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好几年,红夜已经养成习惯,每逢沧海出远门,都会在月历牌上开始记录日期。翻过一页,就在心中忖度应该走到哪里了。一转眼镖队启程已有半月,也不知是从哪天开始,再翻月历牌,入目格外刺眼总是一个‘凶’字。
按理说,黄历写吉凶,其实每一页都是分别两行罗列:宜嫁娶、摆宴、访友;忌殡丧、买卖、入宅……,一行写吉,一行写凶,却为何目光随意撩扫,总是一个‘凶’字在眼前晃?
几天下来,她越来越在意,一颗心也开始变得不安。到这一天,镖队启程已过十八日,算算日期,应该已到晋原接上镖了吧?整整八万两柜银,接上了银子也就启动了风险,回程这一路……能走得平安吗?
闲来无事登门拜访,水飘萍一进门就察觉她眉宇间的异样。
“玉儿,怎么了?看着好像有心事。”
红夜说不清楚,皱眉低语:“我也不知道,沧海出门走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这一次……怎么就会这样不安?总觉得好像要出事一样……”
水飘萍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说:“不会,一定不会的,西凉城里谁不说,殷爷出马是万保无一失的金字招牌,他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红夜茫然回应:“是啊,应该不会,可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水飘萍也被她的不安感染,想想说:“如果心神不宁,不如我们去庙里烧香吧,求菩萨保佑,一定不会有事的。”
烧香?红夜还从没拜过庙,略显迟疑:“能管用吗?”
丫头小翠立刻说:“当然管用啦,我早就听说了,城南的龙王庙就特别灵验,烧一炷香,求个签,心也就安了。保证殷爷他们都能平安归来。”
于是,红夜跟着主仆二人,平生第一次进庙烧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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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据说很灵验的龙王庙,果然香火繁盛,今天刚好又是六月十五正日子,因此香客盈门,无巧不巧,就碰上顾大娘和德福媳妇也来拜庙。
“玉儿?你怎么来了?”
偶然碰面,顾大娘颇感意外,自己的闺女还不了解?什么都好,就有一点古怪,连同昔日的皮皮都是从来不拜庙,神佛面前不磕头。今天这是怎么了?
红夜闷闷说起来,顾大娘笑言安慰:“咱家姑爷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他怎能出事呢?别想这些不吉利的,不过来了也好,看,龙王爷、四天尊都在这儿供着呢,烧一炷香求求神灵,有备无患。”
女人们同进大殿,诚心诚意磕头进香。金碧辉煌神佛大殿,龙王居于主位,四天尊分列两旁,红夜抬头看着,心中异样的感觉愈发浓烈。龙王……是这个样子吗?她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大殿旁边有一方求签的红案,围了不少人,几人拜过神灵就来到红案前,丫头小翠第一个笑起来:“姑娘,抽个签看看姻缘如何?”
水飘萍脸上一红:“整日疯疯癫癫,就不会说一句正经话?”
小翠才不管:“终身大事,这还不算正经话?”
水飘萍求了一签,无非是些‘姻缘由天定,命数莫强求’之类模棱两可的话,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想好就是好,想不好就是不好,说了等于没说。
德福媳妇想求财,抽了一签也类似于此。
轮到红夜,顾大娘特意为没经验的闺女讲解其中门道,心愿要默念好几遍,拿着签筒又摇了好半天,摇啊摇,闭着眼睛抽出一根,翻过来看上面的箴言,几行字入眼,红夜勃然变色。只见上写着:
地龙翻腾震九州;
舍身千里归乡难;
三劫定数终堪破;
元神散尽忘江河。
几行判词之下,一个醒目红字:凶!
这下,所有人的笑容都僵住了,德福媳妇不识字,连问上面写了啥;顾大娘忙揪过红案旁负责解签的术士,快说快说,这是什么意思啊?如何作解?术士一看也愣了,奇怪,他怎么从没见过这道签?按理说,所有竹签上的话都是按照易理命书所写,抽到哪根全在各人运势,而这几句根本就不是命书上的词啊,又是从哪冒出来?
水飘萍拿过竹签反复琢磨,凭她饱读诗书,竟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能安慰说:“玉儿,这本来就是人做的玩意儿,你别放在心上。我相信殷爷吉人天相,他们不会有事的。”
红夜不吭声,从抽到凶签的那一刻,她就被一种深沉的不安笼罩心灵,下意识向大殿中的龙王造像看去,喃喃低语:“不,这不是说着玩的,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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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拜庙得凶签,红夜被搅乱一颗心。几句判词萦绕不散,尤其是那一句:舍身千里归乡难!舍身……沧海身负舍身剑,而他此刻,岂非正在千里之外?当烦乱到了极点,也只能抱着馋猫当作倾吐对象。
“你说……沧海会有事吗?什么叫舍身千里归乡难?”
