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西凉督护府成了临时龙庭。去而复返,天子的阴沉愤懑就算瞎子也看得出来。接驾将官无不是冷汗湿透脊背。真不知今年是走了什么运势,又是怪兽又是龙女,魑魅魍魉好像一下子全都出笼了,面对天子怒气,所有人的心脏都快跳出了腔子,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祸是福。
李隐真快气死了,指着跪伏在台阶下的丁毅厉声喝问:“龙隐于市有那么容易吗?成亲三年?就在市井安心过日子居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你们这些地方官都是干什么吃的!那殷沧海是谁?他做教头做镖师?朕就不信这样的人去混镖行会不打眼不惹人注目!你自己说,论身手武功,天底下有这样的镖师吗?”
丁毅百口莫辩,根本不敢抬头,颤声回应说:“陛下息怒,容臣回禀,其实……微臣从很久以前就注意到这个人了,镖行金字招牌第一人,西凉城中早已是名声在外。微臣也曾经下帖一会,从言谈举止、武艺修为方方面面都可断定他决非一介普通镖师。为此也曾追根究底,无奈……是他自己说……说……”
李隐鼻子一哼:“他说什么?”
丁毅咽了口吐沫,壮着胆子实话实说:“这个殷沧海……微臣曾因赏识他的能力,有意举荐为官。可谁知他却万般推诿,比武场上试身手,甚至不惜挨掌受伤也不肯露真功。微臣看出古怪,千般逼问他才说……说是昔日雍王旧部,因受主公株连有前孽在身,乃是被逐出京师……永不录用之人……所以……”
说到最后,丁毅的声音大概只有自己听得见,冷汗顺着面颊滴落。这种涉及皇族政争的大忌,天晓得会带来什么后果。
李隐何许人,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他仰头哈哈大笑,眼神愤怒如火。高啊,真没想到昔日冥顽不化的愚忠走狗,居然也有这么一颗精明贼滑的脑袋。
“哼,雍王?他用得起么?”
丁毅略显惊讶的抬起头:“陛下……难道……这个殷沧海……他不是雍王旧部?”
天子指向身边一等校尉:“告诉他。”
李子冲应声施礼,就对蒙在鼓里的地方官述说起殷沧海其人履历。
丁毅听呆了,昔日禁军最高统领?御前一等带刀校尉!也就是说,是眼前这位李大人曾经的顶头上司!太过震惊,丁毅好半天没能回过神。身为武将,他太清楚统领禁军是意味着什么样的分量。别说当朝一品大员,就是国公王爷都要对其敬三分啊,想不到……那个殷沧海……他……他他……丁毅终于明白了,当初会面说起有意保荐他为官,殷沧海眼神中流露的厌烦甚至是轻蔑该作何解。
李隐面色阴沉,怒气发泄过后很久没有再说话。天子不吭声,整座大堂也无人敢吭声。死寂沉默中,李隐已是心思百转。殷沧海……哼,这个殷武!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一块碍眼的绊脚石!衡量眼前局面,他很清楚,想把红儿顺利带走就必须先搞定这块绊脚石!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必须通过他,才有可能达成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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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督护府花园凉亭摆下一盘棋,帝王端坐一方,细品香茗,只等来客赴棋局。茶是极品,棋是妙局,如果忽略彼此对望的眼神,或许真会让人以为是君子至交在品茗叙旧了。
“人生充满意外,可见至理名言是没错的。殷校尉……或许到今天,该叫你殷镖头,日久不见,还真是快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
李隐笑意淡然,把玩棋子伸手一让:“坐。”
殷沧海冷然入座,扫一眼棋盘上的布局,车马炮、象士卒,天子一方的棋子早已跨过楚河汉界,而他这一方颗颗皆已入局,一动即死。将位正入死地,分毫没有挣扎的余地……
天子态度尽在棋局中,殷沧海牵动嘴角,露出十足轻蔑的冷笑,这是想让他看清局势?是说皇帝已经逼到门前,他除了乖乖投降,认命退场,已经没有其它路可走了是么?
心里想着,他拿起‘炮’子直过汉界,就吃了帅位前守卫门户的‘仕’子。
李隐摇头苦笑:“殷镖头,棋盘上可没有这种规矩。胡来乱走,只有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才会这么玩吧?”
殷沧海冷笑回应:“规矩是人定的,要不要守规矩也全在各人的心情。我倒是很想知道,如果偏偏就碰上一个不理规矩,根本不打算吃这套的,又该怎么办?”
