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嬴政让叶煜出兵抗击东胡的消息传到了朝堂上之后, 就像是在看似平静实则滚烫无比的油锅中倒入水, 那些尚不知嬴政已经探到他们底细的朝臣们纷纷竭力反对嬴政的做法,一个个忧国忧民,道他是放龙入海。
嬴政已经派人缉拿昌平君等人, 此时哪里还会继续忍耐下去,任由自己执手之人遭受他们的非议?
那件件扔下去,又有口舌伶俐且心里也憋着气的姚贾渲染一番,顿时将这些被利用之人都打成了反秦势力。
这下子造反的帽子是扣到他们自己头上来了, 那些人皆是忙不迭地为自己开脱,称是毫不知情,一片衷心被歹人利用了。
看着下面闹哄哄的,生怕自己开脱晚了就遭殃的景象, 嬴政脸上的冷笑是半点也不掩饰, 让那些人心里头不由得发憷,先前嬴政那大怒的样子可不是作假。
倒是有几个机灵的,本就是最后跟风掺和,见如此情形立刻悬崖勒马掉头当堂向叶煜行大礼致歉。
“是臣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不奢求君谅解, 唯以此表歉意。”
叶煜不为所动, 甚至都没斜眼看他们一眼,始终注视着嬴政。
嬴政也确实想将这些人全部处刑,可先前被叶煜劝了又劝,只好将心中所想搁置一旁,依他所言先以安定朝纲为主,之后慢慢收拾这些人。
凡是弹劾叶煜之人,职爵皆降了三等,那几个致歉了的稍微好一点,降了两等。
有人仍是心怀不满,可更多的人是松了口气,自以为逃过一劫。那些在前头旁观着这一切的重臣们却都知道嬴政和叶煜的打算。
无非是朝中不可无人,不能将这些人全部一撸到底,不过也快了。现如今百家齐聚秦朝,人才济济,那些个缺口很快就能补上,到时候这些人也就没什么理由留着了。
经此一遭,对于叶煜出战之事,就算有人有微词,也不敢表露出来。
同上次差不多,叶煜这回主要是在边疆地带调兵,都城这边只选了一万骑射达标的人。
“这孩子……是谁?”在军中那万人挑选出来之后,叶煜最后一遍巡查军中情况之时忽然发现有个约莫十三岁的孩子混迹其中。他原是想说许是走错了的人,可那少年身上穿着的却是军中的戎装,显然也是此次出征的一员。
“那是韩信,年纪虽小,骑射却是不错,也在万人内。”边上的偏将解释道。
一听这名字叶煜就精神了,当然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韩非从韩国带回来的公子信。
叶煜注视着这个只比他家子婴大一点的少年,公子信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朝他看了过来咧着笑容招了招手。
甘罗十二岁拜相,王贲他们也是十二岁就入了军营上了站场,公子信年幼,他是凭能力入选的,再说了他既然来了,那么必然是得到了韩非的许可,叶煜也没什么阻碍的立场。
他朝着公子信点点头,只心想着等他回来子婴应该也有这么高了。接着就继续巡查,为几个中午的出征做最后的准备。
午后,公务告一段落的韩非回到府中,嬴政已经开始对那些弹劾叶煜的人下手了,韩非作为廷尉事物自然就多了。
喝了几口酒水,韩非忽然问道:“公子呢?”
在秦朝建立的这段时间,韩非李斯等人在政策上出力不少,虽然职位还没有什么变动,可爵位已经拿到了,皆是上卿。
作为最高爵位,韩非的儿子当然也可称为公子,不过让韩非以公子相称的,却不是他那些儿子,而是死去的韩王安血脉,韩公子信。
“公子出门去了。”一个服侍公子信的侍者低着头答道。
韩非有些疲惫,也没在追问公子信到底去了哪里,十三岁的年纪已经不需要他处处过问了。
一直到了飧时后,城门都快落锁了,公子信仍未回来,韩非才皱起眉头,又拎来先前回话的侍者,问道:“公子究竟去了何处?”
