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落宿荒野,殷沧海聪敏耳目忽然听到结拜弟兄的声音,吃了一惊,连忙寻声往山下探去。攀上树梢,果然见到一队骑兵急匆匆迎面而来,为首一人正是贺晁刚。
殷沧海看得奇怪,小贺?他职守潼关怎会跑到这里来?
山脚下,游击将军一马当先,他看起来非常着急,不停抽打坐马,回头呼喝部将:“都跟上!再快点!晚一天就可能出大事,快呀!”
出大事?殷沧海又吃一惊,看他们一路狂奔的方向,莫非是往晋州去?想到这里他不由变色,晋州大地震,他们此刻入震区岂不危险?!眼看骑兵就要过去,连忙跳下树梢放声大喝:“小贺!贺晁刚!等等!”
突见一人蹦到马前,游击将军吓了一跳,连忙带马收缰停住脚步。借着火把映照仔细一看:“你……大哥?!”
贺晁刚跳下马,满脸惊疑:“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殷沧海不答反问:“你这么急匆匆是要去哪?该不会是去晋州吧?”
贺晁刚一脸气急败坏:“是啊,我就是赶着去晋州,大哥,时间紧迫我不能和你说了。晚了要出大事。”
殷沧海拽着他不撒手:“出什么大事?告诉你,我就是刚刚走镖从晋原过来,六月十五夜,晋州大地震!你现在往震区走异常凶险,多少地方山石塌方,路都已经走不通了!”
“什么?!”
贺晁刚大吃一惊:“怎么晋州也地震了?天哪!这可如何是好?”
殷沧海面色冷峻:“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贺晁刚气急败坏:“六月十五夜,潼关地震,半座关城都被震塌了,连城门、城墙都坍塌了好些地方,你想想潼关是什么地方?塌了城门还得了?这等于是一夜间空门大开呀。所以由副总兵大人发令,兵分几路送信求援,我就是要赶往晋州去搬救兵的……”
殷沧海听得一愣:“副总兵发令?”
贺晁刚咬牙一叹:“帅府震塌,总兵大人当时就被砸死了。”
殷沧海听得心惊:“那其他弟兄呢?小方、老四,其他人怎样?”
他说:“别担心,弟兄们没事,我与小方都是带兵出战,野外扎营才逃过一难,得令收兵速返潼关就听说帅府震塌了,幸亏老四当夜是巡城主将,地震时正在城头上,城墙终究是比其他地方更坚固些,所以也没受伤。”
贺晁刚眉头紧锁:“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潼关门户大开,必须尽快征调劳工从速修复,耽误一天就可能出大事。”
殷沧海却说:“求援也不能往晋州去!告诉你,这场巨震波及方圆五百里,震中就在晋原城!晋州是首当其冲的重灾区,晋原城已经平了。”
什么?!!!
贺晁刚难以置信,抓着他连指尖都在颤抖:“大哥,你不是开玩笑吧?晋原城人口多达数十万……”
殷沧海长叹一声,就把这一路所遇说给他听。
“遇村村毁,遇镇镇平,大地都裂开了,甚至亲眼见到整个村庄沉陷地底,遍地都是死人啊,当此盛暑时节,爆发大瘟疫无可避免。兄弟,你现在往晋州走是什么援兵也求不到的,反而要被瘟疫传染上身。”
此言一出,众人变色,贺晁刚被难住了:“可是……军令如山,这是我的任务啊!”
他说:“军令如山,但重点是要完成任务对不对?你想想,潼关距离晋原数百里,都被震塌半座关城,巨震中心是什么样子还用说吗?我亲眼所见千户大镇,是在眨眼间被夷为平地,再无片瓦得完好。这一路走来所遇村镇,处处皆成瓦砾,幸存者不及十之二三!现在距离地震时日尚短,人们还都在急着寻找亲人,抢救家当,但只要时间一长,混乱无序重灾地,人被逼到绝境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到时抢劫成风乱作一团,天灾**大瘟疫彼此相应而生,你们这一小股人走进去怎能应付得了?到那时别说什么任务,怕只怕凶多吉少有去无回呀!”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随行骑兵都吓到变色,贺晁刚被难住了:“那该怎么办?此刻潼关还急等着调工抢修,援兵增援呢。”
殷沧海说:“求援只能向西,不可向东!记住,晋原是巨震中心,方圆五百里处处皆凶险。”说着他便将各种各样的震后余灾一一提点警告,落宿该在何处扎营,此行路上何处有塌方断道,凡能想到的知无不言。
贺晁刚眼眶湿了,抓着他紧紧不撒手:“大哥,我从来没遇上过这种事,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回来吧,弟兄们需要你啊!”