李隐也不生气,微微一笑说:“殷镖头……不,还是叫你殷校尉或许更恰当。想当年你挂印辞官,执意远走不肯再为朝廷效力,不能不说是令人惋惜的遗憾。其实……这又是何苦来呢?男子汉生人立世,若没有一番事业成就岂能甘心?凭你的能力,本该前途远大,混迹市井去给人押镖,岂非暴殄天物,白白浪费了一身才华?想殷氏一族世代显赫,出了多少国之栋梁?就算你不为自己,是否也该为家族担起这份责任?光耀门楣,殷家的列祖列宗可全都看着你呢,如何?重新授印披将袍,只要你肯回来,朕必当委以重用!”
“六月十七是家母忌日!甲辰年,六月十七!”
殷沧海没头没尾忽然抛出这样一句话,让他一愣,甲辰年……潜翔元年?三秒钟愣神,李隐随即反应过来,脸色因之而变。甲辰年六月十七,岂非正是这家伙被打入天牢惨遭废刑的时候?
“急怒攻心,呕血而亡,家母死时年仅48岁!”
殷沧海抱以荒唐冷笑:“当年是谁害我,如果到今天还不明白也就真成了傻子。莫非高座龙庭,是已经习惯把天下人都当成白痴傻瓜了?重新入朝?为你效力?何不干脆直说呢,这样屈尊降贵抛出利诱,真正想拐回去的到底是谁?”
他的眼神弥漫如火愤怒,毫不客气警告痴心妄想的帝王:“我今日既肯赴会,就是要和你说清楚。趁早死心吧,玉儿是绝对不会跟你回去的!龙安城!那个四处弥漫血腥肮脏的地方,曾经带给她多少伤害!放眼天下又有谁会希望重回魔掌?去重温曾经的无数噩梦?到了今天还以为能把她继续摆布于掌心就未免太天真了。”
魔掌?!这个字眼激怒帝王,李隐的脸色转瞬阴沉,同样毫不客气的回敬他:“殷校尉,殷氏一族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你对当朝天子出言不逊的时候,最好也替你没有离开龙安城的亲族想一想!”
“要挟?”
殷沧海抱之冷笑:“浸润皇权还真是本性难改呢?你以为玉儿为什么不肯跟你回去?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嗜血成性!你要挟不了我的,同根同族又怎样?各人自有天命,自当各走各路。记住,无论你想做什么,欠下血债的是你,不是我!”
李隐针锋相对:“大威天龙,九九至尊!又岂能流于市井去给你做一介灶头妇?这是对她的羞辱你懂吗?既是龙女,就注定属于这个天下!”
“明白了,龙女应该属于天下,而天下属于你,所以她就理所当然应该是你的?”
殷沧海爆出哈哈大笑,嘲讽贪心帝王:“可笑啊,昔日供院红舞,不是早已被你亲口说‘准’当街腰斩了!现在回来又准备要谁?西凉城里只有玉儿,是我的妻子!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进门,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更改的事实!”
李隐被刺到痛处,却只能强忍怒气点醒他:“匹夫之勇,偏居一隅小日子倒是过得很舒服是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九州四方奇灾不断,或许就是龙女未居正位导致的结果!事关天下气运时局,又岂能是你凭一己之力可以阻拦的?这又是你应该阻拦的吗?”
殷沧海满目荒唐:“未居正位?让我想想,当年梁皇后岂非就死在这句话上?已经嚼烂的菜也敢端上来?杀母之仇,还想再添夺妻之恨?好啊,确信我阻挡不了不妨一试。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没这个本事,可别忘了还有一只猫。饕餮护法,除非有办法把那家伙也买通了搞定了,祝你成功。”
饕餮!李隐心头一震,想到那头恐怖的暗黑怪兽,那个就是饕餮?
知道他被僵住了,殷沧海懒得再废话,站起来转身要走,却忽然听到帝王天子字句清晰的吐出一连串名字:“贺晁刚、方天勇、佟老四……比起你这位结拜大哥,他们显然识时务多了,你说是么?”
殷沧海脸色一变,转过头,就看到李隐意兴盎然把玩手中几颗象棋子,悠然笑说:“骁勇战将,效力前线可谓个个都是战绩不凡呐,你说……如果让他们面对面去战贼王,就和邢桀拼上一把,是否也会很值得期待?”
殷沧海的眼神骤然浮现危险气息,要挟!留于龙安城的殷氏亲族不管用,就换上了更有分量的筹码。是说他如果坚持不识时务,就会立刻害死结拜兄弟是吗?
帝王的冷酷将他逼出底线,棋局因此弥散杀机。李隐把玩棋子,分明已锁定他这一方的将位,目光交锋,电光火石!