那侍者被韩非厉声一唬,立刻老老实实答道:“公子……出征去了。”
韩非顿时毫无仪态的站起身来,挡住了侍者面前的光源,让他更为害怕。
今日出征的,唯有叶煜那远赴苦寒之地抗击东胡的万人之军,公子信在哪儿不言而喻。
韩非难得面露悔色,踱了两步,又问:“公子说什么了吗?”
侍者摇摇头。
其实即便公子信什么都没说,但韩非也能知道他的目的。
韩非颓然地坐了回去,心中却不像表面这样安静。
他必须将公子信叫回来,或者另其放弃打算。
只是此时将出征之人无故叫回,指不定会让背个懦夫逃兵的名声,韩非自然不会让最后的韩室血脉因此事受到污蔑,而且他光去叫也不一定叫的回来。
故而他坐正了身体,对自己的小侍说道:“去备笔墨来。”
小侍应声照做,不多时,韩非就写下一封密信,他将其递给自己的亲信道:“即刻出城,快马加鞭,交于三川郡副将。”
三川郡的副将是韩国旧部,韩非既然自己叫不回来公子信,那只能让三川郡副将拦截他了。
不多时,被嬴政派出去继续探查和捉拿昌平君等人的密探入宫了。
“昌平君昌文君已入大牢。”密探回报道。
嬴政目光一凛,问道:“可审问了?”
密探答道:“已审讯过,指示大臣弹劾叶将军的,确为他们。”
嬴政冷哼一声,又随口问道:“还有何人,都给朕细细道来。”
密探先是说了几个昌平君的党羽,又忽然迟疑了起来。
见到他不利索的反应,嬴政催促道:“你直言便是。”
密探这才说道:“据这些人招供,告诉他们最适合对付叶将军时间的,是廷尉。”
“韩非?不可能!”嬴政对韩非的信任尽管远不及对叶煜的,可是他心里却是都打算等过几年让韩非接替王绾,做右相了。
“确实如此,他们说因为陛下一直不出兵救韩,昌平君便借此搭上了廷尉。”
嬴政也想起来,有一回没了职位空有爵位的昌平君一反常态地上朝嘲笑韩非一事。
而且以他对昌平君的认识,的确不像是能把时机抓得如此准确,胁迫到他和叶煜的人。
嬴政信了大半,又问:“还有何证据?”
密探拿出一张绢帛来,呈给嬴政后说道:“这是臣今晚探查廷尉时发现的,似是要送往三川郡,被臣拦截了下来。”
绢帛上用的是密文,嬴政和密探都不知其意,但他却认出了这是韩非的字迹。
什么样情况下才会用密文在城门快落锁之事出城送信?必然是不可告人之事。
嬴政面怒起来,令密探继续查探。
在都城中暗流涌动的时候,叶煜这边已经纠集了燕赵共十万人顺利地抵达了边疆,联合本身就在此处对抗东胡的队伍,大约有二十万人。他以燕长城为防线,并与东胡打了个照面。
东胡果然比月氏繁荣很多,这一点叶煜光是从他们身上的衣服和武器就能窥知一二。
尽管叶煜手下有二十万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能有恃无恐了,事实上东胡也有二三十万人左右,且同月氏一样,个个善于骑射,绝不是好对付的对手。
叶煜没有冒进,这边的气候和月氏那边的很不一样,而且胡人中通晓中原语言的人也不少。
在几次交战之后,叶煜发现东胡十分狡诈,是个难缠的对手,他有些被动。
不过这只是最开始。起初大部分时间的确是东胡掌握了主动权,可是随着天气逐渐降温,为了掠夺过冬资源,东胡也开始急躁起来了。
按捺许久的叶煜等得就是这个机会,这几月以来他已经摸清了东胡的习性,很快就在入冬的第一仗让东胡吃了个大败仗,折了好几千人。
“将军当心,这的冬天比中原冷很多。”几个原先就戍守这里的老将提醒叶煜道。
叶煜抬头缓缓飘落的小雪花,“的确是冻人,小雪还好,大雪……军中的物资粮草医者可够?”