独处时刻,馋猫口吐人言:“玉珠峰上脱胎换骨,身负当世无敌功,凡尘之人,谁能害他?”
红夜茫然点头:“是啊,凭沧海的能力,应该不会有事……”
这样说着,心中的不安却未解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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搂着馋猫入睡,今夜注定失眠,子夜时分,忽然有那么短暂一瞬,非常短暂,非常轻微,熟睡中人只怕分毫未有察觉。红夜却霍然而起,脸色随之而变,她感觉到了,这是……
馋猫从怀里窜出去,看向窗外夜空,口吐人言:“地光!地龙翻身,东方有大震!”
地龙翻腾震九州,难道说……
红夜连忙冲出去,搬来梯子爬上屋顶,极目眺望,但见东方夜空,隐隐有光芒闪烁。她一颗心越来越慌,摸向咽喉红痣,龙珠感应地光,随之放出火红光芒!
红夜清晰感觉到,地震!来自东方千里之外!威力非同小可!巨震中心……中心是……
饕餮馋猫额头第三眼同样闪烁乌光,用沙哑嗓音一语判定:“震中,晋原城!”
红夜快窒息了,天哪!沧海正走在这条路上!怎么办?
“快去救人!快啊!”
馋猫却说:“护法封印当头,职责所在,不能离开龙主身边!”
红夜急了:“我命令你去!快去!”
主令不可违,‘嗖’的乌光一闪,馋猫瞬即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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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应一月归家,殷沧海极尽所能缩短路上时间,六月十三到晋原,接上汇通号八万两镖银,次日即启程回返。
走在路上,他已经隐隐察觉到某种不对劲。这次到晋原,沿街卖活鱼的商贩特别多,鱼鲜并非晋原盛产,往日走镖都没见过这样的景,这是怎么回事?
卖鱼小贩立刻笑了:“客爷,别说是您,方圆十里八乡谁说起来都觉得新奇呢,这些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根本不用下网,那河里、湖里、池塘里的鱼,都好像齐刷刷得了命令似的自己扑腾着往上蹦,结果呢,也不知是从哪儿传起来的,都说是老天开眼了,是要送鱼鲜给百姓解饥荒呢……”
镖队众人听得惊奇,还有这种事?
水生听得笑:“俺姐那么爱吃鱼,要是能来晋原一定乐坏了。”
嗯哼!殷沧海一声干咳,憨小子立刻反应过来,哦,对对,出门在外不提家中事,该死该死,是他忘了。
此行押运的镖银比往日数量更大,奉龙镖局派出精英骨干足有五十多人,王通、陆畅这些把头,都是打起家开始一同创业最可靠的老人儿,连梁平也一同在队。如此强大的阵容也并非是汇通号有多么特别,实因殷沧海坚决不点头,为了不丢生意让主顾安心,龙四爷才作出这等安排。谁能想到陈掌柜的老婆孩子能求来‘意外’呢?到殷沧海点头时,人员名单都已敲定,汇通号精明的东家即拿到金子招牌,又揪住这份承诺不撒手,结果一趟走镖,硬是把奉龙镖局最强的力量一网打尽。
按原定,带队者本是王通王镖头,如今又被呛了行,换了谁心里也不痛快。如果不是有梁平从中和稀泥,这些老资格的镖局骨干根本和殷沧海走不到一堆去。树大招风,在镖局内部这也是无法回避的矛盾之一,龙四爷坚持让梁平同行在队,原因正在于此。
一贯最稳重的老实人,好脾气好人缘,有梁平从中调和才算相安无事。如今碰上不太对劲的状况,无疑正是抹平自家矛盾的大好时机。梁平揪着王通、陆畅连连求教:“王伯、陆伯,您发现没有,不对劲的症结好像都在动物!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是所有动物都让人感觉不正常!”
王通、陆畅早就发现了,偌大晋原城,满街转来居然看不到一只野猫野狗;六月盛暑,正是燕子在北方活跃时,可是随眼一看客栈房檐下的燕子窝,居然一个个全空了。
离开晋原回程一路走,着实算得上一步一景。他们见到了田鼠在大白天成群结队从眼前过;抬头望,天上成群的乌鸦飞鸟盘旋不归巢;经过河塘,不仅亲眼目睹鱼儿自己往岸上蹦,更有数不清的蟾蜍、青蛙,皆是成群大片好似集体搬家……
众人越看越惊奇,像王通、陆畅这样走镖半辈子的老人儿也从没见过这般奇景。心里不明白,嘴上也不承认,鼻子一哼不冷不热的说:“殷爷才是镖头,问我们干什么?”
