能带给他明天的希望之光?
对邢桀而言,丧亲之痛,比身体的伤势更加致命。他现在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即便有凤雅歌的丹药勉力维持,昔日俊美的脸庞也无法再找回一丝血色。没了主意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已经把独臂青年当成了最后的依靠。
“雅歌,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凤雅歌说:“我劝过你的,在能停手的时候没有停,弄到今天这种地步,很抱歉,我也已经帮不了你。”
七月初七,乞巧之日,就在今天,邢桀收到探报:帝王御驾亲征,李隐已经抵达前线。他很清楚,若自己不能出战,凭李隐的实力,没人可以挡住他。而即便是勉强出战,凭现在这种状况,他又能有几分胜算?
“雅歌,你懂吗?我宁可死在舍身剑下,也好过这种羞辱。败给那种人,我不甘心!”
凤雅歌笑了,毫不客气的回敬:“不必奇怪,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太多太多的人,是死得不甘心。想过么,仅是被你终结的人命,就有多少是死不瞑目?”
邢桀闭上眼睛,苍白一声悲笑:“你是说……这是我的报应?”
凤雅歌欣然更正:“我不信报应,只信因果。”
“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报应么,说起来总难免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感,好似是从外而来,是别人、或者是这个世界加诸给你的惩罚。但是因果不一样,因果是自内而生,说穿了就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所有一切都是自己埋下的种子,然后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就会那么突然的破土开花。譬如,你若能少杀一人,或者即便杀了也能顾及死者尊严,奉还一颗头颅,劝降先锋营也就并非没有可能;你若能成功劝降,殷沧海也就不可能找你索命;你若不伤在舍身剑下,也就不会痛失至亲更不会造成今日危局……”
“别说了!”
邢桀受不了了,俊美的五官因痛苦扭曲,攥紧的拳头都在微微发抖。是的,他最无法面对的就是霍叔之死。他不想承认却无法逃避,最忠心的老家臣,无论重伤致残还是最终赔上一条命,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是他啊!害死了身边至亲!
夜深了,幽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散着悲伤,凤雅歌端来刚煎好的汤药,淡淡说了句:“喝了吧,多想无益。”
邢桀扭过脸去,竟像个闹别扭的小孩,不肯再理他。
凤雅歌放下药碗,无奈摇头,正在这时,他好像突然听到了什么,清淡如水的神情都因之而变:“师父来了?还有……珠儿?!”
邢桀闻声回头,一时只当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凤雅歌走出门外,继续仔细倾听,忽然激动起来:“真的是珠儿?!天呐,她怎么可以到这种地方来?!”
邢桀大吃一惊,眼看凤雅歌发疯似的跑走,顾不得伤重也连忙追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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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冲一行押送红夜,穿越燕军最前沿的防线,送到这里就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了。
一曲《承云之歌》在众人不敢承认的时候,其实已经撼动心魂,因此,这一刻的诀别于他们而言也就显得格外挣扎和无奈。李子冲居然哭了,努力控制却无法阻挡泪水,向着仙人深深一拜。
“对不起……恕在下怯懦,实在……爱莫能助。”
太虚散人什么话都没有说,至此也已经没有意义再去苛责什么。身后是拉开铁幕的压境大军,被送到这里,他们除了继续向前走已经别无选择。夜色深沉,不见星光,最终只剩一辆马车孤独前行,宛若走进深渊,很快就被笼罩天地的黑暗吞噬得无影无踪。
“什么人?!”
守卫射鹿城最后防线的刑天阵营察觉异动,暗夜中立刻传来怒喝,无数盏孔明灯应声而起,照亮夜空。太虚散人独站马车前,手持半箫吹动风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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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夜再醒来时,已经是躺在射鹿城昔日巨富的豪宅中,浓重血腥扑鼻,睁开眼第一时间,她就无法克制的剧烈作呕。多日食水未近,早已是吐无可吐,只剩下声声痛苦的干呕。
邢桀呆立床前宛如一尊石像,在自己根本没发觉的时候,泪水早已滴满衣襟。多年苦寻,终于能有这样的机会走近她、好好看看她。可是,谁能想到当他颤抖着伸出手,她微蹙眉头,居然立刻就醒了,睁开眼便是如此激烈而痛苦的反应。
太虚散人淡然提醒:“退后吧,她已经太虚弱,你身上的气息就足够立刻要命。”
无情论断,痛若锥心,邢桀嘴唇颤抖却无话可说,只能一步步退离床榻,躲进灯火照不进的角落。
“珠儿,好些了吗?”