那些老将一边和叶煜朝着主帐走,一边说道:“够!有将军在,还没人敢插手。”
现在的确不是一些重文轻武的朝代,可因地处偏远,总免不了其中有人动手脚。
“那就好。”叶煜笑了笑,率先走进主帐,待众人坐下之后,有提起战事,“我听往年的情况,在天更冷之前东胡必定还有一次大袭击。”
“没错,看现在这天气,大概也就半月内了,再晚地上雪厚了,就不便行军。”
“半个月内么……”叶煜端详着同样简陋的地图,寻找着东胡可能突袭的地方。
只是等着敌人打过来再考虑怎么打过去太过被动,叶煜思索一会儿之后,就决定主动出击。
“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可大多时候都得看运气。”边上的老将同他说道。
“哦?”叶煜示意他继续说。
“将军是打过月氏的,那应该知道他们这种游牧的最难找其根,不知道他们大营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往哪里打,所以有时候就是看运气了。”
“但届时必然是他们后方空虚之时,他们的物资都在后方,只要能袭过去,他们这个冬天可就难熬了。倘若今年冬天再厉害些,那么明年东胡也该安分下来了。”叶煜说道。
如果可以到时候甚至可以前后夹击东胡,说不定还能一举歼灭。
叶煜为自己的念头笑了,他现在连最开始的部署都还没完成,何谈歼灭?虽然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这么做……
“可我们攻什么方向?”
叶煜一时尚不能做决定,但他觉得东胡的物资不可能全部靠掠夺,尤其现在燕北这边守得这么严实,他们总有一些要靠交易得来,而那些或许就是他的突破口。
他顺着自己的猜想派人去查,果然从赵北那边找到了蛛丝马迹。
叶煜从二十万精兵中择了三万更为厉害的精兵组成了奇袭部队,跟他一起绕后袭击东胡大营,而剩下的十五万人则负责留守,吸引东胡主力的注意力。
一切进行的很顺利,大营的位置也没有预料错,留守的是东胡王的几个儿子,只是仍旧拦不住秦军的步伐。
唯一没有被预料到的,是无常的天公,秦军和东胡都是趁着大雪到来之前进行今年的最后交锋,孰料大雪却比想象中得更早来。
如此情况推断下去,今年或许真的如叶煜所料那般会对于东胡不利。
这使得东胡不得不尽快撤兵,也因此,撞上了来报大营之事的胡兵。
东胡王怒而率三万先头部队在白日里雪还不算特别大的时候疾行,向叶煜报仇。
另外一边,叶煜从大雪要来的时候察觉到了不对劲,已经令人传信回去,出城追击。
东胡王后面的部队追不追的上来不一定,但秦军奇袭部队已经和东胡王的先头部队遇上了。
大雪纷飞而下,却挡不住两军的战火。
两边都是精兵,秦军的实力可能更强些,可是地形气候都是胡兵更为擅长。
从口中呼出的热气吹化了落到眼前的雪花,若是不看远处,叶煜几乎都忘了天上正下着雪。
愤怒的东胡王频频朝他射箭,箭的进准度却没有一点食失误,皆是箭箭致命。
虽然东胡人的箭术不如月氏人,可是在如此天寒地冻、穿着厚衣铜甲的时候,身形实在难以如那般往常灵活。
这时候,躲避说不定比攻击更加耗费力气。
所以叶煜没有躲避,他挥剑迎上。
他手中不是伴随了他十多年的湛卢,只是一把普通的宝剑,但这并不能影响到他的身手。
风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大,暗沉的天色让人分不清时间,火把点不起来,也无需点燃,总有满眼的雪光来照明。
风雪阻碍了弓箭,东胡王只好换上锐利不下于中原的短剑。
短剑的造型与中原有异。那代表着它暗含的杀伤力。
两军依旧毫不疲倦的战在一起,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敢疲倦。
换了短剑的东胡王一下子就让叶煜占到了上风,他只凭借着手中的长剑就让东胡王疲于防御。
破绽就在此一瞬——
叶煜朝着东胡王刺出了足以取他性命的一剑!