梁平弄得尴尬,问殷沧海,他摇摇头痛快承认:“没见过,不明白。”
六月十五这天,队伍行到千户镇。各种动物的异动似乎也达到顶点。千户镇顾名思义,少说千余户人家,家家户户的看门狗都毫无理由的狂吠不止。连绵不绝的狗叫声震得人心头发慌,甚至连拉车的马匹也变得狂躁起来,落宿客栈时,卸车牵牲口,居然一个个执拗着全都不肯进马槽,包括殷沧海座下黄鬃马,也是拼命用蹄子刨地,摇头摆尾不听主人的话。
别的牲畜不好说,但他这匹坐骑是一等一的战马呀!跟了他好些年,也是见过不少大阵仗的,即使战场厮杀,刀光剑影亦不会乱分寸,能让黄鬃马如此狂躁,必有非常异状!
殷沧海心中隐隐察觉某种不祥,因此传令众人:今晚落宿不可松心,务必打起精神,职夜人手增加一倍,其余人等也要和衣而睡,兵刃不离身!
身为带队者,他今夜不可能安睡,数度起身巡视,也说不清心中为何如此不安。
“殷镖头,这里有我,你还是早点睡吧。”
梁平自告奋勇担当守夜责任人,有他在这里盯着,保证没人打盹偷闲。
殷沧海一叹,梁平的为人他是知道的,也并非担心有人偷懒,只是回去也睡不着。
马匹狂躁,拴在槽里,准备的草料谁都不吃。最狂燥的莫过于自己这匹黄鬃马,因为闹得实在太凶,根本牵不进马槽,只能拴在院子里一颗古树上。扯不开缰绳,黄鬃马‘砰砰’用头撞树,殷沧海看得心疼,连忙拉住爱马制止自残。
“老伙计,你这是怎么了?要是能说话该多好……”
黄鬃马发出声声悲嘶,马眼里居然流下眼泪,殷沧海只觉心头好像被谁拧了一把。
而就在这时,他猛然察觉了什么。
子夜时分,整座千户镇都在沉睡,夜空却突然亮起一片蓝光!
跃上房头,就见东方地平线如同炸开无声的闪电,随着耀眼光芒,整个大地传来仿佛万马奔腾的沉闷巨响,似有惊人能量行将爆发!
神功盖世,他比所有人更早一步感觉到从脚下传来的震动。这是……
没见过至少听说过!
霎那间殷沧海面无血色,跃下房头放开音量厉声大喝:“起来!所有人快起来!地震了!”
震波迅猛袭来,话音未落已是天摇地动,水生从睡梦中惊醒,但觉整个炕头都在摇晃,一抬眼忽见当家哥破窗而入。睡眼惺忪的憨小子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抄起脖领子扔出窗外。
殷沧海不住口放声厉喝:“快出来!房子要塌了!!快啊!!”
巨变来得太快,当客栈中人全被惊醒,场面顷刻大乱。若非亲身经历,任何人无法想象地震的威力有多可怕。天摇地动,耳边响彻房梁断裂的声音,桌椅家具都飞起来,想往外跑,剧烈摇摆中人人却都好似醉酒一般,根本走不了直线。殷沧海发全力挨个房间找人,不管是谁,见了就往院子里扔。找到汇通号陈掌柜的房间,床上居然是空的。他连声大喊不见回应,危急中灵光一闪,连忙转身奔茅房。
大半夜的,可不就是起来上厕所吗?地震袭来时,陈掌柜正蹲在茅房,骤然听到殷镖头大喝,什么?地震?!慌慌张张,七窍飞了六窍,陈掌柜哆里哆嗦还没等把裤子提上,噼哩啪啦一阵巨响,厕所塌了,半扇土墙结结实实把他压在下面。
“陈掌柜?!”
殷沧海及时赶到,一片混乱中看到一片衣角,劈碎土墙才把他拉出来。
陈掌柜大口喘气,天呐,可了不得!再晚片刻他就要活埋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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骇人巨震令天地变色,跑到院子里也不等于就有安全可言,地面裂开了,一颗颗大树迎头栽倒,尚能坚持的屋舍顷刻被砸得粉碎。
“当心!!”
水生嘶声大喝,不顾一切冲上去,一手一个拽住王通、陆畅向后一拖,轰然巨响,尘土飞扬,一颗大树栽于脚前!老资格的镖师一张脸都吓绿了,老天爷!只差毫厘他们就是粉身碎骨无可逃!此刻瘫坐在地,还觉得地面好似海上行船遇见暴风雨……
人哭鬼叫,牲畜窜逃,威力惊人的巨震大概持续了半盏茶的时间,等到一切终于安静下来,举目四望,千余户人家的大镇,已是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