耳边熟悉的声音渐渐唤醒头脑,红夜终于看清了:“雅歌……”
一别多年,曾经生命中最好最好的朋友,到今日终得重逢,然而惊喜只维持了极短暂的瞬间,红夜伸手抓向挚友,却只抓到空荡荡的衣袖,这……
“雅歌,你怎么了?你……你的手呢?!”
乍然看清真相,红夜难以置信,紧紧抱住凤雅歌放声恸哭。没有眼泪可以宣泄悲伤,一任哭到声嘶力竭,却无以舒缓彻骨的疼痛。这让她怎么接受啊!龙珠合体,当终于有机会看清挚友本相,一切竟都已面目全非,凤凰折翅,她再也找不回昔日凤舞最美的记忆!
红夜哭得快要窒息,凤雅歌何尝不是五味杂陈,轻抚少女的头,就像个温柔的兄长在耳边劝慰:“珠儿别哭,看,我不是还在这里么。还记得吗,曾经说过的话: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的身边还有我。我向珠儿保证,一定好好陪着你,这一次,再也不会放任你一个人离开了。”
红夜抓着空荡荡的衣袖心痛如刀割:“雅歌,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害成这样?!你说啊,是谁?”
少女声声质问,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尖刀,无情刺向邢桀心口。超越极限的痛苦将他彻底打垮,平生第一次,他在一个人的面前这样无地自容,恨不得变成隐形人就地消失。
凤雅歌选择沉默,红夜依旧追问不休,悲声哭泣中,没人注意到邢桀黯然离去的身影。
抬眼望夜空,今夜是七月初七,传说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可是究其典故,又何尝不是一对怨偶相望难相守的悲情之夜。重逢是如此短暂,更多留给痴男怨女的,是往复循环、漫漫无期的思念酷刑。
仰望夜空,层霾遮蔽,没有星光更难见鹊桥,邢桀就这样茫然的仰望着,不知过了多久,才从灵魂深处发出一声长长无尽的悲叹。出乎意料的七夕重逢,他却在今夜骤然看清,原来,一切都已来不及了,或许从她第一次在岩洞睁开眼就已注定,穷尽今生,他!已经再没有资格去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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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红夜软倒在挚友怀中,悲痛耗尽最后一分精神。
“雅歌……我就要死了……不可以再停留……”
“珠儿,别说这种话。人生在世难免历尽千重苦,不到最后关头,任何人都不该轻言放弃,你说是么?”
凤雅歌在耳边安慰着,红夜却拼命摇头,在最后一抹清醒的意识消失前,留下宛若遗言的声音:“不能再停留!送我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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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夜逢十三娘,殷沧海率众转赴闸口,路途就开始变得艰难起来。首先是食水告罄,经过这些时日辗转流离,粮袋水囊都见了底。殷沧海一行也不得不开始蒸煮苦水,更要深入野外四处寻找充饥之物,行路速度因此被延缓了许多。
现在,200多人被分成几班,入夜安营亦总有一队人在不眠不休的收集水汽,架起军旅食灶的大陶锅,将河中提来的苦水烧开煮沸,在锅口严严实实盖紧一张大帆布,直至布面都被蒸汽熏得湿透,再揭下来拧水收集进囊,同时盖上另一块大帆布继续熏蒸……如此往复循环,收集到的水量却永远赶不上消耗饮用的速度,苦工也就因此不见尽头。
佟信达带队回返,清点收获,他们转遍这方圆几十里,也仅仅打到了两只山鸡,几筐野菜,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野果,有没有毒、能不能吃都大概只有天晓得。
随着时间,困苦风霜写在每个人的脸上,想一想都没有办法不发愁。
“大哥,这样下去怎么走到闸口啊?”
方天勇随口哀叹,殷沧海却好像没听见,站在山坡遥望出神。他伸手指向山坡下流淌的易水河道,忽然问:“你们发现没有,河水的水位好像每天都在下降,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两兄弟也注意到了,没错,从过了秦州就越发明显,河面日日见窄,水位越来越低。
“难不成是上游断流了?如果纯粹是被太阳蒸干水汽,速度不可能会有这么快吧?”