被踩得凌乱的雪地上,落下点点刺眼的红,像是冬日灰白的天空下长出的红梅。
刚刚还狼狈无比的东胡王看着他握剑的手哈哈大笑了起来。
被刺中的并不是他,而是叶煜。
叶煜甚至不用回头,只是看着雪地上的影子他就知道了攻击他的人是谁——年仅十三岁的韩公子信。
——善不为官。
不知多久以前的,甘茂曾经与他说过的话出现在脑海中。
东胡王如何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他如一头恶狼向叶煜扑过来,手中的短剑直指他的心脏。
叶煜不顾被公子信用剑穿透的手臂,也向前冲去,长剑比短剑更先攻击到对方,东胡王似是不可思议他明明被废的右手怎么还有如此大力量。
东胡王的身体被他踹到了远处,在雪地上滑出一条拖痕,他动了动,但被长剑死死钉着,直到他不甘地死去。
叶煜的脚下已经不是白色的了,而是没被浸染完全的红,能肉眼见到那红雪正在扩大。
他知道就在刚刚自己的背后被射中了一箭,同样是来自于刚才偷袭他的公子信。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时候,骑着马的公子信已经高声喊着一句胡语跑了。
叶煜的战马在与东胡王战斗的时候就已经被其箭矢扎中,此时的他甚至无法追击。
胡兵在他向他靠近,叶煜走了两步,手臂和后背的疼痛无法忽视,可他默不作声,犹如浑然不觉一般,从东胡王的尸首上拔出了长剑与短剑。
胡兵们将他围了起来,叶煜的士兵们却在稍远的一点的地方,在你死我亡的战役之中,只有寥寥几人注意到了这里,却被胡兵阻拦、截杀。
猛烈的风雪和持久的战争让这些胡兵手里没有多余的弓箭,他们只能用近身战来对付叶煜。
在寒冷中血液流失的会缓慢一些,可就算再怎么寒冷,面对叶煜的剧烈行动,也只能一点点流淌而下。他那堪称比常人很快的愈合速度也做不到肉眼可见的快速。
叶煜周围的地上几乎被染红了,那并非都是他的血液,而是来自于这些意图乘虚而入的胡兵。
血液的大量流失让叶煜眼前发黑,他险些向前栽倒,但是他没有,他反倒是借着这股力道又杀了面前的一个胡兵。
代价是有多一道伤口。
他堪堪站着,立于遍地尸体之中的胡兵看着他的眼神,犹如在看着死神。
剩下的三个胡兵相互看了看,一起举起武器朝他袭来。
不知道是多少声兵器刺入**的声音过后,这里只剩下叶煜还站着。
他已经看不到这皑皑白雪,只有晃动的红色以及不存在却占据视野更多的黑色。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就到了极限,可是他不愿意就在这里倒下。
已经看不到路,更辨别不清方向的他本能地朝着东南方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摇摇欲坠,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倒下。
衣服上未干的血迹在松软的雪上留下的痕迹,却很快被天上持续飘落的鹅毛大雪掩盖。
全部掩埋。
——等我回去。
位于咸阳宫之中的嬴政猛然站起来,心口宛如窒息一般无法呼吸,毫无由来的心悸令他浑身发颤。
片刻之后,这位天下的主人似是明白了什么声音颤抖着说道:“去找……爱卿呢?快去把爱卿找来!”
朝会几日未上,向来勤勉的帝王也同样几日未能处理公务。
直到好几日后双眼红肿的扶苏一步步走到嬴政的殿内。
“先生他……”扶苏双唇颤抖着,连音节都发不完整。
“去了。”
在空寂的殿内,他哽咽的声音显得清清楚楚。
坐于几案后的嬴政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
“……哭什么?”
扶苏努力忍住抽泣抬起头来,他这才注意到,他那尚在英年的父亲不知何时半白了头发。
“准备大军,朕——”嬴政缓缓站起身来。
“要去接他回来。”