快!蟒龙快,他更快!若有第三人在场,根本不可能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在李隐准备以手中棋吃掉‘将’子的霎那,殷沧海已经拿起‘将’子直逼天子面前帅位。
‘啪’的一声,粉末飞扬,玉石雕刻的‘帅’子已先一步被他手中‘将’子砸得粉碎!
一招见成败,蟒龙因之变色。手中棋悬于将位上空,如点穴定格,无法再落下。
殷沧海目光如刀,声音却听起来格外懒散:“执掌禁军那些年,虽说是浑浑噩噩过得很冤吧,但至少有一点还是很值得欣慰的。皇宫禁苑,蟒山龙泉,举凡帝王出入之所,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公开宣战,分毫谈判的余地都没有了。殷沧海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他敢动这些弟兄,就别怪他直捣黄龙,一如棋盘碎子,这个龙庭宝座他也休想再多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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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早春寒,西凉城里弥漫的气氛却比森冷气候更令人战栗。没人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觉醒来,督护府就忽然发布戒严令。外乡人不得进城,城中住民也最好别出去,因为一旦出城就别想再进来。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尤其以城北宁仁街为核心,方圆三条街以内的住户都不准出门!因担心闺女留在宁仁街的老两口,也因此被困住回不了家了。
青瓦两进院里,每一个人都清晰感受到那份恐慌,却谁都问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玉儿,听话,好歹吃点东西,你从昨天回来还什么都没吃呢。”
顾大娘端来刚熬好的热粥,只换来沉默摇头。红夜什么都吃不下去,一颗心乱到极点。正在这时,‘喵呜’一声馋猫窜下房檐,她抱进屋就关紧房门。
“阿琪怎么样?好点了吗?”
被困在家里无法出门,她只能让馋猫去打探。带回来的消息让红夜一颗心跌入深渊。祸事临门,命里以仁为生的麒麟公子分明也被逼到了绝命边缘。呕血不止,多少医生看过都说不中用了,甚至委婉劝告老侯爷准备后事……
红夜心痛如刀割,该怎么办?再这样下去阿琪会没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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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殷沧海回归家门,水生第一个冲上去:“哥,咋样了?督护府又把你叫去是要干啥?”
可惜当家哥也是一样沉默,阴郁进屋,隔绝众人,一个字都不想说。
殷沧海心知肚明,不管态度如何强硬,皇帝已经找上门,再想继续西凉城里的太平生活已经不可能。此处已成是非地,随着时间推移,局面只会越来越糟。
夫妻聚到一处,说起帝王势在必得的态度,说起阿琪岌岌可危的病情,最终,只能作出一个别无选择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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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阴郁寒冷的清晨,房门终于开了。顾家二老、水生、老李头、王婶包括小辉都被召集过来,人丁聚齐,殷沧海长叹一口气,和盘道出实情。
龙女?全天下传得沸沸扬扬的龙女就是……
“龙腾一跃千万里,一梦醒来在昆仑。你们的女儿就是这样得来的。”
顾家二老看着闺女好像第一天才认识她,顾大娘一把搂过来追问:“玉儿,你告诉阿妈,你真的是……”
红夜神色黯然:“对不起,瞒了阿爹阿妈这么久。我只是想有一个家,不想再被当成妖怪。”
水生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哥当初听到有人骂龙女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龙女就是家中阿姐!而哥……也根本不是真正的镖师!
“我本是禁军统领,御前带刀校尉,正因见证了龙安城里的无数血腥杀戮才会辞官远走。得龙女得天下,一句屁话等于为玉儿埋下祸根。你们想知道西凉城里风声鹤唳是为什么,很简单,因为皇帝来了,燕昭帝李隐!已经找上门!”
皇帝!这个字眼再度引来惊呼,在平凡小民的心目中,皇帝就是天!是可望不可及的神!王婶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想她一心要儿子拼命读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赴京赶考。对全天下的读书人来说,上金殿得天子面试正是毕生最大梦想,因为只有得到殿试的人,才配称为天子门生!换言之,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能见天子一面?而现在……皇帝居然来了!来找殷家娘子?!
顾老伯有些不明白:“既然是要把玉儿带走,那为什么没见有人登门来要人?堂堂天子,莫非还有什么顾忌?”
殷沧海露出一抹苦笑,指指胖猫咪:“有这家伙镇宅,谁能进得了门?”
馋猫?镇宅?
他略显抱歉的告诉少年:“水生,你不是一直觉得除夕夜见到的怪兽很眼熟吗?没错,就是它!晋原押镖遭逢地震,一路上为队伍保驾的也是它。饕餮护法,是玉儿在玉珠峰上收服的昆仑第一魔。”
饕餮?!