殷沧海叹了口气,向山上一指:“镖队几十号人跟着我,已经有不少人受伤了,我必须把大家平安带回去。”
回去?回西凉?
贺晁刚一惊,连忙说:“大哥,不行啊!潼关已经封关戒严!你怎么回西凉?”
什么?
这下轮到殷沧海瞠目结舌。
兄弟告诉他:“城门坍塌,门户洞开,潼关这么重要的关城,当此危急状况怎可能再开关放行?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戒备森严,由副总兵下令,关城五里外设三道防线,根本不允许百姓靠近,有胆敢擅闯者杀无赦!”
殷沧海傻眼了,过不了潼关该怎么回家?
“就没有一点通融的办法?”
“绝没有!”
想想也是,连总兵都死了,众将群龙无首,万一混入叛军,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殷沧海眉头紧锁:“那该怎么办?这一行押运着八万两镖银,晋原已经回不去,滞留关内就麻烦了……”
贺晁刚沉吟思索:“大哥,你若想过潼关,除非是跟我回去。只是你往日既不愿被叫破身份,这回恐怕躲不了。你从晋州来,掌握第一手消息,这对朝廷都价值非常,届时主持局面的副总兵听说,恐怕……也不会放你回家。”
殷沧海心思百转,他知道弟兄说的一点都没错,看样子,潼关他是万万不能去的。
“八万两镖银非同小可,我必须把队伍带回西凉,还有其他路可走吗?”
贺晁刚命手下取来地图,就着火把映照给他指出一条路:“南下绕行凤凰岭,迂回山路绕个大弯,也唯有从甘州以南绕路行。”
殷沧海头疼了,潼关是必行之路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按这条路线绕大弯,那是意味着要翻越崇山峻岭,更要经过达久滩那片出名的荒凉不毛地……耽误多少时日暂且不管,能不能走得回去都两说呀。这……就再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吗?
贺晁刚叹了口气:“大哥,我也不瞒你,如今潼关以北战况激烈,子午岭、贺兰山、秦川、安源都在开战,处处也都是戒备森严,没有通关文书根本过不去,除了这条路,恐怕别无选择。”
殷沧海眉头紧锁,心知时局如此,如之奈何。他撕下一角衣襟,复制了一份南下绕行的地图,兄弟二人便匆匆道别。
贺晁刚急转西行去搬救兵不提,殷沧海归队说起潼关不通的消息,则无疑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什么?绕行凤凰岭?”
经验丰富的老镖师立刻激动起来,王通连连说:“殷镖头,那条路走不得!辛不辛苦暂且不提,岂不知崇山峻岭好过,达久滩的不毛地却是足够要命的死亡之海。千万走不得!”
殷沧海何尝不愁:“那你们说,还有其它路可走吗?潼关以北多处开战皆封路,关城严防警戒更不准百姓靠近,除了南下迂回还能怎么办?”
所有人都被难住了,陆畅沉声思忖:“听老辈人说过,过了凤凰岭,甘州以南是延绵数百里的深山区,萨巴山、古苍山……大山一座连一座,行路之难难于上青天!还有达久滩的可怕,早年我更是亲身见识过,那是连只会喘气的活物也找不到的戈壁荒滩啊,没有河流、没有水源,如果不做好充足准备,根本走不出去。”
殷沧海说:“那就做好准备!绕过凤凰岭,继续西行也就渐渐离开震区,深山行路再难也总该比震区强吧?我相信总能找到补给物资的地方。想回家,如今只有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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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晋原大震,从那一天开始,红夜再没有片刻安宁。极度慌乱又不能说与人听,当夜馋猫带话回家,她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只能先按照殷沧海说的去做。
一大清早登门奉龙镖局,她无心客套,开门见山:“四爷,你要维持镖局运转,每月开销需要多少银子?”
龙四爷被问得一愣:“玉儿,好好的问这个干什么?”
红夜不回答,只一再坚持。
龙四爷想了想:“家大业大,上下几百号人,就算各人出去走镖的薪酬不算,仅是日常衣食起居,家中仆役各项差事用度……算下来一个月也总要二三百的银子呢。”
红夜又问:“四爷,你现在家中有多少现银?”