身边人随口猜测,殷沧海却是心急如焚,他很清楚,或许一切的关键就在闸口,那里一定是出问题了。数算日期,他已经没有时间再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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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清晨,天色才刚蒙蒙亮,两个兵卒结伴来到河边提水,翻过山坡却一下子愣住了。眨眨眼、再眨眨眼,当确信不是眼花生幻觉,两个大小伙子瞠目结舌。
就在河水中央,竟有一个姑娘在洗澡,不着寸缕,赤条条将一身白嫩的皮肉暴露无遗。姑娘一转头也看到了他们,居然丁点不见慌张,反而眯起一双如丝媚眼,奉送格外勾魂的笑。
“快看,有兵哥哥呢。”
河中姑娘笑嘻嘻一朝手,居然从她周围又冒出好几颗脑袋,站起身全都是一水儿赤条条没穿衣服的漂亮女子。
河中女子个个笑颜如花,咯咯嬉笑着争先恐后向大兵哥招手。
“兵哥哥,水里很凉快的,下来一起玩呀。”
两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回过神,喉结涌动下意识咽一口吐沫。这……这个……在外征战多少年,上一次见到女人的身子已经是多么久远的记忆?突然间美艳勾魂当前,这个……实在想移开目光都很难呀。
两个大兵被迅速勾魂,扔了水桶,一步步向河中走去。
越来越近了,那娇嫩的皮肉眼看触手可及,就在这时,身后骤起响亮断喝。
“回来!快回来——!”
一道身影直扑河面,两大兵吃了一惊,再想退已经来不及了。脚下忽然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竟拉着他们向河中沉去。倒霉蛋这才大惊失色,拼命挣扎呼喊却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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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尚在营地的殷沧海第一个察觉河边异动,忽闻女子调笑倍感奇怪,闻风而至更要变色,凭借超凡耳力,他清晰听见这些女子的心跳脉动,却完全迥异于正常人!
来不及多想,殷沧海一声断喝直扑河面,而到此时,河中美娇娘也骤然露出真面目,藏在水中的下半截身子,猛一抽甩,赫然竟是巨大的蛇尾!
女怪口吐红信,骤然发难,眼看汲水兵就要被首先吞噬。
她们快,殷沧海更快,手起剑落断蛇信,红光横扫河面,激起水浪翻天,再等两个倒霉大兵回过神,已经被重新扔回岸上。此时,佟信达、方天勇也已闻声赶到,看到此景的人无不瞠目结舌。
“天呐,那是什么?!”
河中七八条巨蟒似的东西翻滚成一团,舍身剑红光横扫处,逃无可逃被一一拦腰斩断。不过眨眼功夫,河面重归寂静,等人们终于能够看清,才发现是一条条极其壮观的水蛇,身首异处、顺水漂尸。
殷沧海重回岸边,两个险些沦为美餐的家伙还惊魂未定。
“殷……殷大人,那是什么东西?”
“妖!还能是什么?!”
殷沧海咬牙切齿,真要指着鼻子臭骂一顿:“光棍当久了,想女人想疯了?也不动脑子想想,这附近荒无人烟,连个村寨都没有,哪来的女人会凭白无故跑到河中央去洗澡?”
身边人骚动起来,佟信达啧啧感叹:“我的妈呀,活到今天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妖呢。幸亏大哥你反应快,不然两条命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没了。”
殷沧海站在岸边面色阴沉,乍然遇妖,这会是偶然吗?仅仅是一个意外的插曲?
“今天,什么日子了?”
身边兄弟想了想:“七月了,已经是七月初一。”
七月?鬼月!
殷沧海的面色更加阴沉,正在这时,山坡另一边的安营地也骤然大乱。惊呼不绝,众人闻讯回赶,大吃一惊。
蝎子、蜈蚣、蜘蛛、蟾蜍,数不清的各样虫蛇席卷营地,竟都好似得了命令一般齐刷刷从泥土里、石头缝里、灌木草地里爬出来,五毒尽情看个遍,海碗大的蜘蛛都是成群结伍。留守在此的百十号人乱成一团,起初还在跳脚扑杀,谁知竟是越来越多,到后来也就只有开溜散逃的份。
整个大地开了花,众人忙不迭跑向高处的山石以躲避脚下毒物,殷沧海放眼瞭望,看各色毒物爬满山野,爬动的方向居然都是齐刷刷向东而去,如此整齐划一,怎么看都不像是纯粹的偶然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