水生惊呆了,饱读诗书的小辉更是尖叫出声。天哪,家里养的猫是饕餮!那不是只有传说里才有的神魔?!太多震惊的真相,全家人都快窒息。任何人都想不到在这座青瓦小院里,居然隐藏着这么多秘密。
“事情到了现在,此地已不可久留。我和玉儿……今日就要离开了。”
殷沧海说着,拿出几样东西,一叠银票交给顾老伯:“我们留了一些必要花费,这些就送给二老吧,也算是亲情一场,谢谢你们在玉儿落难的时候,给了她一个家。”
然后他又拿过一份地契和一本小册子交给水生:“这个宅院就留给你吧,从此后你就是一家之主,照顾家里人就全靠你了。这本册子是我昨夜写完的,习武练功,正气诀的全部心法路数都在其中……”
他一路说着,至亲家人已经难以克制的激动起来。听起来就像交代后事,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永远都不回来了?
顾老伯哪里肯接银票,顾大娘眼泪横流,搂着闺女坚决不肯撒手:“玉儿,你别吓唬阿妈,你的家在这里啊,一走了之又是准备往哪去?还记得吗,你答应过阿妈,一辈子都不走的,就陪着阿爹阿妈……”
红夜眼中弥漫浓浓哀伤:“对不起,我也不想的,可是……只有我走了才能带走是非,否则西凉难安宁,再拖延下去,阿琪会没命的。”
兰若公子?阿琪哥?家人都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红夜低声道:“阿爹,还记得吗,第一次你带我去玉卿侯府就说过的,阿琪是麒麟,命中以仁为生,当世间不仁太多就会要了他的命!当初老侯爷带阿琪出关远走,不就是为了救他一命?可是现在……祸事已经来到西凉,阿琪已经病得快不行了,连医生都劝老侯爷准备后事,我再不走,真的会害死阿琪。”
顾老伯惊呆了,兰若公子是麒麟在世!这不是玩笑话而是真的?!
殷沧海接口说:“你们偏居西凉,根本不知道关内九州地,这些年是有多少人在拼命的寻找玉儿。现在还仅仅是皇帝一家得到消息来了,而如果拖延下去,消息走漏是迟早的事。到时候,逆龙刑天那伙叛党也会立刻找上门。若是连邢桀这个贼王也来了,水火不容两方阵营碰上面,西凉必要沦为血腥战场,到时候还不知要死多少人!所以……必须走,这是别无选择。”
不!水生不答应,拉着哥姐热泪横流:“没有了人,再大的宅院还能叫家吗?不,俺不要这宅子,不要当什么一家之主。哥!姐!你们要去哪?俺和你们一起去!俺不要一个人留下来啊!”
红夜黯然劝阻:“水生,别这样,阿爹阿妈今后都要靠你照顾呢……”
突如其来,毫无心理准备,分别痛如刀割。谁能看不明白,他们今日这一走就等同于永别。顾家二老哭断肝肠,水生更是说什么也不肯撒手,夫妻二人都有些撑不住了。最终,殷沧海咬牙扯开水生背起行囊:“别说了!就算是为了玉儿,必须走!”
红夜根本不敢再多看一眼家人的痛苦模样,到院子里一松手:“馋猫,走吧。”
馋猫落地,变换身形,一头暗黑妖兽就在众人面前现了原形。院子容积有限,饕餮此刻显露的体量并不算大,饶是如此也已让所有人倒吸凉气。短暂瞬间,悲戚家人都忘了哭泣,完全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呆了。
殷沧海携妻攀上兽背,饕餮瞬即腾空起,随着腾跃升空,巨兽身形也随之暴涨,一声咆哮震动天地,放开兽爪,带着夫妻二人离别远去!
“玉儿——!!”
“哥——!姐——!!”
顾家二老哭倒在地,水生泪流满面,更是无法接受从此永别的残酷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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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兽咆哮震动西凉城,所有人都被天空骤现的恐怖一幕吓呆了。帝王闻声冲出督护府,清晰看到兽背上骑乘的夫妻。红儿……不!不————!!
巨兽放开脚爪何等迅速,眨眼功夫已变成天际的一个黑点,很快就看不见了。
李隐瞠目望天,怎么可以这样?苦苦寻觅多少年,当好不容易再得见面,他的梦,他的劫,他的红儿竟再一次绝尘远去。李隐一颗心沉入深渊,说不清是急是痛还是悲。朗朗晴天一片空茫,什么都没有了,冬日寒冷的西凉城,只留下悲愤帝王的怒吼,红儿啊红儿,为什么你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