龙四爷越来越奇怪:“玉儿,你今天是怎么了?”
红夜忧心忡忡,急切恳言:“四爷,你要信我没有恶意,更不会算计你的家财,但是今日务必要说实话,否则难保平安。”
龙四爷吓了一跳,心知这玉儿并非等闲女子,因此再不敢迟疑。
红夜点头,告诉他:“记住了,这些银两万不可再存进票号,手边更要多备些现银出来,估算着总要能维持一年用度开销的数方为妥当。还有,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接走关内的生意。其他路线上的镖也一定谨记,主顾付酬劳,只要现银,不要银票。”
龙四爷听得满头雾水,一颗心莫名的慌乱起来:“玉儿,出什么事了?”
红夜没法解释,只能一再叮嘱:“若想平安过险关,必要按我说的去做。不要张扬,不要再对第二人乱说,切记。”
说完她再不停留,转而直奔南市顾家,拉着顾大娘张口就问:“阿妈,你和阿爹这些年的积蓄有多少?”
顾大娘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自家闺女也不隐瞒:“虽是寒门小户,这么多年积攒的也总有个千八百的银子,都在利源号的柜上存着呢。”
红夜沉思低语:“不算很多,那……全都提出来!找些理由只说是有急用,不要让人起疑,阿妈,立刻就办,拖延不得。”
顾大娘匪夷所思:“几十年压箱底的积蓄,一千三百多两银子啊,全都提出来?玉儿,你莫不是在说胡话?可知道这些银子足够装多大一箱!全搬回家里放着?不是明摆着请贼上门?”
红夜轻抚怀中胖猫咪,毫不迟疑的说:“阿妈,你放心,取回来自有镇宅护院,保你无事。务必听我的,现在就办,只是对外不要说是我的主意……哦,对了,还有,记得转告阿爹,玉卿阁那边,生意上积压的玉石存货,只要保本能卖就卖,必要用最短的时间尽量出清脱手,柜上流转的银钱帐目也全部弃银票换现银……”
她说一句,顾大娘就愣一下,听着听着已经彻底听晕了。
“玉儿,你今儿是怎么了?突然关心起这些生意上的事,你阿爹不过是个给人干活的,头上还有掌柜、东家多少层,这也不是他能作主的事呀。”
红夜却说:“我现在就去找阿琪,他自会听我的。”
一家家带话,所有人都被搞得满头雾水。
六月十五夜,麒麟公子同样感知不祥,突然半夜呕血,一病卧床,多日不见起色。握于病榻,兰若琪满心疑虑:“玉儿,你是怎么了?为什么都要急着变现?出了什么事,对我也不能说吗?”
切记切记,对任何人不能提及关内大地震,更不能说出晋原已平的消息!即使对兰若琪也不能说!千万千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殷沧海带话的叮嘱回荡耳边,红夜快为难死了,低声嗫嚅:“阿琪,你相信我吗?”
“当然。”
“那就什么也不要问了,我现在真的没法说。”
其实红夜也不明白个中因由,只是一件件按照叮嘱乖乖做着,自家的银票也提出一千两的数目放在手边,另有柴米油盐各样生活必需品尽量多做储备囤积。一日日数着月历牌,多少焦虑憋在心里,无法解释,无人分忧,恐慌不安与日俱增。
眨眼又等过一个月,七月十五鬼门开,红夜的恐慌也到了顶点。沧海没事……至少现在为止还算平安……那么,为何心里会这样乱?
茶饭不思,心神不宁,她无论做什么都安不下一颗心。
“东家娘子,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是不是被那一注凶签吓到了?”
王婶、老李头看着都着急,连连劝慰:“没事,你别放在心上,这些抽签算卦本来就是随便一说,也只管随便一听,不必当真的。”
红夜不吭声,看老李头在井边打水,一桶水提上来,忽然心头猛跳。
等等,这气味……
她突然跳起来冲向水桶,凑近一闻,面无血色。
老李头看得奇怪:“东家娘子,怎么了?”
红夜充耳不闻,一桶水全泼到院子里,放下辘轳再打第二桶,再闻,脸色更慌。一桶接一桶,打了泼,泼了打,王婶、老李头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她是中了什么邪。
红夜快要窒息,忽然脱掉鞋袜外袍攀上井沿,抓着辘轳麻绳命令老李头:“放我下井。”
什么?!老李头吓了一跳:“东家娘子,你这是干什么?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这井少说有十几丈深……”
“放我下去,没事的。”
红夜在催促,老李头哪敢答应,刚想劝几句,谁知她立刻急了,一跺脚扔开麻绳水桶,一头就往井里扎下去。
“哎呀,东家娘子!!”
老李头、王婶顷刻吓慌了,二人攀上井沿向下拼命看拼命喊,十几丈下的水面却哪里还有红夜的影子。王婶吓得大哭,不得了,出人命了!
正在这时,水飘萍带着丫头刚好进门,看到二人哭天抢地吓了一跳,怎么了?
“好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东家娘子……她她……跳井了!”
什么?!
水飘萍瞠目结舌,冲向井边方寸大乱,等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立刻大叫:“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人!快呀!”
哦,对对,叫人!
二人连忙转身要出门,忽然‘嗖’的黑影一闪,馋猫现身。往日可爱的胖猫咪陡然露出恐怖凶相,‘哈’的一声发出充满威胁的沙哑低吼,吓了老李头一大跳,哎哟,这猫干什么?躲开躲开,人命关天!
馋猫非但不让路,一窜身就将他撞翻在地,王婶一惊,等等,看错了么?这猫怎会有这么凶的脸?又哪来这么大力气?正想闪开往院外跑,馋猫又是一窜,四十多岁的妇人也被撞翻,‘砰’的一声但听院门关闭,水飘萍转过头,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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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夜顺着井水一路下潜,越往下走,恐慌越强烈。当终于触底,她整个身心都为之一颤,这是……莫名的恐慌让她窒息,呆在水底很快受不了,只能折返游回井面。
就在馋猫拦阻众人的时刻,井里传来呼唤。
“玉儿!!”
水飘萍第一个听到,扑向井沿就见红夜在下招手:“放辘轳,拉我上来。”
众人慌手慌脚忙拽人,水飘萍吓白一张脸:“玉儿你没事吧?好好的为何跳井?”
红夜充耳不闻,抬眼见到馋猫回来了,一招手抱过来进屋关门。
“怎么样?走到哪里了?”
屋中私密耳语外人听不清,众人惶惶张张跟进来不停敲门:“东家娘子,玉儿,你没事吧?快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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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馋猫又恢复往日的可爱模样,红夜愣愣坐在炕头,眉头紧锁。
“玉儿,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水飘萍连声急问,王婶则翻箱倒柜找衣服,丫头小翠也一同张罗着,帮她换掉湿衣挽头发,收拾一身狼狈。然而不管众人如何着急,红夜就是没反应不吭声。愣着愣着忽然跳起来,披了件衣袍就往外跑。
“东家娘子、玉儿,等等,你去哪?”
刚闹出跳井惊魂,谁敢让她乱跑,众人全都急匆匆的追出去。
红夜一路狂奔,全不管路人侧目,直奔奉龙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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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镖已近五十天,按常理早该回来了,到今日不见踪影,汇通号的东家已经有些坐不住,几度来镖局打探,龙四爷只能连连安抚,有殷镖头出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放心放心,关内不太平,各处盘查严厉,潼关逢五才开关呢,有可能是在潼关耽搁了,但是出岔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嘴上这样说,龙四爷的心里也着实有些打鼓,是啊,数一数都快两个月了,殷沧海出镖从来只有提前没有迟归呀,这次是怎么了?
心里正犯嘀咕,不想红夜就冲上门,抓住他开口便说:“四爷,快!沧海他们快撑不住了,赶快派人接应。”
龙四爷大吃一惊:“玉儿,别着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红夜声音颤抖:“逢灾绕路归,沧海他们现在已经快撑不住了,赶快去接应,记住:要往达久滩的方向找,务必多带食水、伤药、车马,要快!”
龙四爷惊骇莫名:“达久滩?!那里是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啊,从晋原走镖怎么可能走到那里去?”
红夜急得跺脚:“四爷,你就别问了。反正他们就是走了达久滩,找不到水源天晓得还能撑多久,快呀!再晚就来不及了!”
玉儿非等闲,龙四爷心中有数,她既然这样说想来必有道理。因此虽是满心疑惑也不敢不听,当即召集所有人手,兵分几路筹集物资,赶在日落关城门前迅即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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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殷爷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一路追至奉龙镖局,骤然听她说镖队急需救援,水飘萍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连连催问,很久很久才听到红夜吐出几个字:“地气生变,地底……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